叫她提防他,怕他会说出什么。
她怕的,其实是怕他提到了她父亲。她父亲的死,他显然是死了,但
她完全不让自己去想它。她告诉自己,我父亲去世了,就如同她从前告诉自
己:我母亲去世了时一样,就此而已。她不让这些词语形成死亡的形象。他
们要是不是惨遭横死,那她可以理解,情形也会两样。人们死于疾病,或老
死,死于床上,然后是邻居前来吊唁,然后是葬礼,这一切都可以理解,事
情完全不同。但这从天而降的黑色炸弹,什么大好青年从飞机上投下的炸弹,
毫无道理。而那货车,无缘无故把人撞死,岂有此理。想起来就难受,她想
都不能想。在她的生活表面下,有条黑色的深沟,充满了无谓的恐惧。一整
天,不论是在工厂(她帮忙制造炸弹的地方),还是夜晚在家,她所做的,
所说的一切如常,但绝不让自己想到死亡。她说,“我父亲给炸死了,”声音
平淡,正常,不让脑海中出现死亡的景象。
而杰米就在她身旁,在她最需要温情和扶持时出现在她身旁。杰米也
是个双面人,他的另一面不断提醒她,迫使她思考。。她拒绝思考,她拒绝
回答。他注意到,他一提到和未来有关的,甚至任何和战争有关的,她脸上
就会出现茫然而紧张的神情,转眼他望。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晚上他就
那样走了,第二天再回来。那是轰炸过后第六天,天花板的裂缝承受不住上
面的压力,向下低低鼓起。路上车子驶过时,白色的白灰细片像雪花柔柔地
飘下,太危险了,他不得不采取点行动。然而她依旧坐在那儿,双手无力地
搁在桌上,眼睛怔怔望着墙上。他决定狠起心来,但一想起自己所将做的,
就心如打鼓,怦怦地跳。他大声但十分轻快地向她宣布,“玫瑰,你父亲去
世了,他不会回来了。”
她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他必须再接再厉,“你父
亲中彩了,”他神采奕奕地说,“他中了招,跷掉了。呆在这儿是没用的。”
“你怎么知道?”她无力地说,“有时会搞错。有时候人会突然回来,可
不是?”
这比他想象中还糟。“他不会回来的。我亲眼看到的。”
“不对,”她反驳他,呼吸急促。
“啊,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他躺在人行道上,炸成了碎片。”他等待她
脸色转变,但她表情仍然十分固执,眼睛则像只受惊的兔子盯着他。“什么
都不剩,”他轻松地说,“腿都没了,什么都没了,连头都没。。”
玫瑰听到这儿,突然怒气冲冲站起身来,黑色的眼睛显得细小。“你××X。”她开口了,双唇发抖。杰米坐着没动,表情尽量自然,甚至欢快,想
挤出一丝笑容,骨子里却十分害怕。要是这个策略出了错,要是她发起癫
来。。要是。。他舐了舐嘴唇,瞄了她一眼看看她情况如何。她仍然瞪着他,
似乎十分恨他。他怕得想笑,但他站了起来,面上带着特意的残酷,说,“对,
玫瑰小姐,就是这样子,你爸爸就剩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对,血淋淋!”这
一下,他想,我可是做对了!“你××。”她口中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倒是他
没想到的。他原以为她会哭,会泣不成声。她大声叫喊,对他怒吼,双手握
拳捶打他胸部。他温柔地推开了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给自己打气:呵,呵,
玫瑰小东西,看你说了些什么,淘气,淘气!口中却大声说,带着不太有把
握的玩笑口吻,“嘿,别紧张,那可不是我的错。。”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那文静,安详,小巧的玫瑰一下子变成个叫嚣的婆子,又抓又踢又撕的。“你
滚,你××,”她抓起了一支蜡烛台,朝他扔去。他举起手臂挡住脸,身体
向后朝门后退,一脚踢开了门,冲出去。他站在门口,倾听,脸挂着凄苦的
笑容,半悲半忧的。他拿出手帕按抚脸上的抓痕。屋内起初哑然无声,接着
传出清晰的哭泣声。他慢慢站直了身体,想道:我讲出那样的话,可能大大
伤了她的心,她可能再难复元。但他也感到放心,下意识他觉得自己做对了。
他听了一下那持续不断的哭声,不知道该怎么办。该进去吗,还是再等一会
儿?而心中又想到另外一层:之后呢?假如现在进去,一定会扯人一些其他
的,错不了的。他于是慢慢从玫瑰的家门口退了出去,走过炸毁的街道,到
转角一家没被炸的酒吧。需要喝一杯,想一想。。在酒吧里,他静静地靠着
吧台,手上拿着酒杯,灰色的眼睛蒙上深深的忧虑。
他听到身边传来了一声,“嘿,帅哥,让什么给咬了?”他抬头,露出
笑容,看到了珍珠。他们认识多年了,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他平常来的时候,
两人打打招呼,聊一两句。
他喜欢珍珠,但现在不想交谈。她站着不走,又问,“太太好吗?”他
马上皱紧了眉头,没理她。她扮了个鬼脸,似乎在说:好吧,你要不理会人,
我也不强迫你!她没走开,关心地望着他。他心里想:我不该讲那些话,不
该惹她生气。她怎么样,不关我的事。。但,不知不觉他坐挺了身体,脸上
微微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却也显得得意洋洋:小傻子,你又惹麻烦了,
又自投罗网了!珍珠随口说道,“脸上最好擦擦药,打架了?”他举起手摸
