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仰起脸望着树叶上滴下的雨滴,笑着说:“这不就是清水嘛!”
小兴国苦笑了一下,解下搪瓷茶缸子去接雨水。周恩来和他的警卫员只好吃了一些稀糊 糊,喝了点雨水算作晚饭。
“饭”是吃过了,怎么住呢?几个小鬼左看看,右瞅瞅,连个巴掌大的干地方都没有, 别说睡觉,坐也坐不下去。几个小鬼面带愁容跑到一边,象聚议军机大事似地商量办法。但 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怎么让他睡呢?”
“昨天半夜别人就把他叫起来了,又走了一天,不睡一觉怎么行呢?”
“难道就让他这样站一夜吗?”
几个小鬼在窃窃私议,小兴国最后说这句话时,几乎要哭出来。
周恩来靠着一棵大树站着,看见几个小鬼避着他嘀嘀咕咕,就说:“你们在讨论什么呀?”
几个小鬼不得不走过来。小兴国说:“我们在研究你怎么休息的问题。”
“这有什么可研究的!”周恩来呵呵笑道,“你们能研究出一块干地方吗?”
“那你怎么休息呢?”
周恩来把他的身子又着力地靠了一靠,笑着说:“这不就蛮好吗!”
“那怎么行呢!”小魏插进来说。
“为什么不行?”周恩来指种周围坐在地上和靠在树上的同志们,说,“大家都行,我 为什么不行?……你们快休息去吧!”
周恩来说过,就靠着树干眯起了眼睛。
周恩来就是这样整照站了一夜。
第二天,似明不明,部队就出发了。
在熹微的晨光里,长长的行列沿着一条碧绿的溪流曲曲弯弯地行进。这条水名叫羌江, 也叫青衣江,碧清见底,绿中透蓝,两岸都是芳草野花,还不时传来宛转的鸟啼,峡谷里显 得十分清幽。人们昨天在森林里窝憋了整照一天,这时心里宽敞多了。
大约走出十多里路,周恩来听见前面一片欢声笑语,走近一看,原来山上有一道飞泉, 正从人们的头上飞越而过,象垂下的珠帘一般泻到山谷中去了。许多青年战士,象争食的小 鸡似地在那儿举着茶缸子接受泉水。小兴国他们也赶快解下缸子去接。周恩来从那白玉般的 珠帘下刚刚穿过,正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水珠,小兴国就把一缸清凉的泉水端过来了。周恩来 一气就喝了两杯,觉得很少喝到过这样清洌甘美的泉水,不禁赞美道:“古书里说的甘泉,怕就是这样的泉水了。”
说过,正要举步行进,迎面跑来一个小鬼,来到面前乓地打了一个敬礼,说:“报告周副主席,毛主席在这里等你呢?”
周恩来一看,原来是毛泽东的警卫员小沈,就问:“毛主席在哪里?”
“就在这山坡上。”小沈说,“一大早他就叫我在这里等你。”
周恩来抬头一望,绿树丛中有一座小木楼,被风雨打得成了灰褐色。周恩来和几个警卫 员就随着小沈向山坡上走去。
周恩来一进屋子,就看见毛泽东迎门坐在一个矮凳上,正伏下身子在看地图。那张颇大 的四川省详图,正铺在他的膝盖上。由于他精神专注,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周副主席来了!”小沈欢快地说。
毛泽东拿起地图,笑着站起来说:“恩来,我等你等得好苦哇!”
他看周恩来两条裤腿都是泥浆,鞋上都是黄泥,就笑着说:“昨天叫二郎山拖住了吧。你总是走在我前头,这次倒叫我赶了先了。”
“山上没有一块干地方儿,周副主席直站了一夜。”小兴国插嘴说。
“也真够受了。”毛泽东叹口气说,“这家人很好,刚才给我们煮了一大锅稀粥,你们 先吃点吧。”
周恩来坐在矮凳上一面喝粥,一面听毛泽东谈话。
“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同四方面军会合,这是我们的战略目的。”毛泽东说,“可是 我们究竟走哪条路线呢?”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周恩来说。
毛泽东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皱得不能再皱的纸烟,尽量把它伸直,然后点起来说:“到岷江上游,我看有三条路线。这三条路线,想过来,想过去,都有风险。昨天晚上 我就没睡好,很想你能够来到商量一下。”
周恩来喝了两碗稀粥,觉得舒适多了。他往木板壁上一靠,笑着问:“哪三条路线呢?”
