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得人毛骨悚然,全身起鸡皮疙瘩,小小的屋子里充满寒气。小猴子听得十分认 真,一句都不放过。杜铁锤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又问:“新寨子是最难爬的地方吗?”
“不,还有一个九坳十三坡呢!人们都说,‘走上九坳十三坡,鬼儿子拖住脚。’”
“怎么叫鬼儿子拖着脚呢?”
“这就是夹金山古怪的地方。”老人磕磕烟灰,又装上了一锅。“说实话,那坡并不 陡,看去平平的,可是你干用劲儿,就是迈不开步子,就象有个鬼紧紧拖着你的腿似的。”
说到这里,正在洗脚的小猴子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就象真要有鬼来拖住他的 脚了。
“过了九坳十三坡就到山顶了吧?”
“对,接着就是王母寨了。王母寨是个庙,正修在山顶。凡是爬到这里的人,都要到庙 里磕个头,丢几个香钱,谢谢王母娘娘的保佑。可是十个人爬山,总不会十个人都过去的。 人们就说,‘走拢王母寨,看看我的伙计还在不在’,就是这个意思。……另外,还特别注 意要把脚放稳,不然滑下去可就包了‘肉包子’了……”
“啥子‘肉包子’?”
“背坡里雪塘很深,滑下去出不来,不就成了‘肉包子’了?”
杜铁锤看见小猴一句话不说,眼睛露出胆怯和惶惑不安的神情,颇想转变一下眼前的气 氛,就又笑着说道:“老人家,你是听说的呢,还是你亲自走过?”
“我自然是亲自走过。”老人颇为自信地说。
“那你不是过来了吗?”
“是的,过是过来了,可是那是怎么过来的呀!”他叹了口气,“我们十几个人给人背 东西,一到山上,不知谁说了一句话,立时天昏地暗,冰雹就打过来了。我把东西一扔,才 勉强爬到山顶。有两个伙计就留在那儿了。”
这时,营长金雨来进来了,杜铁锤有礼貌地站了起来。小猴子也连忙擦脚准备站起,被 金雨来摁住。
“你们在谈什么?”他笑着问。
“这位老大爷正同我们谈夹金山呢!”杜铁锤说。“听他们讲讲好。”金雨来说,“我 刚才也请一位老大爷讲了,这确实不是一般的山。”
“不过讲得也太神了,”铁锤说,“在山上不能大声说话,还不能坐下休息。”
“可能有点儿科学道理。”金雨来说,“这山是邛崃山的主峰,山势太高,山尖海拔四 千二百六十米,我们要过的山垭口也有四千一百一十四米。因为严重缺氧,呼吸困难,不是 不能坐下休息,是你一休息,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另外人一叫喊,引起空气震动,就要起 变化,也可能有点什么道理,你不要大声叫喊就是了嘛!”
杜铁锤和老人要营长坐下说话,金雨来摆摆手,表示有事,又接着吩咐说:“上级叫我们把准备工作搞得好妹的,可是这里买不到什么。酒是没有的,只买了一点 生姜和辣椒,你们去领点吧!不要忘记,每人必须准备一根棍子。明天天不亮就要出发,因 为中午就得越过山顶,否则就麻烦了。”
说到这里,他担心地看了看小猴子,说:“小猴子,你的摆子不打了吧!”
“这两天没有来。”小猴子可怜巴巴地说,“谁知道这个神山我过不过得去呢!”
“什么神山!”金雨来笑着说,“毛主席和周副主席都传下话来,叫我们同神仙比一比 呢。”说过,又转过脸望着杜铁锤说,“最重要的是病号!你们要编成小组,几个人保证一 个。”
大家把金雨来送到门外。金雨来又回过头笑着说:“小猴子,你别担心!你在遵义挑着鞭炮欢迎我们,我们怎么能把你扔到大山上呢!”
