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这个字眼来描述他们的关系绝对不妥,但两人非常友好。兰格太太老是
长嘘短叹的,一双傻乎乎的蓝眼凝望着她朋友那张闪亮可怕的面具,说,
“唉,老天,老天,老天!”史洛德医生一手礼貌地摆摆手,像电影名星听
厌了恭维似的回应她的感叹,另一手拿着东西吃。他在那儿过夜,显而易见
是睡在厨房里的一张旧沙发上的。
第二天早上7 点钟他把玛琍和汉密史叫醒,说他要赶去医院上班,得
走了。又说他很高兴帮上了他们的忙,同时希望他们回去时,安排路过他医
院的所在地,而且要他们务必答应。
史洛德医生走了之后他们猛然想起,他们的假期只剩一个星期,同时
也感到了厌倦,或是说就要开始感到厌倦了。最好是打起精神来,离开滑雪
山区,到下面城市去,租个便宜的房间,设法接触一些普通人。所谓普通人
指的不是那些常到山谷来度假的有钱产业家,也不是斯特赫太太那一类的人
(她显然是老一辈的人,是较安宁的时代的遗留人物),也不是兰格太太和
她儿女,或史洛德医生一类的人。但要和兰格太太道别,那可不是毫无痛苦。
她一听他们要走,马上就说她那儿是几乎没有一天没有人来敲门找住处的;
村子里人人都知道她这儿经济实惠。这话倒不假,兰格太太是天生的好房东;
在咖啡的杯数方面,还有那一小时又一小时亲如手足般的闲聊,真是物超所
值。最后她终于接受了他们的恳求,因为他们想在最后一个星期,以医生的
身份去看看各地医院,见见当地的医生。“这样的话,”她马上说,“那你们
认识了史洛德医生可真是运气,没有人比他更在行的了,你们要看什么他都
能带你们去。”他们说他们一到就会去找史洛德医生。就这样,他们和她道
了别。
他们乘坐公共汽车,经过漫长的旅程,下了迂回的山谷,回到主村—
—O村,然后上了瞒珊的小火车,肩靠肩坐在硬木板凳上,摇摇晃晃又在火
车上度过了一个不舒服的晚上,最后终于抵达了Z村。他们在一家便宜的旅
馆找到一个小房间。他们发誓要接触普通人,扩展对当今的德国的视野。他
们穿越市区大街小巷,到处走了一下。周遭都是普通人。他们注视那些人的
面孔,像一般游客一样,自行捏造了一些他们的故事,又和他们谈了几句。
然后大而化之地做了概论。并且和每一个认真热忱的游客一样,幻想自己在
路上拦下一个脸色欢愉的路人,对他说:我们是普通人,可以百分之百代表
我们的国家。你看来显然也是个普通人,也可以代表你的国家。请向我们开
放自己,透露实情。
我们也会这么做。
于是这位脸色欢愉的路人高兴地高叫了一声,手握拳头捶了捶自己的
额头,说道:朋友啊!好极了。他于是带他们回到他的房子、公寓,或是房
间,开始一段至死不渝之交,友情坚固得足以抵挡任何的国际误解、意外、
事故、战争或双方的普通老百姓都不想见到的现象而不泯灭。
他们没有联络史洛德医生,因为他们特意小心挑选,避开他工作的那
个城镇。但他们仍会偶尔想到,要是史洛德医生不是这么一个极端可恶的人,
那该多好。要是他也像他们那样,是个工作努力,敬业,有理想的医师,那
还有谁更有资格向他们介绍德国的医学界状况,至少某一个城市的,而不必
介人任何的政治因素。
他们顺着这条思路一路沉思,结果导致他们采取了一项和他们内向的
性格完全不同的行动。原来在一年前左右,安德逊医生接到了一位叫克洛勒
医生的信。他隶属Z城附近一家医院。他在信上恭贺安德逊医生最近发表的
一篇论文,并且附上了一篇他自己的,研究方向十分相似。汉密史记得克洛
勒那篇文章,并将它归类为年长位高的医师的典型作品。他们那种医师在医
学的领域上已无法再奠立创见,但又不愿丧失研究的兴趣,因此偶尔写点无
伤大雅的小文章,温和地批评别人的研究成果。总之,安德逊医生对这篇寄
自德国同行的文章不敢恭维,只简短地回了封道谢的信。他现在想起了这件
事,并且告诉了玛琍·培瑞史。两人都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打个电话给克
洛勒,自我介绍一番。
最后的决定是,他们该给他打个电话,而这也等于自从失败。因为这
么一来,他们的身分除了医师之外,别无其他的。“普通”老百姓完全规避
他们。他们的谈话对象计有三个工人(汽车上),两个家庭主妇(餐厅里),
一个生意人(火车上),两个侍应生和两个女仆(旅馆内)但都让他们失望。
没人能就现代的德国状况给他们一个精简扼要的说明,而他们的希望是如此
的殷切。其实,这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比那些英国人所会说的多多少。当中
算得上是政治批评的是一位女仆所说的,她抱怨赚得太少,希望去英国工作。
据她所知,英国的工资要高得多。
行不通。他们想要和那个真实、健全、老式、健康的德国(车上那两
个唱歌的小女孩所代表的德国)有所接触,没能成功,但相信那种特质绝对
是存在的。那是一种混和体,混和了两人所熟知的那种难民式、叫人吃不消
的冷嘲热讽,和剧作家口拖勒·贝瑞契歌词中的尖酸论调,再加上狄米拖夫
式(虽然狄米拖夫并不是德国人)的战斗热忱,以及车上小女孩的纯真,和
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的撞击情怀。这些特质在他们两人心中结合形成了一个形
象,虽然疲惫,充满疑虑和嘲讽,但却具备坚韧的性格,是那种有涵养的哲
学家,随时准备举起来福枪为善事、为正义,为真理而战。但他们所见到的,
连个边都沾不上。至于山谷中的那两个星期,是完全算不得数的。说真的,
一个一年到头,完全为了追逐欢乐而存在的山谷,除了代表它本身之外,还
能代表什么?
