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重机在天台上空挥舞着弯弯的黑色巨臂。汤姆想象着自己正在操作起重
机,伸出吊臂将她抱起,在空中旋转一圈,放到他身边。
他们对她吹口哨。她抬头看了一眼,冷冰冰,漠漠然,然后继续低头
看书。再一次,他们感到怒气难消。或者该说,史丹利感到怒气冲冲。他那
张晒熟了的脸孔皱成一团,口哨不停地吹了又吹,想引她抬头。小汤姆已不
再吹口哨,他站在史丹利身边,紧张兴奋,咧着嘴笑,觉得自己正对着那女
人说道:别把我看成他那一伙。他的笑容中带着歉意。昨天晚上临睡前,他
想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她对他十分温柔。此刻,他站在又叫又闹的史丹
利身边,看着几尺外那个健康、冷漠、古铜色的女人,他们中间隔了道掉下
去会叫人粉身碎骨的间隙,他忆起了她那股温柔。汤姆觉得十分浪漫,就像
处身两个高峰上。哈利突然叫他们,他们只好爬回去。史丹利脸色难看,真
动了气。小伙子不断观察他,想不通他为什么恨那女人恨得这么厉害。他自
己则已爱上了她。
他们继续舞弄那张小毯子,想搞点阴影,但仍然要到下午四点钟才能
真正认真地工作。做完工,个个都精疲力尽,三个人都一样,再也忍不住连
声咒骂天气。史丹利心情坏透了。收工前,他们如平常一样去张望那女人。
她脸朝下,显然睡着了,背上光无一物,只有臀上一小块鲜红色三色裤。“我
真想向警察局举报,”史丹利说道。哈利接口问道,“她咬了你什么?她伤了
你什么?”
“告诉你啊,要是她是我太太!”
“可是她不是你太太,对不?”汤姆听得出来,哈利和他一样对史丹利
的举止有点不放心。他是个思想敏锐,工作勤快的小伙子,平常爱说说笑笑,
十分容易相处。
“明天可能会凉些,”哈利又说道。
可是天气并没转凉,反而更热,而气象预告预测天气会持续炎热。他
们一上了天台,哈利就走过去查看女人在不在。汤姆知道那是为了阻挡史丹
利,免得他又心情不佳。哈利的孩子都长大了,有个儿子和汤姆同年。这个
年轻人信任他,也尊敬他。
哈利回来说道,“她不在那儿。”
“我敢说一定是她老头子插手干预,”史丹利说道。哈利和汤姆在这年轻
的有妇之夫背后对望了一眼,相视而笑。
哈利说他们该去请求呆在地下室内工作一天,结果工头同意了1 但在
收工前,史丹利说,“我们上去吸口新鲜空气吧。”哈利和汤姆又相视一笑。
他们跟在史丹利后面,汤姆抱着虔诚的信念,他是为保护她免受史丹利骚扰
而去的。那时大约五点半,天台上一片宁静,铺满了阳光。牛津道上的起重
机仍在挥着黑色的吊臂在他们头上旋来转去。
她不在那儿。但在一道围栏后面,有道白影飘动。是她,她穿着白色
的晨衣,腰间系着带子,站了起来。她一整天,很可能,都在天台上,只是
换了地点,躲开了他们。史丹利没吹口哨,也没出声,只是注视着那女人弯
身收拾报纸、杂志、香烟,然后叠起毯子挽在臂上。汤姆心想:要是那两个
人不在的话,我就会走过去向她说。。说什么?他从每晚的梦中获知她既和
蔼又可亲。或许她会邀他下楼到她家去?或许。。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从天窗
走下楼去。就在她要下去的时候,史丹利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怪叫声。她吓了
一跳,似乎差点摔了下去。她伸手抓紧。他们听到了东西落地的声音。她朝
他们正面瞪了一眼,模样十分生气。哈利嘻皮笑脸地说道:“小心了,小姐,
梯子很滑哦。”汤姆知道那也是为了保护她,一免得她受史丹利奚落。但她