小猴子扫去满脸愁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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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红飘带 (五十四)
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部队就向雪山进发了。走到凉水井时,天才放明。
部队在这里集结了一下。中央纵队和军委纵队也都赶上来了。放眼一看,大家的衣服真 是五光十色,每人手里一根棍子。经过半年多的行军作战,部队的素质和外貌,部队的组织 性、纪律性与服装的杂乱无章,恰好成反比例发展着。今天为了过雪山,每人把包袱里的所 有积蓄都拿了出来,有缴获国民党军的军衣,有打土豪分到的各式便衣,衣服长短不等,色 色俱全。即使这样,还是有人着夹衣或单衣。在硗碛虽然再三强调准备工作,然而由于部队 过多,物资有限,每人能分到两个辣椒或者一小块生姜也就很不错了。硗碛给予红军战士的 就是每人一根爬雪山的棍子,这已经是硗碛最大的慷慨了。
可是,部队的情绪还是很高。这是因为早晨传来的一则消息起了巨大的振奋作用。消息 说,走在最前面的红四团已经于昨天越过了这座神山并在达维与红四方面军一部胜利会师。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好象一堆湿柴上浇上了煤油,顿时熊熊地燃烧起来。队伍里一片嘈杂兴 奋的语声。
令杜铁锤高兴的是,小猴子的情绪也忽地高了起来,加上早晨喝了两碗辣椒汤,脸上还 泛着红光。他正借这机会给小猴子打气,看见中央纵队前面,有两个老人好象在争执什么。 一个老人手里拄着一支红缨枪,上面还挂着一双草鞋,背上嘀里嘟噜地挂着好几个大小口 袋,一望而知那是徐老。另一个文文绉绉,戴着近视镜,留着两撇苍白胡子,那是谢老。徐 老手里提着两张羊皮、一根草绳去追谢老,谢老躲躲闪闪,连续向后退让。只听徐老说: “快,穿上!穿上!”又听谢老说:“不行!不行!”徐老又说:“谢胡子,你的身子骨不 行嘛!”谢老又接上说:“徐老,数你的年纪大嘛!”谢老在前面跑,徐老就在后面追,气 得徐老顿足大叫:“谢胡子,这是什么时候嘛,你还客气!”周围的人也都笑起来,说: “谢老,你就穿上嘛!”这时,休养连的人,也赶上来把谢老围住,不由分说,把两块生羊 皮,一块护胸,一块护背,用草绳牢牢实实地捆在身上。徐老才哈哈笑着回到队伍里去了。 杜铁锤和小猴子看得有趣,也随着大家一起咭咭嘎嘎地笑着。
宣布了注意事项,队伍排成一路纵队开始爬山。杜铁锤见小猴子情绪转过来了,脸上充 满喜色,自己也高兴起来。一路上坡坡坎坎全是茂密的青草和各色野花,同别的山没有什么 不同。人们反而觉得凉爽宜人,精神格外清爽。有人竟“红军哥哥哟”、“妹妹哟”哼起兴 国山歌来了。走了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半山间,渐渐到达了雪线。那些南方战士,有的从生 下来就没见过雪,今天看见了人世间竟还有这般皎洁、美丽的东西,觉得十分新奇。特别是 接近雪线的地方,满山都是那种名叫绕天红的红花,这种火红的花,一丛一丛的,和洁白的 雪衬托起来,显得特别艳丽。除了绕山红,雪下还有一种草,叶子宽大得象莲叶似的,开着 细小的黄花,也很好看。这一切都使人感到分外美丽新鲜。雪线以上则是一片冰雪世界。
这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明丽的阳光照着周围的雪峰,亮得耀眼,刺得眼睛微微发痛。 小猴子眯细着眼笑着说:“排长,你看这雪多好看哪!”杜铁锤往四外一看,果然从来没见 过这样的好景。那一团一团的白云,被太阳照得洁白如玉,连绵不断的雪峰,一个个仙姿绰 约,有的露出在白云之上,有的笼在白云之中,比玉雕还要皎洁可爱。小猴子从地上抓起一 把雪,一边吃一边嘻嘻笑着说:“这山有什么难爬,还吹是神山呢!”
可是,他们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往上走了不过十几分钟,就进入了黑沉沉的云雾里, 周围一片混沌,刚才的雪峰全看不见了。只觉得一股股寒气迎面扑来。不一时,耳边滚过一 阵雷声,接着狂风骤起,又是雪片,又是冰雹,劈头盖脑地迎面打来。队伍里立刻人喊马 嘶,乱作一团。杜铁锤从背上抽出雨伞想给小猴子遮挡一下,没想到刚刚打开,一阵狂风就 把伞不知卷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小猴子满脸都是雪水,冻得浑身战抖,牙齿格格有声, 嘴唇也发白了。周围的人,有人打开被子蒙住头,有人把洗脸盆顶在头上,雹子象敲小鼓似 地脆响着。铁锤就把小李的背包打开,拿出他的小灰毯子,往起一折,穿了根带子,就成了 一个土造斗篷,披在小李身上。然后鼓励小李说:“没得关系,小猴子,坚持一阵就过去 了!”
