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惊马狂奔。河面上到处是一个 一个漩涡,全象飞旋的车轮,盘旋游转数秒钟后才渐渐消逝。旧的刚刚消逝,新的车轮又飞 旋而来。河面上还有好几处挺拔的礁石露出水面,因激流击起丈把高的浪花。刘伯承和聂荣 臻望着河面,好一阵子没有言语。沉默了许久,刘伯承才说:“真是个怪物!我看比乌江、金沙江凶险多啰。”
“什么?伯承,你说什么?”因为浪涛声太大,他的话聂荣臻没有听清。
刘伯承又大声重复了一句,聂荣臻才点点头,说:“是啰!这个鬼东西确实要考验我们啰!”
刘伯承说罢,从脖子上取下他的单筒望远镜开始观察对岸。聂荣臻也从皮盒里取出望远 镜从另一个窗口观看。前面三百多公尺的对岸,差不多都是壁立的岩石。只有渡口处,峭壁 被劈开,修了一条长长的梯子式的石头甬道,每一级台阶都有一尺宽,一尺多高。在阶梯顶 上,有三座家屋,由半人高的围墙围着,另有四个黑乎乎的碉堡俯瞰着石级甬道和河面。周 围还有不少曲曲弯弯的散兵壕。围墙下面是几片竹林。
“荣臻,你看到那些石级了吗?”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你看到那些石级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我数了数,大约有四十多级。”“这就是说,非要从那里往上冲不 行呀!这么个鬼地方!”
“是嘞,船也得对准才行,别的地方都上不去!”
“看来,火力不组织好不行;不然冲过去也没有用。”
“是的。”
刘伯承收起望远镜,重新挂在脖子上。他沉吟良久,望着杨得志说:“火力都布置好了吗?”
“布置好了。”
“说说看,你怎么布置的?”
杨得志报告说,他集中了全营的五挺重机枪和几十挺轻机枪,已经配置在各处;军团炮 兵营的三门迫击炮也调来了。说过,他指了指安顺场渡口旁边的突出部说,有几挺重机枪和 迫击炮就放在那里,因为那里射界开阔。
“赵章成呢?赵章成的炮来了没有?”刘伯承问。
“来了,不过只有四发炮弹。”
“都让给赵章成打。”刘伯承神情严肃地说,“对他一定要抠紧一点。”
赵章成是红一方面军中有名的神炮手。他原来是白军炮兵连的副连长,因训练有素,炮 打得百发百中。他在一九三一年“围剿”红军时被俘,接着参加了红军。后来一军团组建炮 兵营,他就是营长了。但是,他的旧人道观念很深,不论何种战争都认为是不人道的。正因 为他的技术精湛,他就愈觉得杀生有罪。因此,每当要他打炮时,他总要念念有词,祈求亡 魂宽恕。刘伯承说的“扣紧一点”,也就是这个意思。
聂荣臻接着问杨得志:“土佬来了吗?”
“来了,来了,”杨得志笑着回答。
“土佬是谁?”刘伯承问。
“是我们一军团的老射手了,”聂荣臻笑着说,“他的机枪打得好极了,现在是重机枪 排长。”
“为啥子叫他土佬?”
“都说他土里巴唧的,就得了这个诨号。”杨得志笑着说。“有一次,他缴获了敌人一 条西装裤子,不知道怎么穿,一看有个开口,心想这是为了拉屎方便,就把开口穿到后面去 了。”
刘伯承和聂荣臻都哈哈大笑起来。聂荣臻忍住笑说:“他是江西做土纸的工人。名字叫李德才,因为诨名一叫起来,反而不知道他的真名字 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嚷吵声。杨得志冲着楼下的警卫员问:“外面在吵什么?”
“是一营在那里争任务呢。”警卫员说。
“争什么任务?”
“都要争着坐第一船,吵起来了。”
聂荣臻说:“我们去看看吧!”
说着,几个人一起下楼,向村里的一个小广场走去。小广场上坐了好几百人。有好几个 战士站起来大声发言,为自己的连队担负突击任务进行争辩。下面不断掀起一阵阵助威声和 轰笑声。实际上谁也听不见谁的。担负动员讲话的肖华站在队伍前面,神情尴尬,讲不下 去,一个劲儿地挥着手喊:“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可是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样子。
孙继先一看刘、聂首长和杨团长来了,松了口气,跑过来笑着说:“任务没法子分了。”
“怎么回事?”聂荣臻问。
孙继先解释说,他们本来想让各连都报一些名字,然后从中挑选,没想到肖华部长动员 的时候,高声说:“同志们!你们谁愿意坐第一船去?”一下就乱了营了。有些连的干部想 让自己的连队担负主要任务,又不好出面,就在后面捅捅咕咕。说到这里,他指着队伍里一 个人说:“你瞧,哪哪哪那边一个指导员正给战士咬耳朵呢!… ”
刘、聂一看,果然队伍里有个指导员带着微笑,推推这个,拍拍那个,正在同战士交头 接耳。
战士们的献身热情,自然使聂荣臻的心头充满激动。但任务又必须快分下去,他就冲着 大伙摆了摆手,说:“同志们,算了,不要争了,我看叫你们的营长下命令吧!”
