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无法入睡,这情形吓坏了她,在他去澳洲三个星期期间,她简直完全无
法生活。她和他谈了这个问题,他同意要是她真的认为事态严重,他会让她
飞去意大利,恢复自尊,套用她的用同。
我收到贝蒂的信,她说:“没有用,我就回来了。我该一早就明白。我
们该面对事实:一旦真正结了婚,不论是男人还是畜生,我们都不再适合他
们。可记得我从前的模样!哎呀!我郁郁不乐地在米兰闲逛,在威尼斯沙滩
晒太阳,于是心想,皮肤晒得这么棕红,总该有点看头吧,因此差一点和另
一个寂寞的心灵搅了个婚外情,但失去了兴趣,于是跑到佛罗伦斯去找茱蒂
丝。她不在,去了意大利区的里维耶拉。我反正没事,也跟了去。见到了那
地方,我想笑,太不像茱蒂丝了,你晓得,到处都是棕榈树,太阳伞,不惜
代价的欢乐,就连湛蓝的大海也是如此的人工化。茱蒂丝住的是一间巨大的
石建房子,在海边山丘上,周围到处都是葡萄藤。你该看她那副模样,漂亮
多了。似乎是过去15 年每个星期六早上她都会伦敦苏荷区一家意大利杂货
店买东西。她向我解释她喜欢苏荷:一定是我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只因
为那儿的一切阴险罪恶、脱衣舞场、娼妓等等,我想就足以证明了她之所以
喜欢苏荷,是绝对正确的吧?她告诉店里的人她要去意大利,那意大利太太
说,多巧,她也正要回意大利,她希望卡斯威尔小姐这么一位老朋友可以去
探望她。茱蒂丝对我说,‘她用朋友这个字眼时,我觉得欠缺那份感情。我
们的关系一向保持距离,你懂吗?’‘15 年,’我对她说。她说,‘我想我一
定是觉得那是种欺骗,你懂不懂,期望人家对你友善。’这嘛,我说,‘你得
明白,你就是那个样子。’‘是嘛?’她说。‘那你想一想,’我说。可是我看
得出她不愿想一想。总之,她就住在那儿,我和她住了一个星期。寡妇玛琍
亚·雷那里继承了她母亲这间房子,所以从苏荷回到这儿来,房子的地铺是
间简陋的烤肉铺,做的是街坊生意。左邻右舍都是做工的人;山丘上不是游
客区。寡妇带着她的小男孩住在商店上面一层,小男孩10 岁左右,是个讨
人厌的小鬼头。不管你同不同意,英国人是唯一懂得如何教养孩子的民族,
说我心胸狭窄也好,反正我是这么觉得。茱蒂丝的房间在后面,有个露台。
她房间下面是理发店,理发师叫卢格·雷那里,是寡妇的弟弟。对,我有意
最后才提到他。他40 岁左右,个子很高,头发乌黑,英俊潇洒,像头大牛,
一头和蔼可亲父兄般的牛。他替茱蒂丝剪了发,颜色也染淡了些,看起来像
是头上顶了个金色的盔。她全身晒成古铜颜色。
雷寡妇给她做了一件白色和一件绿色的连衣裙,非常合身,和她平常
的衣服不同。茱蒂丝上街走在路上时,那些意大利男人只要看一眼这位金发
女郎,便个个像冰淇淋般化成了一堆油。茱蒂丝一边踏着大步,一边接受这
一切,似是领略了人家的盛意。之后,她步入海中,消失在浪沫之中。她每
天游五里。那当然。我没问她究竟心情冷静下来没有,不过看得出来是没有。
雷寡妇在替她拉线作媒。我留意到这件事的时候,差点笑出来,幸好没笑,
因为,茱蒂丝问我,而且很认真的,想知道答案,‘你能想象我嫁给一个意
大利理发师吗?’(她语气中没有瞧不起人的味道,只是说明了形势。)
‘能,’我说,‘你是我认识的女人当中,唯一我能够想象嫁给意大利理发师
的人。’因为不管她嫁给谁都没什么两样,反正她永远都会保持她自己。‘不
管怎么说,总可维持一段时间,’我说。她听了,粗暴地说,‘你该说在英国
可维持一段时间,但在意大利不行。’你可曾把英国,至少是伦敦,看成是
个爱情放任、自由、开放的地方?不会,我也不会,不过她说得也没错,嫁
给卢格就会有家人,有邻居,要上教堂,生娃娃。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考
虑这件事,信不信由你。她在这儿,人都变了,心情放松,自由自在,溶化
在人家的关切之中。雷寡妇把她当女儿,整天给她冲咖啡,听她讲述一大套
教子良方,可惜一句都听不进去。吃饭时间她到广场上端那家饮食店去,工
人个个都把她当女神似的,夸张吗,那就说把她当个电影名星吧。我对她说,
你是疯了才会要回英国去。首先,她的租金是一个星期十先令。其次,面食、
红酒任你吃得撑破肚子也不过一先令六便士。
不行,她说,留在这儿,除了纵情吃喝,没有其他什么意义。为什么?
