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二十多岁精明强干又富贵俏丽的女子坐在房内。陈少白忙问:“女士可是张竹君医师?”
那女子摇摇头,说:“竹君出去了。你是哪位,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陈少白随便捏了个陈闻韶的名字报上,说:“我是张医师朋友的朋友,我要向她打听点事。”
那女子莞尔一笑,说:“好,那你稍等,竹君也该回来了。”说着命人沏茶,陈少白致谢。闲谈之间,陈少白方知这女子叫徐培萱,也是张竹君的朋友。当年张竹君创办医院之时资金短缺,徐培萱就尽数变卖自己的妆箧首饰以助,因此她也算是这医院的股东之一。陈少白不由感慨连连,正暗想何以女子中也有如此之多的英伟人物,却听徐培萱笑道:“竹君回来了。”
两人于是一同出门去看。只见对面街上抬过来了一顶敞篷轿子,正对着南福医院抬来。轿上端坐一位年轻女郎,身穿洋装,发髻高耸,鹅蛋脸、高鼻梁,明艳不可方物。她手捧着一册厚厚的洋书,似乎在专心阅读,因而神情专注目不斜视。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痴看,啧啧称慕,张竹君却眼皮也不抬一下。
轿子还未抬到,一缕香风已扑面而至,陈少白忙问:“她便是张医师?”
徐培萱笑道:“是。张竹君坐轿是广州一景,所以我才特意引陈兄出门来看。”说着轿子抬了过来,张竹君下轿。
徐培萱将他二人作了介绍,张竹君即抱拳拱手,说:“小妹张竹君见过陈兄。”陈少白也忙说了几句场面话,心中却是暗暗诧异,惊叹于张竹君的新潮,进屋后,客套几句寒温,便把欲去史憬然坟头致祭的话说了,请张竹君指点地方。
张竹君微感奇怪,将陈少白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说道:“你不是陈闻韶,你是革命党中的才子陈少白,对不对?”
陈少白一惊,睁大了眼睛。张竹君笑道:“陈兄勿惊,我与革命党中的人多所交结,无论是你们还是保皇党的人,都将小妹视作朋友,你嘛,不须对我心存忌惮。”
徐培萱也笑了起来,说:“陈兄遭朝廷通缉,小心些也是对的。他却不知你或许比他们党人的思想还要新潮。”
陈少白尴尬的笑了笑,然后便语带凄凉,惋惜史憬然的早逝。张、徐二人也叹息一番,然后张竹君出外去找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命他带陈少白去东郊史憬然的墓地。
此时正是一九零一年的早春,史憬然的新坟在一片油菜花的环绕之中,静悄悄的躺卧着,坟周有几棵枝条低压的荔枝树,坟头竖一青石墓碑,写着“史憬然女士之墓”。陈少白焚化纸钱与祭文,含泪拜罢然后起身,却又悲痛难忍,于是扶碑痛哭,诵祭文说:“雄心脉脉,寒碑三尺。玉已含山,海难为水,蹇蹇此躬,悠悠知己。天苍兮地黄,春露兮繁霜,胡虏兮未灭,何以慰吾之国殇!”
孙文得知华南发生的这一长串事情,浩叹不断。此时横滨兴中会的冯镜如、冯紫珊等人却和梁启超越来越是接近,对孙文的革命学说兴趣渐减,不过冯镜如的儿子冯自由却极是服膺革命学说,当年孙文初到日本时,冯自由才十四岁,就跑前跑后为兴中会的事联络,如今他大些了,革命之念愈坚。孙文由东京又搬到横滨长住之后,冯自由就重新联络了一些华侨加入革命,于是行将解散的横滨兴中会又有了生机。此时传来消息,章太炎来到了日本。
章太炎自张园断发后,住在上海的租界里不断写反满的文章,鼓吹革命。说残杀嗜血是满人的天性,故方有嘉定三屠之惨,将满清入关之后屠戮之惨,大兴文字狱株连之广以及江山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卑鄙,骂得淋漓尽致,说不颠覆满清中国人便只能世世代代做其家奴。朋友宋平子笑他说:“你一介儒生,不自量力,便想推翻满清近三百年的帝业,何其狂妄!”
