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八分颜色。她左手牵着一条狗,右手握着一张报纸。这张报纸,就是刘跃进看过的登着女歌星和严格的报纸。刘跃进抖了抖精神,做好了上台的准备。
瞿莉下午四点从上海飞到北京。本来两点该到,但上海有雷阵雨,飞机晚起飞俩钟头。瞿莉到上海是走娘家。本来她与娘家关系不好。瞿莉小时,与父亲关系好,与母亲关系不好;母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她;瞿莉有一妹妹,母亲对妹妹却不一样,骂是骂过,从无动过手;可见脾气也分对谁。家里分成两党:父党与母党。但父党弱,家里是母党的天下。上海人恋家,但瞿莉考大学,毅然考到北京,就是为了摆脱上海的母党。瞿莉与严格结婚第二年,瞿莉的父亲死了;瞿莉从此不再回上海。回上海,也不回娘家。
但近一年来,瞿莉开始走娘家,有时一月一走;连严格也不知道这变化从何而来,是瞿莉变了,还是她母亲变了。但不管是谁,严格并不反对这变化;因瞿莉一走,北京就成了严格的天下,严格就可以放心约会女歌星和其他女人了。但严格不知道的是,瞿莉回上海,并不是为了走娘家,而是为了看心理医生。瞿莉认为自己得了重度忧郁症,只是背着严格没说。
瞿莉与严格结婚十二年了。头五年,日子穷,两人老闹别扭;那时瞿莉还文静,与文静的人闹别扭,皆是冷战。五年后,日子富了,瞿莉变胖了,两人再闹,开始大吵大闹。大吵大闹五年,又不闹了,又开始冷战。这时的冷战,就不同于过去的冷战。冷战中,瞿莉突然发现自己有病。有病不在身体,在心,似总在担心什么。既担心严格变心,每天睡觉前,都偷偷到厕所检查严格的内裤;又担心自己;似又不是担心他们两人,而是担心整个世界。周围一发生变化,哪怕门口钉皮鞋的换了,或国家领导人变了,本来与她毫不相干,她都觉得世界乱了,全体不对劲。明显是忧郁症了。别人得忧郁症,应该睡不着觉,应该憔悴和瘦,瞿莉倒天天睡不够,越吃越胖。一烦心,就吃汉堡包。直到吃撑吃累,倒头便睡着了。于是就看心理医生。北京也有心理医生,但上海人心眼小,得忧郁症的更多,所以上海的心理医生,又比北京高明;瞿莉还有一个想法,这忧郁症虽得在现在,说不定和童年也有关系,和母亲也有关系,在上海就地就医,也接地气;于是一个月一趟,飞上海看医生。
别人看心理医生解开了心结,瞿莉越看心理医生,心结结得越大。给瞿莉看心理的医生是个男的,浙江奉化人,和蒋介石是同乡;三十多岁,也说浙江官话;但他没胡子,发型、手指的舞动,像个同性恋。但他看别人心理,倒是入木三分;一桩桩一件件,由表及里,由浅入深,透过现象看本质,说得头头是道。但他一开始也没说中,也是针对现象说现象,直到半年之后,盘问出瞿莉与严格结婚十二年,流过三次产,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一切才豁然开朗。这蒋介石的小老乡,翘着梅花指,微微点头,用浙江官话说,这就对了,一切根源都在流产;和她的童年和母亲倒没关系。她担心的不是严格,也不是自己,也不是整个世界,而是孩子。检查严格的裤头,是怕他跟别人生孩子;又开始与严格冷战,做一个头发,却与周边的美发店吵了个遍,是在往外推卸责任;越吃越胖,是破罐子破摔。更进一步,根子也不在孩子,而是怕自己没有孩子,将来的家产落到谁手里。换句话说,是钱。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3)
原因找到了,医生豁然开朗了,瞿莉本也该开朗,但她没开朗,反倒更忧郁了。因为这根源她无法解决。本来对世界还没有那么担心,现在反倒更加担心了。本来担心的是整个世界,经过医生的帮助,倒渐渐落到了严格一个人身上。严格在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都比以前留意。她也知道这种担心和留意会使事情适得其反,也许她要的就是适得其反;想用适得其反,用爆发,用一个恶劣的最坏的结果,用杀人,用血流成河,来证明错不在自己,把责任都推到对方和世界身上。过去担心严格在外边有人,现在严格在外边没人,她倒不放心;也许,严格在外边搞的越多越好;越多,越能让她的愿望早日实现。
她这次去上海,本不是为看病,就是一个习惯;昨天,她北京的一个闺中密友,打电话告诉她,严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纸。这闺中密友也是个富人的老婆,大胖子,密友感慨之下,有些兴奋,又让瞿莉看清了这密友的真面目。也是时刻盼着身边朋友倒霉的人。也是心里有病。但闺中密友不知道的是,瞿莉听到这消息,并没有沮丧,而是像密友一样兴奋;就像战马闻到了战场和血的气息,浑身的血液,立即沸腾起来。但她在电话里,又故作沮丧的样子,也让闺中密友上了一当。可她准备引而不发,她要消受这苦胆和毒汁;火山积得越久,喷发出的火焰越壮观。她从首都机场下了飞机,严格来接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她知道严格是在欲盖弥彰,抢占这事的先机。待上了车,瞿莉抱上狗,严格打开报纸,让她看照片。接着解释:
“你爱信不信,当时我买红薯时,都没留意她是谁。”
意图这么明显,倒把瞿莉的火拱上来了。本不想上闺中密友的当,这时又上当了;本想引而不发,突然又发了。她说:
“你紧张什么?我到现场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严格:
“昨儿的事儿了,谁还记得?”