我问。她说,她没有留下来的目的。此外,《波吉斯》的资料也收集得差不
多了,虽然她还没有把握能把事实呈现出来。这里这些人的生活目标是什么?
她不明白。因此,她之所以还呆在这里,是为了那只猫。我忘了提猫的事。
这个市镇是个猫都。意大利人爱猫。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想给一只野猫一
点东西吃,服务生说不要给。午饭时间过后,服务生人人端出了一大盘吃剩
的食物,野猫从四面八方跑来吃。而天黑,游客进入餐厅吃饭,海滩空荡无
人时——你知道黄昏时海滩有多空荡,多荒芜的吧?——总之,猫从各方涌
人。整个沙滩似乎在移动,一看,原来是猫。它们沿着一时左右浅浅的灰黑
的水边潜足蹑行,每走一步,不高兴地甩甩脚掌,擒抓小小的死鱼,然后抬
起头把鱼朝干燥的沙滩甩去,接着,大家追逐抢夺。那种咆哮,那种打斗的
情景你绝没见过。黎明时,渔船从空荡的沙滩上岸时,数以十计的猫在那儿
恭候。渔夫朝它们扔了些鱼碎屑,猫儿又是一番吼叫和争打。茱蒂丝常一早
起来前去观看,卢格有时也去,他是耐着性子陪她的。他最喜欢傍晚挽着茱
蒂丝,在城镇上区的广场上一圈又一圈的散步,向人炫耀她。你能想象茱蒂
丝这么做吗?但她的确这么做,耐着性子。不过她确是露了一脸笑容,享受
人家对她的注目,这一点,无可置疑。
“她在房间里养了一只猫,其实只是只小猫,但已有了身孕。茱蒂丝说
在小猫生下前她不能离去,猫太幼小,生产会有困难。你想想她的情景。她
坐在那间大石屋的床沿上,光着脚踩在石板上,眼睛看着那只猫,想了解为
什么一只健康无病,无拘无束的意大利猫,吃的总是餐厅里最好的食物的猫
会神经紧张,因为那只猫就是神经紧张。它一看到茱蒂丝注视它,便紧张得
开始舔自己的尾根,但茱蒂丝照样看着它,边看边谈论意大利。她说英国人
之所以喜爱意大利人是因为意大利人让英国人觉得他们高人一等。意大利人
没有纪律,但出于这种理由去热爱另一民族,不足取。之后她谈到了卢格,
说他没有罪恶感,但有原罪感,而她则没有原罪感,但有罪恶感。我没问她
这是不是两人之间无法克服的障碍。从她外表看来,不像是。她说她宁可选
择原罪感,因为原罪感可以赎罪,同时假如她了解原罪感,那她对文艺复兴
的作品就可以更加理解自如。她说,卢格身心健康,不会神经质,是个天主
教徒,那当然。她不信神,他倒无所谓。他母亲向他解释,英国人都是异教
徒,但心地都很好。我猜他以为让茱蒂丝聆听几次当地教士巧妙的教诲,就
可把她永远引上正途。这时,那只猫在房间里紧张地走来走去,不再舔尾巴。
它实在受不了茱蒂丝的瞪视,索性躺到地上滚了几滚,缩起爪子,眼睛向上
一翻。
茱蒂丝在它鼓起的肚子上轻轻搔抓,叫它放松。我看了都感到紧张,
那不像平日的她,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之后,卢格从他的理发店向上高声
叫喊,然后上楼来,站在门口哈哈笑,茱蒂丝也跟着笑。雷寡妇说:孩子们,
去玩吧。于是他们走了,去镇上吃冰淇淋。猫跟着去,像条狗。茱蒂丝走到
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她游泳游出几海哩,它就躲在海滩上一个小亭里等她
回来。之后,她会抱着它走回山上来,兔得那小鬼头追赶它。
好了,我明天就回来了,谢天谢地,回来看我家老毕,离他而去真是
神经病。对茱蒂丝和意大利,有些东西叫我烦闷不乐,是什么,我说不上来。
问题是,茱蒂丝和卢格究竟可以谈些什么?什么都不能谈。怎么可能?那当
然是无所谓。于是。我也变成了个迂腐的人。下星期见。”
这回轮到我去做阳光治疗,因此贝蒂回来时,我没见到她。从罗马回
来的路上,我路过茱蒂丝的度假地。穿过狭窄的街道,我走到了小镇上区,
在广场的一角有一间爬满了葡萄藤的小餐厅,另一边有间房子,低低的门口
悬着一块裂了缝的木板,上书烤肉店几个黑字。门上还挂了一块红珠帘子,
珠子上停着苍蝇。我拨开帘子向里看,店面暗暗小小的,有个石头柜台。金
属钩上挂着一圈圈的辣香肠,有个玻璃钟罩着几碟煮熟的肉。
辣肠和玻璃罩上都有苍蝇。木架上有些罐头,一两条白面包,几个酒
桶,一箱黏兮兮淡绿色的葡萄,上面都是果蝇。店里的货品似乎就这么多。
铺于一角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有两个工人坐在那儿吃着一大碟的辣香