章太炎也大笑,说:“儒生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口舌可用,要使国人尽知满清须逐,然后发奋革命,以复我汉家江山。”
唐才常事败之后,清廷通缉章太炎,章东躲西藏,最后又辗转来到了日本。
章太炎在横滨上岸,日本海关要他签入境登记表。过去中日之间人员来往,不需要任何手续,径直入境便可,后来留日学生渐多,清廷怕革命党聚集日本,便照会日本不许接纳革命党,日本人就想了一个入境登记的办法,说是此法可杜绝革命党,凡不签写登记表者便阻其入境。章太炎见状大怒,提笔在登记表上乱写。姓名一栏写“中国人”,出身一栏写“私生子”,年龄一栏写“万寿无疆”,如此等等,好在他的字龙飞凤舞,日本海关的职员程度有限,也认不出来,就挥挥手放他进关了。
章太炎到昔日的同事梁启超那儿转了一圈,两人过去虽打过架,但戊戌政变后,章太炎曾逃来日本,又与梁启超和解了。此时《清议报》因报馆失火,已经停刊。梁启超却又办了个《新民丛报》,在报上连篇累赘的发文章,痛惜中国人的素质差,道德水准低,并总结了中国人的六大缺点:一有奴性,二愚昧,三自私,四虚伪,五怯懦,六麻木,将亡国的危险归诸于国民的这些缺点,说:“国之亡也,非当局所能亡之也,国民亡之而已。”章太炎见之而怒,说:“国人的这些缺点都是三百年满清的奴化统治所致。再说了,我国人素质差,道德低,难道日本人的道德就好了,我看,也好不到那儿去。”
二四 英魂已远 玉貌惊艳 千杯吾欲眠(3)
梁启超感慨万千,说:“你在日本只匆匆来过一次,并不深知这个民族,我在这儿几年了,却是感慨良多。”于是讲起了前一阵子看见的一件事。说:“事很简单,日本兵要开拔出征,其父母妻儿俱来相送,举着国旗,高呼口号,要其子弟夫君为国而死战。而日兵则一齐高喊道:‘我要战死!’一种激昂的气势扑面而来。这是什么,这就是这个小小岛国的国魂呀,我们中国有国魂吗?我们的军队出征时,母泣妇哭,子女牵衣,士兵们则惶恐万状,如临大难。没有国魂的国家,即使能富,又如何能强!”
章太炎笑道:“我们是没有国魂,可我们为什么没有国魂?甲午之战前,日本的天皇捐出薪水给海军,说:‘多买一发炮弹,战事便多一份胜算。’可满清的妖后慈禧,却挪用海军的经费为颐和园买奇花异草,说:‘诺大的帝国,供不起我享用的一座园子,要此国家何用!’,两相比较,中国的国魂如若还在,那倒真是天理不容了。所以要唤回国魂,必先革命,推翻满清。”
梁启超大是不满,生气地说:“勉强煽动一群愚民革命,别说万难成功,即使成功了,恐怕你争我夺,国将再无宁日,国人内斗之勇之狠那是极有口碑的。满人如今已是中华的一员,轻言排满,那便是倡乱,中国的当务之急,乃是提高国民的素质。”
章太炎却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说:“卓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革命乃是提高国民素质的最好办法,知耻而后勇,勇而后强,因此必须使国民明白受异族奴化统治为奇耻大辱,一个连耻辱也不知道的民族要提高其素质,卓如呀,你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梁启超却有另一套道理,两人话不投机,章太炎便抬脚离开了新民丛报社,见东京新出不久的《国民报》颇有些反满的意味,便找上门去,该报的主编却是唐才常的大将秦力山。秦力山在九华山区呆了一段时间,唐才常被害后他就潜逃日本,因与梁启超意见不和,就另立门户办了这《国民报》。他和章太炎是旧识,见章太炎反满之心坚定无比,大喜下便说:“如今孙文先生在横滨,大力倡言反满革命,你该与孙先生订交,共谋革命。”
章太炎喜道:“好啊,我就该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于是立刻南下横滨,找孙文订交,秦力山陪同前往。
章太炎风风火火而来,孙文将横滨兴中会的一百多名会员都召集了起来,在中和堂酒楼举行宴会,为章太炎洗尘。迎宾的乐曲声中,兴中会人在酒楼外列队鼓掌,章太炎气昂昂,扬头挺胸,摇着羽毛扇子,从容而来,微笑向众人点头招手致意。孙文迎上前去,见这大名鼎鼎的章太炎身材虽然高大,却是衣衫不整,虽然扬头挺胸,却是乱发如草。孙文大笑着拱手,说:“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才子自风流,此二句惟章兄当之。今得章兄莅临,幸何如之。”
章太炎顾盼自雄,哈哈大笑,也拱手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愿以此语与孙兄共勉,能与孙兄并肩反满,太炎欢喜不尽。”
二人客套话说完,微笑着相互打量一番,就携了手,共进中和堂大厅。里边的酒菜早就摆好了。孙、章相互揖让一番后落座,其余众人也纷纷落座,侍应生上前倒酒,乐队止乐。
十多桌酒席上每个酒杯都倒满酒后,孙文就微笑持杯起立,众人也随着起立。孙文满脸豪情,说:“章先生、各位兄弟:今日之会乃是欢迎章先生莅临横滨,与我等携手共谋反满的盛会,章先生一代国学大师,对西学的研究也卓有成就,学问渊博精深,文章见解独到,讨伐满清不遗余力,是我兴中会志同道合的朋友。为章先生的光临,为反满革命的早日成功,干杯!”