毛泽东往前凑了凑,用食指指着地图叙述说:第一条路线,是部队占领天全以后,从雅 安城西经过邛崃、大邑,越过成都坝子,经灌县到达岷江上游;第二条路线,是由天全经过 芦山、宝兴到达懋功,占领大小金川一带,这条路,要经过几座大雪山,那里积雪终年不 化,空气稀薄,行动极为困难,大军从来没有走过;第三条路线,就是回过头来,经过康 定、丹巴、金川,到阿坝一带。也就是说,穿过西康那些人烟稀少甚至渺无人烟的地区……
毛泽东说过,把地图递过来,去抽他那支皱皱巴巴的纸烟。周恩来望着地图沉思良久, 然后说:“第三条路,我看可以排除。因为那里人烟稀少,粮食缺乏,部队得不到任何补给,加 上路途太长,部队走到将剩不下多少人了。第一条路,问题也很大。那里是成都坝子,敌人 重兵容易集结,我们很可能重新陷入重围,又形成在贵州那样的局面。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比 不上贵州那时候了。
……“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伸出了两个手指,有点喑哑地说:“据最近的统计,现在我们超不过两万人了。”
一种不易察觉的暗影在毛泽东的眼里闪了一下,正要送到嘴边的纸烟停止住了。
周恩来稍停了停,又说:“第二条路,就是过雪山了。这条路的好处是路程很近,也比较安全,敌人不易截断我 们的去路,而我们却比较容易达到自己的战略目标。但是,这条路从来没有大军走过,现在 同志们经长途转战,体力下降很大,又缺乏衣服的补充,困难确实不能低估,还要详细调查 一下,才能下最后决心。”
毛泽东磕掉烟灰,点了点头:“你分析得很对。我也倾向于走第二条路,过雪山。三条路都有风险,三者相比,还是 过雪山是比较好的选择。只要有人走过,那就是说是过得去的。既然少数人过得去,我就不 相信多数人过不去!大家互相帮助,应该是更能过得去嘛!
恩来,你说是不是?“
“自然。”周恩来笑着说,“一路上很多地方都说过不去,现在不是过来了吗!”
毛泽东高兴了,他笑得很动人:“所以,我很欣赏鲁迅那句话:路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来的。”
说过,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明亮的奇异的光彩,这是那种屡次征服强敌和障碍所形成的 强大自信。这无疑是毛泽东身上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正是这种自信力使他在决定重大问题时 具有超出常人的胆略。
“好,那我们就再开个小会商量一下吧。”周恩来说。
这时,小沈领着一个军人走了进来,说:“机要科送电报来了。”
译电员打了一个敬礼,将电报送给周恩来。周恩来看过,把电报交给毛泽东,一面笑着 说:“先头部队已经占领了天全!”
毛泽东看完电报,立刻叠起地图,笑着说:“恩来,走吧,我们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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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红飘带 (五十三)
不要说较大的城市,即使一般的县城和较为象样的市镇,都会使红军战士眉开眼笑。这 是因为他们的物资极其匮乏,一切日用品急需补充的缘故。老实说,三十年代的中国,一些 小县城并没有多少东西,最多不过有几家小饭铺,几家杂货店,一两家布店,一家标明川广 云贵地道药材的老药铺,如是而已。这些店铺往往是烟熏火燎得成了黑褐色的两层木楼,有 的甚至是平房前面加一个较为象样的门脸。即使这样,夺取它时也都要付出流血的代价。
红军进入天全县城,能够休息一两天,自然特别高兴。沿着碧绿如带的青衣江,一直可 以到达天全城边。城边有大岗山与落七山,两山夹峙形成了一座石门,进入这座石门就是天 全县城。这里有一条颇长的古旧的街道,店铺不少,自然也有些勤劳的店主兼在街上养猪, 更不要说为数不少的老母鸡在街上漫步。不管如何,红军战士们只要能把自己的几个零用钱 花出去,把他们急需的日用品略加补充,也就很满足了。
韩洞庭和黄苏率领的团队,也到了天全县城。他们在这里整整休息了两天,进行过雪山 的准备。实际上,无非是改善一下伙食,到街上买些日用品,加紧打草鞋和筹备粮食,对病 号进行突击治疗,除此而外,就是对付头号敌人——虱子进行毁灭性的扫荡。尽管这些伴随 革命而来的反对派不如冬季猖獗,但是无日不有的汗水泥垢和整日不脱衣服的生活,仍旧是 这些嗜血者生活的良好土壤。它们绝不因对他们宽松就停止骚扰。
对病号的突击治疗,自然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问题。主要是药品异常缺乏,这样的小城 市也买不到好多。在遵义入伍的铁匠杜铁锤,对本排的病号非常关心。同他一起入伍的挑煤 工人李小猴,人本来就瘦,最近连续打了几场摆子,更瘦得可怜,小脸尖尖的,只剩下两个 大眼睛了。这天,小猴看看四外无人,就对杜铁锤说:“排长,啥时候才打回咱贵州呢!”
杜铁锤笑着说:“小猴子,你是想家了吧!”
小猴子头一低没有言语,沉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们已经走出一个省了!”