肠和面包。铺子的后门也挂着一块珠帘子,有个身材矮短的妇人走了出来。
她体型肥胖但不臃肿,手脚纤细,头发灰白。我向她询问卡斯威尔小姐,她
脸色马上转变,拉下了脸孔,随口说,“卡斯威尔小姐上星期走了。”她从柜
台下拿了一条白色布巾挥打玻璃罩上的苍蝇。“我是她的朋友,”我说。
她用意大利语说了声“西”(是),双掌压在柜台上,看着我,面无表
情。两个工人站起身来,咕噜灌下最后一口酒,点点头,走了。她向他们说
了声“乔”,道别,再回头看我。我既无意离去,她于是叫了声“卢格”!后
面传回来一声叫喊,接着一阵珠子的叮当声。首先进来的是个身材瘦长脸型
尖瘦的男孩子,然后是卢格。他个子高大,肩膀宽厚,一头粗浓的黑发盖在
眉毛上,像戴了顶帽于。他看来性情温和,但有点不自在。
他姊姊向他说了些什么,他站到她身边,团结一致,向我证实,“卡斯
威尔小姐走了。”我就要放弃了,但就在这时,一只瘦巴巴的雌猫从帘外施
施然走进来;帘子挡住了外面的强光。那猫模样丑恶,走起路来,后腿纠成
一堆很不方便的。男孩子突然从牙缝间呼出“丝丝丝”的声音,猫吓得站住
不敢动。卢格厉声对男孩子说了些什么,然后柔声对猫讲了些什么。猫于是
坐下去,直视前方,然后开始狂乱地舔着双股。“卡斯威尔小姐让我们给得
罪了,”雷那里太太突然说,一脸威严。“有一天一大早,她走了。我们没想
到她会走。”我说,“或许她是回家赶些什么工作。”
雷那里太太耸了耸肩,叹了口气,和她弟弟交换了个不悦的眼神。显
然他们已谈过了这个问题,再也不愿提起。
“我认识茱蒂丝好多年了,”我说,设法使用正确的声调。“她是个了不
起的女人,是个诗人。”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时,那小男孩眯着眼,张
开嘴巴露出牙齿,定定地瞪着那只猫。突然间,他又发出了一声“丝丝丝”,
再加一声短促的尖叫声。猫向后弹起,撞到了墙壁,盲目地想往上攀爬,之
后恢复了理智,于是坐下来,开始迫不及待漫无目标地舔起毛来。卢格扣住
了男孩的双手,他急切地呼叫,然后冲过猫的身边,跑到大街上去了。去路
既然无阻,猫于是冲过地板,跳上柜台,越过卢格的肩膀,穿过珠帘,砰一
声掉到理发店的地板上。
“茱蒂丝离去时,很伤心,”雷那里太太不太自在地说。“她哭了。”
“那一定”
“就是这样了,”雷那里太太说,带着结束的口吻,再次把双手压在柜面
上,看着我背后的珠帘。谈话到此为止。卢格粗率地朝我点点头,回到后面
去了。我向雷那里太太道别,走回到市镇下区去。我在广场上看到了那孩子,
他坐在一部停在餐厅外面的货车踏脚板上,光着脚指头在沙上画圈圈,眼睛
怔怔地朝前看,一脸不开心。
我得路过佛罗伦斯,于是按地址找到了茱蒂丝呆过的地方。没有,卡
斯威尔小姐没回来。她的文章和书籍都还在。我可不可以帮她给带回英国去?
我于是打了个大包给带了回来。
我打电话给茱蒂丝,她说她已经写了信要他们把东西寄给她,很感激
我替她带了回来。她说,她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回佛罗伦斯去。
“要不要我给你送过来?”
“太好了,多谢。”
茱蒂丝的房子很冷,她穿一件灰绿色的毛料衣服,很臃肿。头发仍然
像顶了顶黄色的软盔,但脸色苍白,不开朗。她站在一个单管电炉前面,炉
子点了火,因为我冷得受不了。她双腿分叉,双手交抱,眼睛审视着我。
“我去过了雷那里的家。”
“哦,是嘛?”
“他们似乎很挂念你。”
她没答腔。
“我也看到了猫。”
“哦。哦,我猜你和贝蒂谈过我的事了?”她说时脸上带着一股小小不
满的笑容。
“茱蒂丝,你一定知道我们是有可能谈到的吧?”
她想了一下,说,“我不懂人家为什么爱谈论别人的事。哦———我不
是批评你们。
可是你们为什么那么有兴趣。我不明白别人的行为,也没兴趣明白。”
“我觉得你该写信给雷那里他们。”
“我写了信向他们致谢了,那当然。”
“我不是指那个。”
“你和贝蒂想出点子了?”
“对,我们谈过了,我们认为该和你谈谈,你该写信给雷那里他们。”
“为什么?”
“首先,他们两人都很喜欢你。”
“喜欢,”她露出笑容。
“茱蒂丝,我这一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这么一股失望之情。”
茱蒂丝想了想才说,“事情发生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