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看到她真的生气,叫他很不高兴。她一认真起来,他就感到索然无味。
他不过是和她开玩笑——他想。
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我每次说出心里所想的,你就不高兴?”这可
叫他吃了一惊——难道她平常所说的不是她心中所想的?“我没有不高兴,
可是你为什么样样事都这么认真?”她没回答他,静静躺在黑暗中。从窗外
照进的苍白亮光中,他看到那张沉思的小脸别开了他。沉思,在他看来,似
是一种谴责。他喜欢她天真无邪,反应灵敏。
“玫瑰,我没带给你快乐吗?”口气听来可怜兮兮的。“快乐?”她说,
慢慢斟酌,出乎意料,她突然笑出声来,说,“你的话有时好怪,好好笑。”
“我不觉得有什么怪的,你没有幽默感,你就是这个毛病。”她没有回应他
的取笑,想了一想,认真地说,“我会笑的,对不?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让
我笑的菓。我爸爸常说我没幽默感,我常对他说,“你怎知道我笑的东西没
你笑的好玩?”他过了一会儿,苛刻地说,“你笑的时候,就像不是在笑,
笑声不爽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问你快不快乐,你却笑了——快不
快乐有什么好笑的?”他这是真的一肚子气了。而她,又开始冥思,没有如
他所希望的笑一笑,向他保证,他确实让她快乐无比。“唔,有道理,”她下
了结论,“人家谈论快乐不快乐,掉这个书袋,那个书袋的,还有你所说的,
女人这样,男人那样,什么一夫多妻的,这。。”“这什么?”他追问。“这,
似乎都很怪,”她辞穷。事实上,生命中种种的危险,各种的哀伤,她是找
不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她的感受。炸弹炸在老人身上,货车碾死人,战争一
打再打。他不来找她的夜晚,她一人独坐,从窗口往下望深沉黑暗、饱经蹂
躏的街道——一个笼罩的战争阴影中的城市。她坐着哭泣,一连数小时,自
己也不明白哭些什么。
在他们相爱的初期,杰米最喜欢这种漫无目标,无关紧要而又轻轻松
松的闲聊,但她现在似乎总是很严肃。她无休无止地询问他的生活,他的童
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他反问她,不愿回答她的问题。她会十分委屈。
“你爱一个人,就会想知道有关他的事,这很自然。”于是他就简单的回答
她,给她一些具体的事实,不谈感受,但感受才是她所想知道的。“你妈对
你好吗?”她会热切地问他。“她菜烧得好吗?”她希望他谈谈他的感受,
他总是简单地回答,“好。”或是“不错。”
“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她困惑不解。
他一再对她说他不是不愿告诉她,但实际上他确实很不喜欢。似乎每
一次答完问题,就会陷入一阵长久的沉寂,让他沉人甜美的梦境之中,然而
问题接着马卜又来。“你为什么不去参战?”她有一次问他。“他们不要我,
就是这样子。”“你运气好,”她凶巴巴地说。“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一试再试,
我想参加。”
她紧闭嘴巴,不开腔。他于是说,“你好怪,有种种怪念头,好像是个
反战分子。
在战时,那样不对。”
“反战分子!”她气得大叫。“为什么老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字?我什么
都不是。”
“小玫,你该小心点。小心人家听到你那种论调,他们会以你反战,会
惹麻烦。”
“我是反对战争,我没说我不是。”
“可是小玫——”
“唉,别说了。你叫我受不了。你们通通叫我受不了。人人就会说,说。
那些什么什么胖子,光会在国会上说,说个不停,自己想些什么都听不到。
大家什么都不懂,可是人人装懂,别管我,我不要听。”他不再说了。对这
种时候的玫瑰,他真是无话可说,完全陌生。他同时也感到十分震惊;他是
个会说话的人,喜欢从报章杂志挑些字玩文字游戏。可是玫瑰,她不会使用
语言,非常木讷,却总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死守不放。
他说话是如此的言辞伶俐,为了爱他,她也希望进入他的世界,然而
自己词语却十分匮乏。于是常常手持报纸,坐在窗边一行一行热心地阅读,
这首先还得克服心理障碍,不畏惧满纸的仇恨语言。但战争的消息,口号,
叫她十分疲惫且心焦。她翻到社会新闻版:战争打破鸳鸯梦,她念道,战争
摧家毁室。她扔下报纸,深锁眉头,怔怔往前看。
那标题描述的就是她——玫瑰。
之后,她又拿了报纸阅读离婚消息,有个法官宣判,“此厚颜无耻的女