杜铁锤笑着安慰道:“小猴子,人家江西的同志不是走了五六个省嘛!我们现在是无产阶级了,不能象农民 那样,老看着村头上的歪脖柳树!”
李小猴红了红脸,发愁地说:“排长,你看我这样,能过得去雪山吗?”
杜铁锤又象兄长似地安慰道:“小猴子,不要担心,只要有我杜铁锤在,就不能扔掉你!”
杜铁锤给小猴子要了药,又比着他的脚给他打了一双草鞋,李小猴的情绪安定多了。
部队沿着青衣江向宝兴前进。青衣江迎面流来,山沟越来越窄,青衣江也越来越细,渐 渐变成了一条普通的小河。可是由于落差很大,它那暴烈不驯的性格和大渡河颇有类似之 处,往下一看,在山谷里就象一条滚动着的白花花雪龙。雪浪上架着一种小巧玲珑的藤索 桥。查问当地居民才知道,原来青衣江是从夹金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不仅水流湍急,且冰冷 刺骨,即使河面并不宽,也难以徒涉。
大军经过芦山到达宝兴,用了两天时间。宝兴县城可说是夹在山缝里的一座盆景,全城 人口不过千人。家家打开门窗,都可得到“两山排闼送青来”的妙趣。县城里只有一条街, 从这头到那头,用不了五分钟就走完了。正象这里的人们说的“一家炒菜满城香”呵。由于 红军进展神速,敌人放火烧街只烧了一半红军就进城了。杜铁锤他们在宝兴住了一夜,第二 天一早就向雪山脚下的大镇硗碛前进。
从宝兴到硗碛一百里稍多一点。路上没有多少阻挡,因为敌人有意把红军逼入雪山,使 其重陷死地。然而,这天走得仍然不很顺畅,因为悬崖上有几处栈道,被敌人都破坏了。其 中有一条栈道叫做长天桥,有几百米长,都是在崖壁上凿出孔来,插上木棍,然后在木棍上 搭上窄窄的板子,下面就是青衣江水。可是现在崖壁上裸露着一个个石孔,却没有板子。在 前面开路的工兵,不得不在河两岸用整匹白布代替绳索,使大家攀援过河。杜铁锤过河时紧 紧地拉住小猴子,以防他在激流中跌倒。但那冰水的刺激,显然对于疟疾病人极为不利。
部队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硗碛。天底下许许多多的地名,都是在夸耀自己的美丽和富 饶,更不要说那些虚有其名令人贻笑大方的去处。唯独硗碛却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过度谦卑 的名字。实际上硗碛周围有不少原始森林,郁郁葱葱,倒也冲淡了人们的荒凉之感。只是村 落太小,仅有百多户人家。其中绝大部分是藏民,仅有少数汉人。他们住的都是一些脏而破 旧的木楼。整个镇子最风光的恐怕就是那座喇嘛庙了。红军在那里设了一个联络点,专门负 责过夹金山的指挥。
说这里是夹金山的山脚,其实还看不到夹金山的雪峰,只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山洼罢了。 可是初到的人却有一种突出的感觉,就是大大的太阳没有丝毫暖气。许多老百姓在这盛夏天 气还穿着皮背心。到处凉嗖嗖的,想是夹金山扑过来的寒气。
杜铁锤他们住在一个六十多岁汉民老人的家里。老人穿着光板的大皮背心,脸上黑里透 紫,是那种受紫外线过度曝晒常有的脸色。他是个穷汉,没有跑,对红军很亲切,杜铁锤他 们做好饭,也就同他一起吃,大家更亲热了。
杜铁锤正帮助李小猴烫脚,老头子走过来,往旁边一蹲,亲切地问:“你们是不是要过夹金山哪?”
杜铁锤点了点头,老头子庄重地说:“那可不是玩儿的!你们还是绕到别的地方走吧。我们这里的人说,要过夹金山,性命 交给天呢!”
铁锤一笑:“就那么厉害?”
老人见他不信,更为认真地说:“这不是平常的山,这是神山!”
“怎么是神山呢?”
“你听我说,”老人掏出小烟锅,从一个油腻腻的烟荷包里灌满了烟末,燃起来吸了一 口,“一到山上就不能大声说话,你要声音大了,叫山神听见,你别看晴天大日头的,立时 满天大冰雹就向你砸过来。另外,你还不能坐下,一坐下就永远起不来了。因为那都是山神 的地方。… ”
小猴子洗着脚,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铁锤却哈哈大笑:“夹金山还有多远?”
“往山沟里走出二十里,就到凉水井了。再往上走,就是雪了,我们这里人说,‘走拢 新寨子,立下灵牌子’。”
“这是啥子意思?”
“啥子意思?就是说,到了新寨子,你还往上走,你就让你家里先给你立下灵牌子吧, 回不回得来就另说了。”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