一句话落地,几百人的视线刷地全集中到孙继先身上。孙继先有些惶乱,连忙跑到杨得 志身边,同杨得志咕哝了好一阵,才跑到队伍前面,大声说:“现在我宣布,乘坐第一船的,从第二连中挑选。”
话刚落音,只听会场上除二连外,齐崭崭地“咳!”了一声。这个“咳”声,由于是几 百人不约而同发出来的,恰象是一个巨人的叹息。但是这声叹息不管包含着多少遗憾,顷刻 就被二连年轻、爽朗而又开心的笑声淹没了。
经过一阵酝酿,二连连长熊尚林宣布了他从报名者中选定的名单。其中包括他自己和班 排长共十六人。宣布过后,在二连又是一声长长的“咳”声和清朗的笑声,不过比刚才全营 的声音小一些罢了。
笑声过去,被选中的十六个人,从队伍中走出来了。他们每个人配备了一把大刀,一支 花机关冲锋枪,一支驳壳枪,还有七八个手榴弹。他们一个个面含笑意,雄赳赳地从大家的 面前走了过去。你只有亲眼见过这样的姿态,你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视死如归。
可是,他们还没有走出广场,就听见二连被留下的人中,有一个小鬼哇地一声哭着跑了 出来。他一直跑到孙继先的面前,哭着说:“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因为没有料到,使得孙继先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刘、聂首长和杨团 长,他们也同时都为这个脸上带着细小茸毛的十六七岁的小鬼深深感动。聂荣臻心中一软, 挥挥手说:“叫他去吧!”
孙继先立刻说:“陈万清哪那你就去吧!”
熊尚林立刻从别人的背上抽出一把大刀,又找了几个手榴弹递给小鬼。小鬼象过年时得 到花炮一般,立刻破涕为笑,连忙跑到十六个人的后尾去了。
聂荣臻为这一幕换场景激动不已,心里象大渡河的浪花在欢跃奔腾。自从一九三一年冬 他进入苏区以来,就同这些红军战士生活在一起了。他们的献身精神每每使他深受感动。明 明前面是火,也要跳到火里;明明前面是水,也要跳到水里;明明前面是死亡,也要迎着死 亡走去。作为红军的政治委员他深深懂得,这正是红军战无不胜的秘密所在,也是中国的希 望所在。
扛着大刀、腰里挂满手榴弹的年轻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船工们,穿得破破烂烂露着 紫铜色肌肉的船工们,也跟着他们走过去了。一个战士还拍着一个船工的肩膀说:“老板哪 没得关系,我掩护你!”船工们也笑着说:“你们不怕,我也不怕。”他们一起说笑着,从 他们的面前走过去了……
刘、聂和杨得志又回到碉楼里。强渡于九时整宣布开始。顿时,河边响起了尖锐洪亮的 冲锋号音,几十挺轻重机枪象刮风一般扫向对岸,强渡开始了。
刘伯承在那个小窗口上左看右看,老觉得不对劲儿,就说:“别蹲在这个个壳壳了,咱 们到外面去吧!”聂荣臻欣然同意。杨得志不好意思拦阻,只好跟着走出来。他们一直走到 重机枪与炮阵地的旁边。
他们忽然发现,冲锋号声戛然而止,不响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伯承冲着杨得志问。
“他们怕给首长暴露目标。”
“暴露啥子目标哟?”刘伯承带着几分斥责地说,“不要停!”
肖华见司号员愣愣地站着,一个箭步跳了出去,把司号员的黄铜军号夺过来,甩了两 甩,就高高仰起脸,鼓着腮帮吹了起来。他当过司号员,训练有素,“嗒噜噜,嘀噜噜”, 声音十分嘹亮。其他连的号声也纷纷接上,顿时响成一片。轻重机枪象注入了新的活力响得 更激越了。
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到那只在浪涛中浮沉的小船。它似乎前进得十分迟缓艰难。一时被浪 涛高高举起,一时又落下去看不见了。岸上,人们的心也似乎随着它起伏不停。这时,敌人 已经从碉堡里发出密集的枪弹,在船的四周激起一片一片水花。但是那几个艄公仍然奋勇划 着。忽然,在密集的弹雨中,有一个战士身子一歪捂着胳膊蹲下去了。岸上的人们惊叫了一 声。
刘伯承举着单筒望远镜的手指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声音不大但却有力地说:“叫赵章成把前面那两个碉堡揳掉!”
杨得志立刻转过头,冲着不远处的炮阵地喊:“赵章成,快把前面那两个炮楼揳掉!”