他们只好接受失败的事实,决定打电话给克瑞勒医生,把剩余的假日
用来汲取医学上的资讯。出人意料的是他还记得他和安德逊医生之间的书信
来往,并邀请他们第二天早上前往共度半日。听他口气倒不太像是个忙碌的
医院主管,反倒像个殷勤的主人。培瑞史和安德逊医生做了此番安排之后,
正要出去找家便宜的餐馆(他们的预算所剩无几),史洛德医生就出现了。
他是从老友兰格太太那儿得知他们在此地,那天下午特地老远从S 城前来探
望他们的。换言之,他一定是打电话,或是打电报给兰格太太——她因为要
替他们转信——所以知道他们这儿的住处。他对他们的所求必定相当之高,
才会老远从S 城赶来——费用不低,对此,他并不讳言。
两个英国人,再次面对史洛德医生疤痕累累的面孔和怀恨的眼神,再
次感到厌恶与怜悯之情交集,懦懦地找寻借口解释为什么来了这个城镇而没
去S 镇。他们说他们绝对无法负担前往他所提议的豪华餐厅,共度良宵。而
他们也不肯让他付钱,因为他来此地已花费了不少旅费。最后大家妥协,同
意一起去喝啤酒。结果他们光顾了各种不同的啤酒屋,这些地方都是领袖和
他的同党过去相聚之处。史洛德医生这么向他们解释,他说话的口气似乎只
是向他们指点旅游胜地而已,但也似乎像是给了他们一个凭吊过往荣耀的机
会。他现在对他们的态度,一时充满敌意,一时又客气得自我贬抑。而他们,
则保持一向的礼貌,喝喝啤酒,偶尔互相交换眼神,痛苦地度过这一晚。要
不是因为史洛德医生,他们本可以有个十分愉快的夜晚。他时时将话题转到
他前往英国工作的可能性这一方面,他们则一再重复提出他们的劝告,到最
后,他虽没提及美国,他们主动向他解释,要在英国申请美国签证就和在这
里申请一样困难。他们这样戳穿他的真正目的,史洛德医生却神色不变,完
全不变。他的样子似乎在说,他一早就告诉了他们美国才是他的梦想国度。
就像他从来没歌颂过英国似的,他说英国属于死亡的欧洲,一文不值,毫无
指望,是健康的美国身上的一条寄生虫。显而易见,有远见的人都会前往美
国——相信他们一定也见到了这个明显的事实,该已做好准备了吧?人首先
要照顾自己,那是天性,他不会责怪任何人这么做,但朋友该彼此照应。而
一旦到了美国,谁能说不会是要由史洛德医生来帮助安德生医生和培瑞史医
生呢?命运之轮是有可能如此转动的。对,在这个世上,及早向前准备是错
不了的。至于他自己,那是他的第一守则,说出来也不觉惭愧。那也是为什
么他今天晚上会坐在Z城这里——效劳他们。那也是为什么他要向医院请一
天假——那是一点也不容易,因为他刚度完了两个星期的假——前来带领他
们参观Z城的医院。
玛琍和汉密史听得人都呆了,过了半晌才说,他实在太客气了,但很
不幸他们已约好了某某医院的克洛勒医生,明天就去见他。
史洛德医生的眼睛突然露出了凶光,脸上光亮的人工面皮红得转紫。
在听到了克洛勒这个名字之后,他的眼睛震怒得闪耀着蓝色的怒火。之后,
定定的,带着几乎痛苦的询问神情,望着他们。
看来他们是无意中碰对了封他嘴巴的途径。
“克洛勒医生,”他说,叹了口气,像个经历长期搜索而终于找到钥匙的
人。“克洛勒医生,我明白了,明白了。”
他终于认定了他们的身份。看来似乎是克洛勒的身份非常之高,因此,
他们的身份必定也同样高,而他是不可能奢望与他们平坐平起的了。而既然
他们是克洛勒医生的好朋友,那他们不必移民美国也完全可以理解。他现在
变得尖酸,沉思不语,但又毕恭毕敬,顶多只是向他们暗示,早在三个星期
前在O村那第一个晚上,他们就该告诉他,他们是克洛勒医生的好朋友,那
就可省却他这些痛苦,麻烦,还有金钱。
克洛勒医生,这么看来,是个声望极高,极受敬重的人,是医学界的
泰斗人物。当然,这么样的一个人竟要那样承受痛苦,太不幸了。。
他怎样承受痛苦?