子,破坏一美满婚姻。。”她又丢下了报纸,紧皱眉头,深思。那也是她。
她是个坏女人。她是个二奶,甚至可能就是那个丑恶的东西——共犯。。但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如此,那说不通。
她于是不再看报纸,不想去了解。
她觉得在知识水平上,她不能和杰米相比,于是下意识地恢复使用女
性的武器,这倒叫他松了一口气。她变得十分开心,他也易于适应。有一阵
子,两人都不提他太太,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做完爱,他们躺在黑暗中
漫无目的地闲聊,看着窗外的天空随着云层、雨水、彩光时刻改变,看着空
中的探照灯。对空袭,对危险置之不理。战争已近尾声,他们却当作战争已
结束。“我们要是现在被炸死,我也无怨言,”有一天炸弹炸得实在猛烈,她
对他说。他答道,“我们不会被炸死,他们不能炸我们。”简单的两句话,像
是真理:他们的爱和幸福足以抗衡一切。但她又开口了,热切地说,“我们
即使被炸死了,也没关系。往后的日子不可能比得上现在这么美好。”
“嗳,小玫,别老是这么认真了。”
没多久,他们又开始吵起来,因为她太认真了。她又问他过去的事情。
她想知道军队为什么不让他人伍。他绝不想告诉她。但有一天晚上他终于不
耐烦地说,“你一定想知道的话,告诉你,我有胃溃疡。。嗳,老天爷,小
玫,你别紧张嘛,我受不了人家这样紧张。”因为她一听,就叫了起来,紧
紧抱住他。“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一直都没好好地烧东西给你吃。”
“玫瑰,天老爷,别说了。”
“可是你要是有胃溃疡,就得注意饮食,这没什么不对。”第二天晚上,
她给他准备了牛奶布了,关心的说,“这不伤胃。”他怒气上冲,说,“小玫,
我说过了,我不要你娇纵我。”她一脸关怀,固执地说,“可是你不会照顾自
己。。”
“跟你讲清楚的了,我是不会忍受这一套的。”
她转过身子,嘴唇发抖。他走过去,紧张地说,“嗳,小玫,别生气。
你是好意,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子,所以才没告诉你,懂吗?”她反应冷淡,
他愤愤地想:我有两个太太,不止一个。。他们两人都感到沮丧,不快乐。
他们的快乐基础太脆弱了,随时可能为了胃溃疡、牛奶布了这种小事而消失
殆尽。
几天后,他默默不语吃完了她为他准备的晚餐,然后出言讽刺,说,“小
玫,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迁就我的莫。”那一餐吃的就是蒸鱼,烤面包,和
淡淡的茶,他最讨厌的。她表情很不自然,但倔强地说,“我和街角那边的
药剂师朋友谈过,他告诉我你该吃些什么。”他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脸色气
得铁青,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出去,身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他闷闷不乐站在酒吧前喝酒。珍珠走过来说,“今天晚上又是让什么给
咬了?”她语气轻松,却眼露同情。那同情的眼神惹怒了他,他咬着牙迸出
了一句,“女人!”砰一声放下酒杯,转身就走。“礼貌一点可不花你一毛钱,”
她尖酸地说,他回答她,“不要烦我可也不花你一毛钱。”他站在门外,迟疑
了一下,觉得不好意思。珍珠是多年的老朋友,对他颇有好感。此外,她知
道他太太的事,也知道玫瑰的事,但从不说什么,不指责他。她是个好女孩,
珍珠确实是——他走回去,对她说,“珍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没等
她回答,他又走了,这次是回家去。
他称为他太太的女人在缝东西,她抬起头简单地问了一句,“你想干什
么?”
“什么都不想。”他坐下,拿起一张报纸,假装在看,知道她眼睛不断地
瞟着他。
他们相互之间没有敌意,早已度过了那个阶段。事实上,饱尝了玫瑰
锲而不舍,热切地追问之后,她这种对他似乎无动于衷的态度反而叫他松了
一口气。玫瑰的那种追问,他觉得就像几根雪白可爱的手指,快把他勒死了。
“要吃东西吗?”她终于开口问他。
“有什么吃的?”他小心谨慎地问,心中想到了刚才那平淡无味的蒸鱼
和烤面包。
“自己去找吧,”她说。他走到楼梯口的食橱,装了一盘面包、腌黄瓜和
乳酪,回到刚才的地方。她瞟了一眼他的盘子,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
语带嘲讽地说,“你不叫我不要吃腌黄瓜吗?”
“才管不着,”她仿效他的语气,“你要自杀,埋的是你。”他听了哈哈大
笑,她也跟着哈哈笑。后来她问,“在这儿过夜吗?”