了下脸,手上都是血。“对,”他裂开嘴笑,“和一个喷火的家伙。”她哈哈笑,
他也笑了起来。喷火的,这词儿呈现了玫瑰新的一面。他手抚面颊,对自己
说,真是个喷火的。谁会想到玫瑰心中会有那么一把火?他放下了酒杯,拉
直了领带,用手帕抹了抹脸颊,温文有礼地含笑向珍珠点了个头,走了出去。
他不再犹豫,直接回到了那地下室。
玫瑰在洗衣槽洗衣服,脸孔哭得又湿又肿。看到了他,脸色转红,想
看他又不敢看。
他朝她走去,双手环抱她,说,“小玫,别激动了。”“对不起,”她说,
拘谨而紧张,想挤出笑容,眼睛向他乞怜。“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真的。”
“没关系,跟你说没关系的。”
她又哭了,满脸羞愧。“我从没用过那种同语。从来没有。我不知道自
己竟会用这样的词语。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会知道。。”他把她抱在怀中,
感到她肩膀发抖。“别再浪费时间去想那些了。你刚才是气极了。这嘛,是
我有意激怒你的。我故意这么做的,小玫,你看不出来吗?你不能再那样自
我欺骗下去。”他吻了一下她一边的脸颊,她另一边躲在他肩膀上。“对不起,
非常非常对不起,”她低声哭泣,但听起来好多了。
他紧抱着她,口发喷喷之声平抚她的情绪,感到自己正朝悬崖上滑落,
但他阻挡不住自己。太迟了。她轻轻地说,“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你没错,
只是我无法接受,我只有爸爸一人。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这么久。我没有任
何别的人。。”她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还有乔治的小女孩。理论上,她属
于我。
杰米生气地说,“你爸爸——我不是要说他什么,他不该把你留在这儿
看顾他。你早就该出去找个丈夫,生个小孩。”他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她的
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要摆脱他,但只一厂而已,她又放松了自己,柔顺地说,
“别说我爸爸的坏话。”
“不会,”他同意,温和地说,“我不会。”她似乎等待他再说下去。“我
什么都没有了,”她抬头看他。“你有我,”他终于说道,紧张得咧开嘴微微
笑一笑。她脸色和缓下来,眼睛搜索他的眼色,等他开口。等了好久,她忍
不住要发火了,他才说,“小玫,你跟我去吧,我会照顾你。”
听了他的话,她又倒在他身上,泣声说道,“你爱我的,对不对,你真
的爱我?”他抱住她,说,“对,我当然爱你。”这个啊,是真的。他真的爱
她,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理,她人也不漂亮,可是他爱她。过了一下,
她说,“我去整理一下东西,跟你去你的地方。”
他得找寻拖延的方法,但担心地看了一眼随时可能倒塌的天花板,“你
暂时留在这儿,我先去把东西弄弄。”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跟你走?”她带着恐惧、受困似的眼神环视了一周,
好像迫不及待要离去似的,之前,她却一直固执地守住这个庇护所,不肯离
去。
“小玫,相信我。你去收拾东西,做个听话的孩子。我呆会儿回来接你。”
她抓着他的肩膀,凝视他的脸,恳求他,“别太久,那天花板,可能会塌下
来。”好像她现在才注意到似的。他安慰她,连哄带骗把她推开,一再保证
他半个小时内会回来。她匆匆忙忙收抬东西,眼睛担忧地望着天花板。
他呢,要怎么办?毫无头绪。房子,现在有那么多人逃难去了,并不
难找。但现已过了晚上11 点,而他连一个星期的租金都拿不出来。他明天
还得给他太太一些钱呢。他在炸毁的街道上慢慢行走,路上漆黑一片。他双
手插在口袋里,心想:杰米小子,这下你惨了,你准是惨了。
大约一小时后,他不由自主走了回去。玫瑰坐在桌前,桌上两个纸箱
和一个装衣服的行李箱。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行了吗?”她问道,站了起来。
“啊,小玫,是这样的——”他坐下来,思索适当的词语。“我该早告诉
你,其实我并没有住的地方。”
“你没睡觉的地方?”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他避开她的眼光,小声地说,
“是,情况是有点复杂。”他瞄了一眼她的脸,看到了——怜悯!他想说粗
话,见鬼的,事情乱七八糟的,该怎么办?但她脸上哀伤的温情深深打动了
她。迷迷糊糊的,他让她用手环抱着他,他说,“我家上个星期给炸了。”
“而你一直照顾我,自己却没地方住?”她温柔地指责他。
“我们不会有问题。我们明天一早去找个地方,”他说。
“对,我们找个地方,然后,我们可以很快结婚吗?”她问,羞答答的,
红着脸。
听到这个,他把脸靠在她脸上,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说道,“先找个
地方再说,其他,一样样来。”
她想了想,最后,懦懦地问,“你没有钱吗?”“有,但没现金,过些
时候会有。”他再次告诉自己:杰米,你这下死定了,死——定——了!