是不会知道的。她走了,皱紧了眉头。汤姆心头十分高兴,他知道她气的是
另外两个,不是他。
“挤点雨来呀,”史丹利说道,凶巴巴的,眼眼望着湛蓝的晚空。
第二天,仍然万里晴空,他们决定呆在地下室把剩余的工作做完。关
在灰泥地下室里修理水管,使他们觉得被摒除在伦敦热浪的假日气氛之外。
午餐时间,他们上天台去吸点空气。天台上有已婚夫妇,有穿短袖、穿背心
的男人,就是没有她。平常那一块地方,或昨天那一块都没她的人影。他们,
连哈利在内,爬来爬去,爬过烟囱管,越过围栏。滚热的铅板烫得他们手指
阵阵刺痛。到处都没她踪影。他们脱下了衬衫和背心,敞开了胸膛,感到脚
底冒汗。谁都没提那女人。汤姆又觉得身边别无他人。昨天晚上她让他进入
她家:房子宽大,铺着白色地毯,床头板垫上套的是白色的皮套。她穿一件
黑色的薄质睡衣。回想起她对他的亲切,他喉咙硬咽。她今天不到天台上来,
他觉得,是背叛了他。
做完工,他们再一次爬上天台来,但仍看不到她。史丹利不断地说,
明天要是还是这么热的话,他就不上班了,他受够了。但第二天他们都来了。
到了十点钟,气温75 度上下,不到中午,已上升到80 度。哈利告诉工头,
气温这么高,铅板上无法工作。可是工头说没办法,他没有其他的工作让他
们做。中午时分,他们静静站着,注视着她那边,天台上的天窗打开了;他
们看到她慢慢地爬上来,白色晨衣,手上一捆毯子。她看了他们一眼,表情
严肃,然后走到天台另一端,躲开了他们的视线。汤姆很开心。他觉得在其
他两人看不见她的情形下,她更加属于他。他们这时又把脱下的衬衫和背心
穿上,太阳晒得皮肤要起泡了。“她的皮肤定是厚得像犀牛皮,”史丹利有感
而说,一边拖着一截沟槽,一边咒骂。不久,他们坐下来休息,在烟囱管下
挪来挪去,追随阴影。对面有个女人走到窗口,往窗外黄色箱子里的花草浇
水。是个中年人,穿一件印花的夏装。史丹利对她说道,“我们比花草还要
渴。”她笑着答道,“那就赶快收工,赶去酒吧喝一口,他们马上就关门了。”
他们对答诙谐。她朝他们笑一笑,挥挥手走了。
“不像那一位冷冰冰、赤裸裸的葛黛娃夫人,”史丹利说道,“她肯展露
笑容,跟我们聊两句。”
“你又没向她吹哨,”汤姆说道,语带指责。
“听他的,”史丹利说道,“那你是没吹口哨的菓?”
小伙子觉得他是没吹口哨,吹的人是史丹利和哈利。他心中有个计划,
到时收工,他会晚点儿走,想个法子过去找那女人。天气预报说热浪就要过
了,他得快点下手。可是他没机会,那两人决定四点就收工,太累了。在下
去之前,他赶紧爬过一道围栏,抱住一个烟囱管把身体往上吊起。他瞥见她
仰卧着,屈起膝盖,闭着眼。古铜色的身体懒懒地躺在太阳下。他僻僻啪啪
滑了下来,史丹利向他追问现况。“她下去了,”他答道,觉得自己救了她,
免受史丹利骚扰,她该感激他。他感受得到他和她之间的情结。
第二天,他们站在通往天台的楼梯口,不愿上去煎熬。借毯子给哈利
的那位太太出来请他们进去喝杯茶。他们很感激,道了谢,在那位普特太太
的厨房坐着聊了一个钟头左右。她先生是个飞行员。她人长得漂亮,三十左
右,金发,对小白脸史丹利甚有好感。
两人嘻嘻哈哈说来笑去。哈利坐在一边角落观看他们,不加阻挡。眼
神却在提醒史丹利,他是个有妇之夫。汤姆小家伙一方面羡慕史丹利轻松说
笑的本事,另一方面又因史丹利看上了普太太,自觉他和天台上那女人的恋
情将会完整无缺,不受威胁。
“我还以为他们说热浪要过了呢,”临走时,史丹利一脸不高兴,说道。
他们坐得够久了,得上去面对大太阳了。
“那你是不喜欢大太阳?”普太太问道。
“对某些人来说是不错,”他答道,“那些无所事事,整天躺在上面的人,
就像上头是个沙滩似的。你上去过没有?”