怎么,他们不知道吗?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克洛勒每年有六个月的时
间关在自己的医院里充当自愿精神病患者——对,值得赞叹,对不?——这
么出色的一个人,每年某个时候,向下属交出钥匙,甘心被锁在一个门内,
就像在另外的六个月,他锁别人那样。
很可悲,对,但既然他们是好朋友,当然对此十分清楚。
玛琍和汉密史不想承认他们根本不知道克洛勒掌管的竟是精神病院,
否则会失去免受史洛德医生烦忧的局面。他显然已完全放弃了他们,将他们
归为较高层次的社会领域。
然而他既已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但夜未央,他准备继续谈下去。
他们喝酒的啤酒屋四周都是大木桶,啤酒就直接从大桶中注入巨大的
啤酒杯——所有的啤酒屋都遵奉的规矩。到了子夜时分,他们脑海中已产生
了克洛勒医生的形象,一个上了年轻,李尔王型的老人,对自己所接受的痛
苦考验,态度庄严,虽感痛苦却十分自豪。玛琍·培瑞史的专长是儿童疾病,
汉密史·安德逊则专治老人病,两人对精神疾病都没有直接的兴趣,但他们
抱着同情的心理,盼望会见这位勇敢的老人。
由于克洛勒医生无形中的存在,那天晚上平安结束。史洛德医生送他
们回到旅馆门口,相互握手,祝他们旅程愉快结束。他阴晴不定的暴戾性格
已完全为自我贬抑的谦恭态度所吞噬。他说他到伦敦的时候会去找他们,不
过那纯是客套。他祝他们和克洛勒医生会面愉快,说完踩着大步走人黑暗、
寒冷、刮风的夜晚,前去火车站。他细瘦的长腿像只黑体的蚱蜢,一跳一跳
的——戴着头罩的矫健身体被一阵阵骤然降下的雪花卷得东旋西转。柔细的
白雪在街灯下闪耀,像阵阵吹起的细盐,还是细砂。
第二天早上雪仍在下。两个英国人一早离开旅馆,在城市另一端一个
贫困的郊区找到了所要的汽车站。灰暗低沉的天空,雪下得无精打采,灰黑
的地上稀疏地铺盖着肮脏的柔细雪片。上次战争,炸弹把此地方圆数哩的街
道夷为平地。街道断得不成形,但新建的铁路线则又干净又光亮,贯穿其中。
车站被炸毁了,暂时有个木棚子凑合凑合。在公共汽车站,一群身体裹得黑
漆漆,无精打采的乘客站成一堆。附近有一群工人在兴建一座大楼,大楼高
高矗立在炸毁的房屋中,显得又白又干净。在僵直的白墙下,那些工人看来
像生气勃勃的黑色昆虫。两个英国人站在德国人群中,和大家一样弓起冰凉
的肩膀,交换挪动冰冷的双脚,眼望那些工人。他们想到,制造这个蹂躏情
景的是他们国家的炸弹,而又想到,自己国家那边的蹂躏情景则是这里这些
人的炸弹所造成的,而现在他们肩并肩站在这儿。想到这儿,他们的心慢慢
下沉,感到消沉郁闷。汽车还要好一阵子才会来,天气似乎越来越冷。偶尔
有人走过,前往火车站棚,偶尔也有人加入排尾,偶尔也会有个提着菜篮的
女人走过。在炸毁的建筑物后面呈现的是摧毁的城市的轮廓和样貌,以及即
将重建的城市轮廓。他们似乎真真实实地站在两种城币之间:一方面站在死
亡的城市的残垣和鬼魂之中,另一方面又站在尚未出生的城市之中。而汉密
史的眼睛又在周围的人脸上搜索,紧紧地盯住一个包着头巾的过路老妇人。
而那群人,和街道一样,似乎变成透明体,流动体,因为在他们身边,在他
们身后,在他们中间站着许多死去的人。败毁的广场上挤满了两次大战的死
者,推挤着活人,推挤一群默默的被雪困住的人们。
空中一片沉寂。从地底下似乎传来了一阵低沉深远的砰砰声。原来是
工地上一部机器的操作声。那机器深陷在雪地上,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