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像只青蛙那样跳跃。他的身体在两只粗壮的手臂间旋转跳动,就像什
么昆虫的躯体。
在跳过他们身边时,两人看到了这人的眼睛向上瞪视他们。
那天他们抵达火车站时,有两个被战争砍斩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向
下车的度假客行乞,其中一个两臂皆无,膝盖以下小腿切除,另一个脸上双
眼全无,大窟窿上结了个大疤。
“天啊,”那男的突然说道,仿佛不过是接下了刚才未说完的话,“天啊,
我们离开这儿吧。”
“哦,好,”她马上同意。他们对望,相视微笑,笑中认同了那天相互所
未说出口的一切。
“我们回去吧,到法国去找个什么地方吧。”
“我们本来就不该来这里。”
他们望着那肢体残缺的人爬上了一个深而长的门阶,双手在前拖着身
体而上,然后用躯干支撑,举起修长的手臂按铃。
“钱呢?”她问。
“用完了就回家。”
“好,我们明天就走。”
他们心情马上明朗起来;明天就要离去了。
他们沿着街道研读一家家旅馆竖放在外的餐牌。他说,“进去吧。是很
贵,可就这么一晚。”
这家旅馆叫狮头,是个大旅馆,咖啡色,看来很坚实。镀金的旧式广
告牌上有只金黄的狮子,向他们咆哮。
门内是个长廊,脚线上的木头颜色深沉,光泽闪闪。每一面墙都排放
着深色的直背木头长凳,巨大的铜盆插满了花。推开玻璃门就是餐厅,长长
的房间,脚线上的木头同样光泽闪耀,颜色深沉。每个角落都放着一个铜花
盆,比长廊上的更大,盆里挤满了花。
桌巾是白色的厚锦缎,餐具和玻璃杯光亮耀眼,纯粹是一幅中产阶级
的享乐场面。侍者带他们到一边的一张空桌子。餐牌放在他们之间。两人交
换了个鬼脸。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贵,尤其是他们现在决定离开德国
前往法国,那要花费大笔的车钱。到了法国他们就绝不会有忍不住的冲动要
冷嘲热讽游客或是旅游业的了。
他们点了菜。一边观察其他的食客。餐厅里没有美国人,美国人住的
都是现代化的新式大旅馆,建在村子的上端。这儿的顾客都是德国人。这两
个英国游客又感到心中私下涌起了一股半羞愧的不安之感。他们一张一张的
望着那些人的脸,心想:6 年前,你在做什么?你呢——还有你呢?我们当
时是死敌,现在却同坐一室,共进晚餐。你们是战败者。
最后一句是说来提醒他们自己的,因为这些人看来比谁都不像是战败
的人,在哪里都找不到比他们更踏实,更健康,穿着更漂亮,更安逸的人群。
他们吃得如此自在自满,难以想象他们曾历经不饱之餐。然而6 年前。。
侍者送来了两碟汤,非常大的碟子,碟子上印着狮头标志。碟子里的
汤盛得满满的。
他们要他端回去把一碟分成两碟。他们注意到了这儿的汤(都是盛在
金属大碟中),每一份都足够两个英国肚子。并不是他们不愿像周遭的这些
人(战败者)吃得那么多,而是德国人的胃口实在大得惊人。他们在这个开
怀痛吃的国家只呆了一天,胃还没有撑得像他们那么大,不过他们就要走了,
明天就走。来不及学了。
他们喝着那半份浓稠的肉汤,汤里放了许多青菜。他们相互指出,碟
子里的半份汤仍比他们在英国喝的要多一倍。说着,他们的眼睛继续投出好
奇的目光,半带惭愧的眼神扫视其他的食客。
6 年前这些人住在废墟之中,住在地窖里,栖身在任何可栖身的断垣残
壁下。他们半饥半饱,衣衫槛楼。一整代的年轻男人都战死了。而6 年。真
是个了不起的国家。
炖兔肉端来了,他们吃得很满意。
他们也点了甜饼加奶油,可是,唉哟,他们饱得甜点还没吃就得先叫
杯浓咖啡来提提神。
回到了法国那边,他们告诉自己,也告诉对方,不论是在餐桌上还是
精神上都可安适自如。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在法国了。这时,他们吃完了
这最后一餐,等着结帐。
于是两人把开支算了一下,一下就算完了,事实上是匆匆在一个信封
背后完成的。
搭乘火车,三等车厢,回到法国阿尔卑斯山那边一个最近的、合适的
地点,将花掉他们身上一半的现款。剩下的问题是:选择在哪儿住完三个星
期,每天只吃一餐——非常寒酸的一餐,亦或是只住一个星期,然后就回家
去。
在讨论到最后这一项叫人泄气的问题时,他们避免对望。心想,发了
神经才会这么做。假如说前来德国是某种精神上不切实际的行动,是一种道
德博爱的征象,只适于自由思想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确信——而那种人是