瞿莉不理,让司机径直去照片上的街头。但她这样做,正好也上了严格的当。严格不是欲盖弥彰,而是欲擒故纵;他盼的就是瞿莉去现场;瞿莉过去也去过别的现场,让他提心吊胆;但这次与过去不同,这次经过周密布置,他担心他的戏白导了;他不是借此否定这一件事,而想借此否定整个瞿莉。严格也入戏了,装作不情愿的样子:
“你爱看不看。”
随瞿莉一块来到了昨天的街头。
刘跃进本来不紧张,看到瞿莉和严格下车,演出要开始了,刘跃进突然又有些紧张。毕竟过去没演过戏,更没演过生活。演生活,原来比演戏还难。让刘跃进感到紧张的还有,他整天跟工地的民工在一起,大家都是下层人,说的是同样的话,干的是同样的事,没跟严格瞿莉这些有钱人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整天干些啥,遇事会说啥话,自己这戏该怎么接。瞿莉牵着狗,并没有急着上去调查,而是由着狗的性儿,随意在街角各个摊子前蹓跶。严格倒有些不耐烦,催她:
“不信,你问卖烤白薯的。”
瞿莉没去问烤白薯的,倒在其它摊前继续蹓跶。但她恰好又上了严格的当。瞿莉蹓跶回刘跃进的钢精锅前,刘跃进像安徽人一样,浑身开始哆嗦。瞿莉看刘跃进哆嗦,便停在刘跃进摊前,摊开报纸问:
“师傅,昨儿看到这歌星了吗?”
刘跃进说不出话来,哆嗦着点点头。瞿莉好像很随意地:
“她几个人来的?”
刘跃进磕巴:
“俩。”
严格在瞿莉身后,吓得脸都绿了。瞿莉:
“哪个人是谁?”
刘跃进:
“她妈。”
瞿莉一愣:
“你咋知道是她妈?”
刘跃进:
“我听她说,‘妈,你先吃玉米,我去买块红薯。’”
瞿莉松了口气。严格在瞿莉身后,也松了口气,悄悄给刘跃进翘大拇哥。看似一个民工,还真能演戏。瞿莉问完刘跃进,不再问别人;就是问别人,有这良好的开端,严格也不怕;瞿莉牵着狗,转身回到奔驰车旁。严格也跟了过来,似受了多大委屈,率先上了车,“嘭”地一声,关上自己一侧的车门。这时瞿莉对司机说: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4)
“等一下,我也买根玉米。”
牵着狗,又回到刘跃进摊前。问:
“玉米多少钱一根?”
刘跃进这时不紧张了,还为刚才的紧张有些懊恼;原来演出这么容易。这时开始放松,真成了一个卖玉米的:
“一块一。”
瞿莉扒拉着锅里的玉米,又似随意问:
“这歌星,是昨天上午来的,还是下午来的?”
这一问把刘跃进问懵了。没有台词提示,刘跃进只好随机应变,顺口答道:
“上午,我刚出摊。”
瞿莉点点头,笑了。刘跃进以为自己又演对了,也笑了。瞿莉挑了一穗玉米,掏出两块钱,递给刘跃进:
“不用找了。”
牵着狗,又回到车旁。刘跃进以为演出圆满结束了,严格在车上也以为演出圆满成功了;奔驰车在街上疾驶,瞿莉一直在埋头啃玉米。严格还有些得理不饶人:
“人家报上说的是吃饭不吃饭的事,你都能往男女关系上想,心术能叫正吗?”
又说:
“下次再这么疑神疑鬼,我真跟你没完。”
没想到瞿莉猛地抬头,将手里的玉米,摔到严格脸上,把严格的眼镜也摔掉了;脚下的狗也吓了一跳,仰起脖子,“汪汪”叫起来。严格急了:
“干什么,无理取闹是不?”
瞿莉这时满含泪水,指着报纸:
“严格,下次你要骗人,还要仔细些。卖玉米的说是上午,看看你们身后的钟表!”