“上去过一次,”她答道,“脏死了,是太热。”
“没错,”史丹利说道。
他们走出那间整齐凉快的小公寓,离开了亲切的普太太,爬上天台去。
他们一上去就看到了她。三个男人望着她,在毒日下,她却甘之如馅,
他们都感到忍无可忍。看到了史丹利的表情,哈利赶紧说道,“走吧,至少
我们该假装在工作。”
在一道围栏旁边有一段沟糟歪了,他们得把它拉掉,换上一段新的。
史丹利双手抓住,用力拖拉,口中不停地咒骂,然后站起身来。“妈的,”他
往一支烟囱走去,坐下,点了一支烟。“他妈的,”他骂道,“他们把我们当
成什么?晰蜴?我手上都起疮了。”说完,跳了起来,爬过天台,背对着他
们,他双手手指掰开两边嘴角,呼出一声尖锐的哨声。汤姆和哈利蹲着身体,
没有对望,紧盯着史丹利。他们看到的只是那女人的头,棕黑的上肩。史丹
利又吹了声,接着双脚跺地,又吹又叫,朝那女人咆哮,满脸涨红。
他似乎气昏了,又跳脚又吹哨,但那女人动也不动,一根汗毛都不动。
“傻蛋,”汤姆说道。
“没错,”哈利接腔,对史丹利这种表现有点不以为然。
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突然下了个决心。汤姆理解,那是为了避免惹起非
议,或是卷入是非。他站了起来,把工具包在一长条油腻腻的布里,然后叫
道,“史丹利。”史丹利起初不理会,哈利接着说道,“我们收拾工具了。我
去告诉马修。”
史丹利走回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满目怒火。
“不能再呆下去了,”哈利说道,“热浪一两天就会过去。我去和马修说
我们都中了暑。他要不高兴的话,那也没办法。”就连哈利,声音也充满了
怒气,汤姆听得出来。
这个个子矮小而又能干的住家男人,头发灰白,一向稳重可靠,现在
却突然大失常态。
“走吧,”他语气十分不高兴。他钻进了天窗口,小心翼翼,从梯子爬了
下去。史丹利跟在后面,没回望那女人。之后是汤姆,他心头兴奋得笃笃跳,
回望了一眼,默默向她说道:等我,别急,我就来了。
站在人行道上,史丹利说,“我要回家了。”他脸色青白,大概真是中
暑了。哈利去找工头,他在路底哪家修水管。汤姆溜了回去,不是回到他们
做工的那栋大厦,而是那女人晒太阳的那一栋。他一路上去,没人向他多问
一声。天窗是开的,竖着一道铁梯子。他钻上了天台,离她两三码。她坐了
起来,双手往后拢了拢一头黑发。红围巾紧紧地绑在胸前,鼓起了周围古铜
色的肌肤。她双腿棕红,平滑。她默默地看着他。小伙子傻乎乎的,张嘴呆
笑,期待着心目中的柔情。
“你要干什么?”她问他。
“我。。我来。。陪你,”他结结巴巴,咧着嘴,恳求道。
他们对视着。一边是涨红了脸、兴奋无比的无名小子,一边是脸色严
肃、近乎全裸的女人。之后,她一言之发,躺到毯子上,不理会他。
“你喜欢晒太阳,对吧?”他对着她光泽闪闪的背部问道。
一声不吭。他感到了一阵惊慌,他心中正在默想她把他拥在怀中,轻
拍他的头发,然后,雍容高贵的,端给他(他坐的地方,是她的床)一杯叫
人心旷神信的他从没喝过的美酒。他想,要是他跪下,轻拍她的肩,她的发,
她会转身,把他揽人怀中。
他说:“太阳不会晒伤了你吧,是不?”
她抬起了头,下巴搁在两个拳头上。“你走开,”她说,他没动。“我说
啊,”她慢慢地,平静地说,吃力地尽量压住怒火;脸上则显露温怒,她看
着他说,“你要是有兴趣看穿比基尼的女人,干嘛不花六便土搭个巴士到里
多沙滩去?不必爬得这么辛苦。
在那儿,要看多少有多少。”
她并不了解他。她这不公平的说词叫他脸色惨白。他结结巴巴说道,“可
是我喜欢你,我一直注视着你,而且。。”
“谢了,”她说,转开头,趴下去。
她躺在那儿。他站在那儿。她一言不发。她拒他于千里。他站了一会
儿,默默无语。
心想:我只要不走,她总得开口。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毫无反应,
只是她的背,她的腿,她的手绷得紧紧的,紧紧的,等待他离去。
他抬头仰望天空,太阳似乎在热气中旋转。他又远眺他们早先工作的
地方,看得到热气滚滚。而他们竟要我们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他心想,义愤
填膺。那女人静卧不动。
一阵热风微微吹过,轻轻吹动她的黑发,油光闪亮,令人目眩。他忆
起他昨晚如何的轻抚那秀发。
他终究忍不住对她的愤慨,下了梯子,出了大楼,走上街道。之后,
他喝得酊酩大醉,满心怨怼。
第二天,他醒过来,看到灰沉沉的天。他望着湿灰灰的天空,想到,
不怀好意的:好了,天有眼,可不是?天可真有眼。
三个男人一早上来工作,踩着凉快的铅板,四周的天台湿嗒嗒的。没
人上天台来晒太阳,下雨下得黏乎乎的黑色天台。天气清凉,他们要是做得
快的话,那天就可赶完工。
爱的习惯
1947 年乔治又写信给美拉,说是战争早已结束了,她该回来和他结婚。
她从澳洲写信回他,说两人久经漂离,她也说不准要不要嫁给他。她是1943
年带两个孩子前去澳洲投靠亲戚的。他没泄气,汇了机票钱给她,叫她来看
他。她来了,只呆两个星期,小孩不能丢得太久。她说她喜欢澳洲,喜欢那
儿的天气,再也不喜欢英国的天气。她觉得英国,非常可能,已过了气了。
伦敦,不再叫她日思夜想,或许,很可能,乔治·塔伯特也不再叫她牵肠挂
肚。
这两个星期,对乔治来说,非常痛苦。他相信美拉也痛苦不堪。他们1938
年相识,同居了五年,之后为命运所分散,相互通了四年的信。美拉当然是
他的生命之爱,他相信他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爱,一直到那一刻。美拉,人
长得漂亮,澳洲的太阳晒得她更加动人。在机场,她向他挥手道别,眼中饱
含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