他们所鄙视的,那如此离去也是思想软弱的一种表现。事实上,他们现在心
情如此低落可能是由于疲劳过度。前两天一连两个晚上,他们都是坐在火车
厢内硬木板椅上,倚在彼此的肩膀上断断续续地睡觉过夜的。
他们该留下来。这是他们的最终结论,但两人都感到十分沮丧,带着
抑郁的厌恶眼神凝望身边的德国有钱佬。平时心情良好时,他们是绝对不会
如此的。
就在这时,侍者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他脚步壮健,脸色绯
红,一头浅茶色的粗发凌乱不整,显然是刚滑完了一天的雪回来。他们不喜
欢有这个人和他们同桌,但餐厅差不多已座无虚席。侍者在桌巾上放下帐单
走了。他们在那年轻运动家兴致勃勃的监视之下,忙着凑足零数。他似乎渴
望向他们指点有关钞票和小费的事。他们讨厌他那份兴致,但尽力耐着性子。
侍者却迟迟不回来,在附近几张台子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于是凝望一群刚进
来的客人,他们预订的桌子就在附近。第一个人座的是个40 出头的中年女
人,模样十分漂亮。她解开一件粗毛毛皮大衣,那种适于冬季运动或恶劣天
气时穿着的户外大衣。她把大衣摊开在椅子上做成个窝似的,然后坐下去,
紧紧裹住双腿。她身上穿的是黑色毛料连裙长衫,长及脚踝,绣着颜色鲜艳
的图案,是件有意卖弄农村朴质的衣裳。安置妥当之后,她抬头微笑向其他
家人打招呼,似乎笑骂他们不快点人座。
她脸长得漂亮,样子实在不错。浅黄的头发曲曲鬈鬈的,肤色经过几
个星期的冬运和涂油晒成深深的古铜颜色。第二个就座的是个年轻男孩子,
显然是她儿子,个子很高,相貌漂亮,讨人喜爱。他笑她,因为她追不及待
想吃东西。他对着她闪露一口洁白健康的牙齿和一双蓝色年轻的眼睛,她于
是戏谑地抓住他一只手臂,摇他。他向她抗议。然后两人带着做作的紧张神
情停了手,因为那是公共场所,同时降低了声音,坐着哈哈而笑。
这时家中的女儿和父亲相继坐下。女孩15 岁左右,甜美漂亮。父亲个
子高大,脾气温和,斯斯文文的。一家人都安顿就绪。传者殷勤地等候他们
点菜。他们点了四杯高杯啤酒。
他们坚持要先喝了啤酒才能点菜。侍者匆匆走开去端酒,他们则开始
研究菜单。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人绝不会叫半份的菜,不会为了省钱,
也不会因为胃口有限。
望着那个德国家庭,这两个英国人开始了解,他们心中所厌恶的很可
能就是德国人那种生理上的享乐能力。就像所有他们那一类的英国人一样,
他们花费大量的感情精力去抱怨自己的国人无力体验快乐,无力享受幸福。
他们告诉自己,心中的感受既小器又前后矛盾。那个女英国人,带着妥协、
道歉,几乎是顺眼的口吻向那男的说,“他们长得真是漂亮极了。”
男的听了,向她微微扮了个鬼脸,又转头注视那一家人。
母亲、父亲及儿子不知为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女儿有一双纤细的
晒得褐黑的手,拇指和食指转动那尖长的啤酒杯,杯中的冰珠旋动,闪烁发
亮。她出神地外望,精神上暂时脱离了家人。她皮肤白皙,头发须卷,小脸
上棱角不甚规则,是个梦幻似的女孩。
她的目光在各桌客人之间游移,碰上了我们这两位的目光,且带着直
率、坦然的好奇徘徊不去。那眼神,坦率、不自觉,几乎是天真无邪,是属
于有人荫庇的小孩的眼神。她深知自己即使犯下愚行,也不必为此负责,因
为总有家人站在她身边。然而就在那一刻,她选择脱离家人的队伍,至少是
脱离了家人而向外凝望,像是从开敞的大门向外张望。
她那浅色美丽的眼睛从两个英国人身上吸取了她所想要的,然后从容
不迫地移向其他食客。手指则一直在啤酒杯细长冰冷的杯面上,慢慢地上上
下下移动。那个女英国人,在这女孩身上发现了一种如诗一般的品质,是坐
在餐厅里的那些呆钝的镇民所完全欠缺的。
她向那男的暗示,说,“她好可爱。”他又扮了个鬼脸,似乎在说:每
一个年轻女孩子都是如诗一般。接着又加了一句:十年后她就会变成像她妈
妈那样。
说得没错。家人已注意到了他们家中最小成员的不忠。那美貌的母亲
侧过身体,重抬她女儿如梦般散失的注意力,轻轻发出半安抚、半专横的叫
声,吸引她的注意。健壮、慈祥的父亲伸出褐色有力的手搭在女孩穿着白色
呢衣的前臂上,焦虑地弯身向她,有如她生了病似的。那男孩子叉了一大块
肉放在口中,像牛吃草似的咀嚼,一边向他妹妹露出一个不恭的笑脸。然后