严格从脚底下摸到眼镜,戴上,看报,原来,全景图片上,远处那座综合性商城,商城楼顶的犄角上,竖着一电子钟;虽然有些模糊,但能看清数字:17:3:56。严格傻了。
“有贼!”(1)
刘跃进这两天撞了大运。昨天在街角演了一场戏,得了五百块钱;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场演出,他还认识了严格;严格是任保良的老板;以后任保良对他说话,怕也要换一种口气。加上原来积攒的,刘跃进腰包里,共有四千一。刘跃进在去邮局的路上,步子走得理直气壮。街上满是汽车排出的尾气,刘跃进却走得神清气爽。儿子在电话里说,学费是两千七百六十块五毛三,刘跃进不准备给他寄这么多,只准备给他寄一千五;少寄钱并不是刘跃进还要留钱以备不时,而是担心儿子在电话里说的话有假;这个小王八蛋,也不是省油的灯;与他共事,也得走一步看一步。
邮局旁边有一报摊。报摊上,堆挂着几十种报刊。昨天那张有女歌星和严格照片的报纸,仍挂在显眼的位置。许多人不买今天的报纸,仍买昨天那张。刘跃进从报摊路过,看大家认真在看这报,心头不由一笑。因为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家都觉得报上说的事是真的,刘跃进昨天却把它演成了假的;或者昨天的戏是假的,刘跃进把它演成了真的。看到大家在认真看报,刘跃进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刘跃进上了邮局台阶,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乡音。在邮局转角邮筒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在拉着二胡卖唱。地上放一瓷碗,瓷碗里扔着几个钢鏰。艺人卖唱没啥,但这卖唱的老头是河南人,正在用河南腔,唱流行歌曲“爱的奉献”;二胡走调,老头的腔也走调,“吱吱哽哽”,像杀猪,刘跃进就听不下去了。如果平日遇到这事,刘跃进也许没心思管;但昨天今天,连演两场大戏,皆旗开得胜,心气正旺,这闲事就非管不可了。管闲事也分说得起话说不起话;遇上比自己强的人,这闲事管不得;遇上比自己差的人,才敢挺身而出。刘跃进虽是一工地的厨子,但自觉比一个街头卖唱的,身份还高出半头。加上卖唱的是河南人,也是怯生不怯熟,刘跃进折回头,下了台阶,走到邮筒前。老头闭着眼还在唱,刘跃进当头断喝:
“停,停,说你呢!”
老头正唱得入神,被刘跃进吓了一跳。他以为碰到了城管的人,忙停下二胡,睁开眼睛。待睁开眼睛,看到刘跃进没穿城管的制服,不该管他,立马有些不高兴:
“咋了?”
刘跃进:
“你唱的这叫个啥?”
老头一愣:
“‘爱的奉献’呀。”
刘跃进:
“河南人吧?”
老头梗着脖子:
“河南人惹谁了?”
刘跃进:
“惹了。你自个儿听听,你奉献的哪一句是不跑调的?丢你自个儿的人事小,丢了全河南的人,事儿就大了。”
老头还不服气:
“你谁呀,用你管?”
刘跃进指指远处的建筑工地:
“看见没有?那栋楼,就是我盖的。”
刘跃进这话说得有些大,但大而笼统;远处有好几幢CBD建筑,都盖到一半;其中一幢,虽不能说是刘跃进盖的,但是刘跃进那建筑队盖的;正因为笼统,你可以理解刘跃进是工地的老板,也可以理解刘跃进是一民工;但刘跃进两者都不是,就是工地一厨子;但一厨子,也可以模棱两可这么说。但刘跃进话的语气,唬住了老头。老头看刘跃进一身西服,打着领带,以为他是工地的老板。也是见了比自己强的人,卖唱的老头有些气馁:
“我在家是唱河南坠子的。”
刘跃进:
“那就老老实实唱坠子。”
老头委屈地:
“唱过,没人听。”
刘跃进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钢鏰,扔到地上瓷碗里:
“我听。”
老头看看在瓷碗里滚着的钢鏰,又看看刘跃进,调了调弦子,改弦更张,开始唱河南坠子。这回唱的是“王二姐思夫”。唱“爱的奉献”时走调,唱起“王二姐思夫”,倒唱得字正腔圆。他唱“爱的奉献”时没人听,现在唱“王二姐思夫”,倒围拢上来一些人。人围拢上来不是要听河南坠子,而是觉得两个河南人斗嘴有些好玩。老头见围拢的人多,以为是来听他唱曲儿,也起了劲,闭着眼睛,仰着脖子,吼起王二姐的心事,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刘跃进见自个儿纠正了世界上一个错误,有些自得,左右环顾,打量着众人。“有贼!”(2)
报摊前人堆里,一直站着一个人,在翻看报纸,见这边喧闹,也仰脸往这边看;刘跃进的目光,正好与他的目光碰上;那人也觉得这事有些好玩,对刘跃进一笑;刘跃进也会意地对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