众人轰然而应,仰脖干完了杯中之酒。侍应生立刻又将空杯添满,章太炎持杯答礼,说:“孙先生、众位兄弟,在日本能与这么多志士欢聚一堂,章某至感荣宠。孙先生乃是人中龙凤,于海外高擎反满大旗,而众兄弟,乃是从龙的云彩、从虎的雄风,兄弟我虽属一介书生,却也知中国不革命不能富强,不排满不能伸张民族大义,故愿与孙先生订交,共图革命、灭满兴汉,兄弟没有别的能耐,却善于做惊人之举,对反满革命的宣传自有一套办法。好,感谢孙先生及兴中会兄弟们的盛情,为革命的早日成功,干杯!”
众人喝干了杯中之酒,然后落座。侍应生再斟酒。十七岁的冯自由却直立不坐,笑问章太炎:“章先生准备如何宣传反满与革命,可有一套什么办法?”
章太炎瞪着眼睛,激昂说道:“自满清入关,大明覆亡,我汉族人民亡国已经二百四十二年了,我已预备在四月二十六日——崇祯皇帝遇难之日,邀请在日的华侨华人及留日学生,在东京召开中国亡国纪念会,以惊醒同胞,激励我汉种的同仇敌忾之心。”
此语一出,在坐诸人齐声惊呼。孙文高声说:“章先生此举确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凡我汉族子孙,莫不听而惊心,闻之动容。为此奇思壮举,我敬章兄一杯。”
章太炎闻言便起身与孙文碰杯,然后杯倒酒干,豪爽之极。冯镜如、谭发、冯紫珊三人也持酒过来,说:“章先生奇思妙想,确是才子本色,大师水准,我等也敬先生一杯。”
章太炎呵呵而笑,与这三人各碰了一杯,杯杯见底。孙文见章太炎豪侠爽快,酒量不小,便招呼道:“你等众人可每人敬章先生一杯,以见我兴中会爱才之意。”
二四 英魂已远 玉貌惊艳 千杯吾欲眠(4)
众人于是一齐起身,竞相持酒与章太炎碰杯,章太炎来者不拒,大笑说:“章某人虽不是酒量如海,但若不和众兄弟一一干杯,便辜负了孙兄与兴中会同仁的一番美意。今日不醉不休,且看章某到底酒量如何!”
众人大骇之下,只见章太炎左右两手各持一杯,分别与两人碰过,即杯到酒干。侍应生倒酒赶不上他喝酒的速度,急得额头出汗。章太炎连声呵斥催促,内堂其他侍应生见状都来帮忙。章太炎喝得豪情逸发,兴奋无比,脸上红光一片,手中之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轮番更替。与他碰杯的人这时已自觉排成一列长队,排在前的喜气洋洋,排在后的翘首以待,都希望和这位文坛大师、反满奇人碰上一杯。
孙文说:“章兄,如若过量,其他敬酒由兄弟我来代喝如何?”
章太炎大为不满,怒道:“我说过不醉不休,如今毫无醉意,怎能让孙兄替代,那章某不是太无骨气了吗?此话休提!”
参加宴会的有一百多人,章太炎堪堪与七十余人碰过,忽两腿一软,摇摇欲倒。冯自由与秦力山忙按着肩膀,扶他坐上椅子。章太炎说:“待我略停片刻,再与各位一一干杯。”说完,头一歪,眼就闭上了。
众人环立以待。过了一会,孙文凑近叫道:“章兄,可有不适?”章太炎眼睛却睁不开了,口中咕哝着说:“我醉欲眠,孙兄失陪。”
孙文忙伸手探他寸关,见其心跳正常,又听呼吸匀称,知无大碍,便安排人送他到下处休息。
章太炎在横滨留了一段时间,与孙文切磋如何唤起民众,反满理论的普及等问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相互对对方的学识思想都雅相推重。很快便到了一九零二年的三月,章太炎便告辞孙文,要去东京筹组亡国纪念会。孙文说:“章兄大胆筹备,此会的规模那是越大越好,如有困难,兄弟我以身当之,倒时我带人来参加你的盛会。”
章太炎踌躇满志,笑道:“我自命为狂妄大胆之人,平生不知怕为何物。孙兄的相助那是少不了的,倒时万众云集,反满的思想也就传播开了。”
二五 指点纵意气,挥斥喝愚顽(1)
章太炎到了东京,便大肆张扬发起亡国纪念会活动,应者踊跃。一时之间,纪念会之事成为华侨华人界、留日学生界开谈必说的新闻,议论纷纷,反满的气氛渐趋浓厚,亡国之说一下子成了公开的话题,大家以说亡国为时髦、为壮烈。章太炎日日处于亢奋状态,与秦力山等一起发传单、送请帖,忙得不亦乐乎。又满腔悲痛写成了亡国纪念的宣言书,到处广为散发。
亡国纪念会将开的消息传开,大清驻日本的公使蔡钧吓坏了。此会若大张旗鼓地召开,那么日本的华人及留日学生的反满思潮将涌波翻澜,势不可挡,近年留日学生渐增,这些人若带了反满思想回国,那大清的江山便危乎险哉了。蔡钧与清廷沟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