“我在邮局存有两百镑,”她主动提出,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手抚弄
他的头发。
“还有这儿的家具,完全没被炸,可以把新地方布置得很好。”
“我以后会还你,”他窘迫地说。
“等你有了再说,何况,现在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她温柔地说,对他笑
一笑,她细细地品尝“我们的”这几个字,邀他共享她的欢乐。
杰米基本上是个有门路的人,认识的人不少,他到处打听房子,叫人
分头进行,到了中午就找到了一间公寓,两房加厨房,存煤的柜子,冷热水
设备,楼下公共浴室。租金也不贵。那是一间旧房子的顶楼,越过对面的屋
顶,可以远眺百特西公园的绿树。他十分高兴,相信玫瑰也会喜欢。他现在
心满意足。昨天晚上,他在半毁的地下室地板上,躺在她身边,头上天花板
摇摇欲坠。一整晚,心中都疑虑重重,如今全部一扫而空。他对前景充满了
信心。但当玫瑰提着箱子上了楼梯,走到窗口时,似乎往后缩了一步。
“小玫,你不喜欢这儿吗?”“喜欢,可是。。”她马上笑了出来,带着
歉意,说,“我一直住地底下,我是说,我不习惯住得这么高。”他吻了她,
取笑她,她也高兴地跟着笑。但他注意到,好几次她一往下望,就显得极不
自在,马上走开,快速朝空荡荡的房间瞟了瞟,神情不定。她一辈子都是住
在地底下,公共汽车、私家车在她头顶上轰隆驶过,古老的大房子重重地压
在顶上,但那也像是一种保障,保护着她。现在高高在上,高于地面,高于
房子,她觉得不安全。别傻了,她告诉自己,很快就会习惯的。
她开始忙于摆放家具,收拾东西。她又从邮局提了一百镑买了些东西,
主要都是买他的,包括一个衣柜,她笑他衣服太多了;一部收音机,和一张
书桌。他说他要准备考试考个什么工程学位之类的。他问她为什么没给自己
买东西,她辩说自己东西太多了。
她把新居布置得和她的老家一模一样。桌子的位置,墙上的黄玫瑰月
历完全一样。她围绕着炉子高高兴兴地工作,一切动作和多年来的没有两样。
至于那碗柜,晾衣绳和去水板高度都钉得和原先那个家的一样,一如“家里”
那样。她无意中老用“家里”这个词儿。“嘿,”他向她抗议,“这儿可不也
是家吗?”她很认真地答他,“是,可是我不习惯。”“那你最好学会习惯,”
他说得不太客气,但马上亲了亲她,弥补自己出言过重。然而在这种情形发
生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发作了,“其实啊,那地下室早坍倒了,我今天走过,
看到上面填满了砖块什么的。”他本来不想告诉她的。她从他身边缩开,脸
色惨白。“你早就知道那是撑不了太久的,”他说。她全身剧烈颤抖,想到老
家一去不复存在,她承受不了。她不难想象坍塌的情况:大柱斜插,满地脏
水。她以后再也不要想它,要把那景象永远抛在脑外。那一整天,她默不作
声,无精打采,最后他发了脾气。他常发脾气。她买东西给他,他也不高兴。
她一脸困惑,问他,“你不喜欢吗?”“喜欢是喜欢,但。。”她后来甚感伤
心,因为那衣柜和书桌,他似乎都不太愿意使用。
另外还有些地方他们也互不了解。他们同居后四个星期左右,她说,“你
不太喜欢呆在家里,对不?”他听了,着着实实惊愕万分,问道,“你这是
什么意思?我守在这儿就像。。”他打住了,塞了根烟在口中代替未说出口
的话。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浪子回头。他并不喜欢被人绑住,不喜欢每个
晚上千篇一律,但他现在下了班,差不多每个晚上都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