低声的说了一个什么字,显然是他们之间表达意见不合的一种信号,因为她
听了马上急躁地扬起下巴对着他,半带指责半带愤怒地说了个什么。做哥哥
的继续咧开了嘴,防卫自己,也嘲弄对方。做父母的看到兄妹间的争斗,温
柔地相视而笑。
没错,这年轻的女孩显然没有机会逃离家庭温暖的束缚。几年后她就
会变成个能于、漂亮、重肉欲的女人,由她父亲细心挑选,嫁个什么工业家。
那也就是说,她务必会那样,除非爆发了另一次战争,或经济大震荡,把大
家拖进了灾难边缘和饥饿困境。他们是刚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虽然他们
看来不似经过。。
绕了一圈,那两人又回到了他们那又复杂又不理性的厌恶心理状态,
扬起嘲讽的眼神,相互对望了一眼。男的简短地吐了个词,“金毛兽”。
这两人和餐厅里大部分的人分属不同的族类。
那男的是苏格兰人,骨架小,神经质,精力充沛,鬈曲的黑发紧紧贴
在头皮上,白皙的皮肤雀斑点点,深沉的蓝色眼睛反应快捷。他对英格兰人
常常冷嘲热讽的,那当然是因为他一生大多时间是在英格兰人当中度过。他
工作忙碌,做事勤奋,很讲究实用、实际,人也仁慈。然而在这些美好实用
的品格之外、之上,还有那么点别的东西,表现在他那特有的,带着尖酸嘲
讽的鬼脸之中,似乎在说:嗯,是啊,之后呢?
至于她,她个子小,黑头发,人十分警觉,外表像犹太人,这也可说
是遗传而来的,因为她曾祖母是个犹太人,在上世纪从爱好大屠杀的波兰逃
出、嫁给了英格兰人。比起曾祖母的身世,还有一件事对她影响更大。她未
婚夫是个医学院的学生,从奥地利逃出的难民,在战争爆发早期飞越这个国
家上空时被打死了,就是他们坐在这几度假的同一个国家。像玛琍·培瑞史
这类的人,他们平时不会留意自己是否犹太人,只有在希特勒指出他们或许
拥有某些犹太血统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现在,她坐在那儿,心中默想那一家漂亮的德国人,想到:十年前。。
她视他们为刽于手。
至于那个男的,他在一长串的名字中(有些是英格兰名字)挑选了汉
密史这个苏格兰名字,出于一种民族的自尊心理。他在一个军团当医生,战
后,他们在欧洲各地拯救战争所留下的人体残骸。
他参加这个军团,事非凑巧,早在1939 年他已娶了个德国女孩,或该
说,一个犹太女孩,当时在英国念书。那年7 月,她有勇无谋地企图去营救
一些已逃出集中营的家人,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她就那么消失
了。就汉密史所知,她人仍活着,在某个地方,很可能就在这个O村。自从
昨天早上他们进了德国,玛琍就注意到汉密史那对充满焦虑、愤怒、不耐的
眼睛,专注地从女人的脸上一张一张的巡视:老的,年轻的;坐在巴士上、
火车上的,站在月台上的;街头、街尾一瞥的;窗子里的。她感觉得出他的
想法:唉,就算我看到了她,也不会认得。
他眼睛回到她脸上,她笑了笑,他则露出他那尖酸、嘲讽、微笑的鬼
脸。
他们两人都是医师,工作都勤奋、认真、且都非常劳累。住在英国,
虽有许多酬劳,毕竟要付出许多努力,尤其是要维持这种过得去的生活水准,
保持足够的闲暇消遣,使得生命有意义,至少对生活优雅的人来说是如此。
他们都是这一类的人,也不打算放弃。
因此,他们总的来说,或许,是非常劳累的人。
他们劳累,因此需要休息。他们是来度假的,然而却坐在这里,明知
自己浪费精力在完全无意义、不相干,尤其是,不公道的情绪上。
“不公道”这个词在他们嘴里,倒是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
她说,“我想,在法国呆一个星期该比呆在这儿三个星期好。走吧,我
真的觉得我们该走。”
他说,“我们到山谷上边哪个小村庄去吧,那种村庄或许是普通的山
村,不会像这个地方这么俗气”。
“明天就去,”她松了口气,同意他的建议。
说到这儿,他们对同桌的年轻人起了戒心,他一边大口地痛嚼盘中的
食物,一边凝望他们,寻找借口加入谈话。他人长得叫人看不顺眼,个子高,
骨瘦,样子笨拙;脸孔丑恶,脸皮有种特别的红色粗糙线纹。一对蓝眼带着
机警、坚定、怀疑的眼神迎接他们对他的反应。我们那两人的眼睛,不自觉
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观望那张奇异的鲜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