“你不介意的话。”她嘿嘿冷笑,站起来说,“我去睡了。你不能睡沙发,
孩子们带了朋友回来,他要睡沙发,你拿条毯子和坐垫睡地板吧。”
“谢了,”他冷冷地说。“孩子们好吗?”他问,像是临时才想起的。
“很好——你要是关心的话。”
“我不是问了吗?”他问她,并不生气。这样一问一答,大家心平气和,
冷冷淡淡,骨子里,甚至可以说是和和气气的。她走了之后,他从抽屉拿出
一条毯子裹在脚上,在一张椅子上躺下来。他本想好好想一想自己和玫瑰的
事,但一下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没等其他人起床就走了。在工厂,一整天
都在想:玫瑰,我该怎么处理玫瑰?下班后,想也没想就去了酒吧。珍珠静
静地站在柜台后,样子显示她并不记恨他昨天晚上的暴躁。
他本来只准备喝一杯,结果喝了三杯。他喜欢珍珠爽朗的性格。她告
诉他她的年轻朋友钩上别的女孩子了。之后,又加了一句,似乎事不关己似
的,“反正海里的鱼多的是。”
“没错,”他随口回答。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
“对,可每本经都值得念,”他想到了玫瑰,心里有股沉痛的愧疚感。珍
珠关心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说他不值得我念,可现在那另一个女孩得
到了一切好处。。”说到这儿,她阴阴地笑。
他喜欢这种乐天的哲学,忍不住说,“他不识好歹,不该丢了你。”他
带着赏识的眼神看着她那盘在头上的金黄卷发,和那线条美好的身材。她眼
露神采,他马上向她道晚安,走了。心想,不能和珍珠缠上了。
8 点了。通常他是7 点就到了玫瑰那里。他在路上缓缓而行,心想不知
如何向玫瑰解释。进门时,脑海仍然一片空白。不晓得怎么搞的,他感到十
分疲倦。玫瑰已吃过了,桌子都收拾了。她坐在桌边皱着眉看报纸。“你在
看什么?”他问她,想打破僵局。他从她肩上望过去,看到报纸上有一栏做
了记号,标题是:多余的女人教会的麻烦。他吃了一惊。
“那就是我,多余的女人,”她突然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他不太自在。
“我有权想笑就笑,”她反嘴。“总比哭好。”
“嗳,玫瑰,”他可怜兮兮的,“嗳,玫瑰,别这样了。。”她突然泪流
满面,紧抓着他,但他知道事情并未就此了结。那晚稍后,她对他说,“我
有件事要告诉你。。”他心想:有我受的了,不管是什么。
“你昨晚回家去,是不是?”
“对,”他提高了警觉。
停了一停,她问,“她怎么说?”
“说什么?”他真的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杰米,”她屏住气,不敢置
信地叫道。
他说,“小玫,没用的,我早和你说了。”
她没有马上接腔。过了一下,她说,“好啦,我现在都看清楚了,”声
调非常尖刻。
“你什么都没看到,”他嘲笑她。
“好吧,那你告诉我?”他不答腔。她也不开腔,对他来说,她的沉默
恰似坚持要他回答。他又感到那温暖柔软的手指缠绕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没办法。”停了一会儿,她说,“是啊?”简单一个词
儿,声音平平淡淡的,他恨死了她这种声调。事情就此了结,至少,暂时是
这样。一星期之后,她平静地对他说,“我今天去看琪儿的外婆。”
他心一震,想道:这下又有什么了?“怎么?”他问。
“乔治上个月阵亡了,在意大利。”
他心中有股胜利感,但觉得不好意思,“真不幸。”她一手挥开了他的
话,对他说,“我告诉琪儿外婆我要收养她。”
“可是玫瑰。。”看到她的脸色,他不敢说下去。
“我要小孩,”她恶狠狠地说,他垂下了目光。
“是她外婆不让?”
“不太清楚。她起初肯,后来又重新考虑了一下。她年纪大了——明年
就80。她觉得或许琪儿跟着我会好些。”
“你要她住在这儿?”他简直不敢置信。“为什么不可以?你整天上班。”
她没再说什么,他凝望她,脸色逐渐转红。
“你听我说,”她想说服他,声调虽一点也不刺耳,但却字字刺伤了他。
“这地方的设备都是我供的,家具、钱都是我出的。邮局里,我还有一百镑,
可是要留做紧急之用。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不会赚得那么多,这一点,我
绝对清楚。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说到这儿,她灵敏的本能止住了她,
她说不下去。本来她想说,吃的,以及一切一切,都是她付的,近来连房租
也是她付的。有一个星期,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手头上没现金,要她先垫一
次,但后来就成为习惯了。
“你要我给你钱,好让你带那小孩住在这儿?”他小心地问。她窘得涨
红了脸。
“啊,不是,不是,”她马上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