远处似乎应了一声。转眼之间,“哐”“哐”两炮,两个青砖碉堡,在两团灰蓝色的浓 烟里象喝醉了酒似地歪倒下来。
“好呵!”“好呵!”岸上一片喝彩声。
小船渐渐跃过中流,忽地象箭一般地射了下去。
“不好了!不好了!”
“快要碰到礁石上了!”
人们一片惊喊声。
刘伯承定睛细看,那只船果然向一块露出水面的面目狰狞的礁石迎面撞去,心不由陡地 一紧。幸好船工技术高超,将舵一转,贴到了礁石旁边。船虽然没有撞碎,但却被石头卡 住,动转不得。这时,只见几个船工跳到礁石上,用背紧紧顶着船舷,两只脚奋力蹬着礁 石,另外几个船工也奋力地撑着篙,费了很大力气,才离开险境。
终于,船正正地挨着渡口靠岸了。刘伯承和聂荣臻都擎着望远镜聚精会神地观察。只见 战士们纷纷跃到岸上,刚刚爬上那条不过一尺来宽的石级甬道,他们身边好象一起落下十几 发炮弹似地,轰轰隆隆掀起一片巨响。顷刻间,十几个战士全被一大片浓浓的蓝烟掩盖住了。
“糟了,这是什么东西?”聂荣臻心里一沉,吃惊地问。
“很可能,是四川军队的那种滚雷。”刘伯承说。
蓝烟渐渐散去,石梯上的人影蠕动起来,又顽强地向上爬着,在阳光里还可以看见大刀 耀眼的闪光。哦,原来因为石级很高造成的死角掩护了他们。
“这些鬼家伙真行!”刘伯承不禁赞美了一句。
聂荣臻也现出松心的笑意。
但是,当战士们刚刚要攀上石梯的顶端时,从三座房子的院落里,黑鸦鸦地涌出了二百 多人,哇哇喊着杀声,挺着刺刀扑了下来。刘伯承的脸有点发白,忙喊:“叫赵章成快打!”
聂荣臻也喊:“快打!快打!”
杨得志极其敏捷地向炮阵地跑了几步:“赵章成!快打!把两发炮弹全打出去!”
杨得志一面喊,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章成。只见赵章成不慌不忙跪下一条右腿,口中 念念有词地说:“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我赵章成无情义,是上级下了死命令,我实在顾不得你们 了!… ”
正在他念念有词的时候,杨得志喝道:“赵章成,你在干什么?”
赵章成并不回答,立起身,右腿迈出半步,闭着一只眼象木匠吊线一样瞄了瞄,把手里 托着的那枚炮弹呼啦装到炮膛里,接着“嘭”地一声就飞上了大渡河的上空。这枚炮弹还没 有落下,第二枚炮弹又“嘭”地飞上去了。原来赵章成有一种特别高的技艺,他伴随步兵冲 锋时,胳肢窝里夹着炮筒,能够接连使五六发炮弹同时升在空中,然后在敌群中象连珠炮似 地爆炸,阵地没有不夺取的。今天只有这两发炮弹也只好如此了。在这危急的时刻,整个大 渡河南岸的人们,仰头望着这两只飞上空中的小黑老鸹,一个接一个地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敌 群。一群乱哄哄的敌人立时被两团浓烟淹没。烟雾消散时,已有一大片敌人倒在地上,剩下 的爹呀妈呀地叫着四散逃命。这不啻给轻重机枪提供了一个最好的射击机会。尤其是脸色黑 黑的土佬,紧紧抱着他那挺重机枪,象多日不吃东西的饿汉,用标准的点射,把那些家伙一 个一个打得东倒西歪,不一时全削倒了。
“好哇!打得好哇!”阵地上一片喝彩声,人们简直象看什么竞技表演一样鼓起掌来。
“这两个龟儿子硬是打得好!”刘伯承连声称赞着。聂荣臻哈哈大笑,象他这样放声大 笑也是很少见的。
人们清楚看到,攀上石级顶端的十七个勇士,正在山坡上散开,亮起大刀飞步而上。在 接近围墙时,他们纷纷把手榴弹投到围墙里,顷刻间三座家屋周围,全是蓝色与绛红色的烟 尘,紧接着,十七个勇士又纷纷跳到围墙里去了…
刘伯承与聂荣臻相继放下望远镜,长长地吁了口气,相视而笑。
“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了!”刘伯承说。
聂荣臻点点头,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
那是刚才敌人反扑时急出来的。
这时,那只满身披着光荣的船只,已经回到南岸,第二批勇士正纷纷上船。等到这只船 再度回来的时候,杨得志已经蹲不住了,走到刘、聂面前,说:“报告刘司令员,聂政委,我得要上去了。”
“再等一等吧!”刘、聂都笑着说。
“不,敌人还有可能反扑,没有指挥不行!”
说着,他向木船跑去,不一时,就看见他那短小精悍的身影挺立在船头上。在明灿的阳 光里,可以看见他背上那把斜插着的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