疟疾病最怕冷的刺激,昨天蹚水过河,今天冷雨一浇,小李的疟疾立刻发作起来。杜铁 锤眼瞅着他两颊赤红,烧得昏昏迷迷,脚步也站不稳。他摸摸小李的额头,烫得象火炭似 的,就说:“小猴子,是你的摆子又来了吧?”小李点点头,无力说话。杜铁锤就把小李的 步枪、米袋全卸下来,背在自己肩上,一面用力搀着他艰难地向上爬着。由于山上积雪很 深,每一步都陷得过了脚脖子,走起来非常艰难,渐渐就掉到后面去了。
掉队的人,为了不影响队伍的行进,只好走在旁边,自然更加吃力。杜铁锤外面流的是 雪水,里面流的是汗水,不一刻里外两层单军衣全湿透了。正在这时,他听见旁边队伍里有 人说:“那不是杜铁匠吗?”
杜铁锤用袖子擦擦脸上的雪水,见雪花飞舞中,行进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微微驼着 背,吃力而坚实地迈着脚步。他没有穿棉衣,一条灰军裤早已被雪水湿透,脚上的黑布鞋湿 得发亮。杜铁锤定睛细看,才看出是毛泽东,几个警卫员替他撑着一块黄油布,挡着冰雹。 疾风把油布吹得啪啪地飞扬起来。毛泽东和他的目光相遇,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走过去了。 走出两步又回过头说:“后面有马,叫那小鬼骑着走吧!”
说过,迈开大步,继续昂首向前走去。警卫员指了指后面的一匹白马,向饲养员打了招 呼,饲养员就牵着马停下来了。那马的鬃毛上披满了雪花冰粒,它的情绪好象也很不稳定, 在冰雹的袭击下,不断昂首嘶鸣。杜铁锤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李扶上了马,叫他蒙好头,抓紧 马鬃,自己在一边紧紧地跟着。这时周围极其阴暗,好象在暗夜中摸索前进。
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大约持续了二三十分钟,声势才渐渐小了,空中渐渐明亮起来。 人们再往上爬了一程,已经穿过浓云的袭扰,往上看蓝天如洗,东方一轮红日,正象春花般 的娇艳。刚才电闪雷鸣,风雪冰雹交加,仿佛只是一场梦境。这时,夹金山的主峰,已经看 得清清楚楚。高高的雪峰,就象一位披着轻纱的仙女坐在淡档的白云之中。山垭口处有一座 孤零零的小庙,还有一根据说名叫“望杆”的杆子,为的是给行人一个标志,以免陷入雪 窝。人们的脸上漾出喜色,因为胜利在望,山顶就在眼前,而且一路都是漫坡,眼看就要胜 利了。
可是,这时杜铁锤却觉得胸口憋闷,象压着一块磨盘似地那么难受,腿也迈不动步。忽 然他想起硗碛那位老人的话,“爬上九坳十三坡,鬼儿子拖着脚”,这想必就是“鬼儿子” 来拖脚了。他看看别人,也都“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走得异常吃力。正在这时,他 看见路边一个女同志,正艰难地扶着一个小鬼往上走,三步一停,两步一站。那个小鬼象患 了重病,步子歪歪斜斜,就象快要跌倒的样子。杜铁锤细看,那位女同志正是蔡畅,因为蔡 畅负责群众工作,在遵义时就认识了。那个小鬼是蔡畅的警卫员,因为人生得秀丽,两颊总 是那样绯红,就叫他“红桃”。杜铁锤见这种情形,就跟饲养员打了一个招呼,叫他好好照 看小李,就快步走了几步,说:“蔡大姐,我来搀吧!”说着就去架小鬼的胳膊。蔡畅望着 杜铁锤点点头说:“哦,杜铁匠,原来是你呀!”接着就说,红桃病了好几天了,刚才浇了 一场雨雪,挨了一顿冰雹,病就更加重了。杜铁锤望望小鬼,脸就象一块白纸,连嘴唇也没 有一点血色。铁锤同蔡大姐一人搀着他一条膀子,吃力地往山上拖他。
山愈高,风愈寒,大大的太阳象是冰雪做成,没有一丝暖气。一阵阵峭厉的寒风吹来, 红桃浑身打战,那一口白牙哒哒地响个不停。蔡畅关切地问:“红桃,你冷得很吧?”红桃 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蔡畅立刻停住脚步,将自己的军衣脱去,露出一件紫红色的毛衣,等 红桃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蔡畅已经将毛衣脱了下来。“我不!我不!”他拼命摆着手表示 拒绝。杜铁锤一时不知道怎样表示才好。“听话呀,红桃!”蔡畅一面说一面将红毛衣穿在 了红桃的身上,红桃的小脸上挂着两颗大大的圆圆的泪珠。
红桃身上暖和了一些,毕竟身体太弱,两个人搀着,又向上走出了一百多米,他的两腿 忽地一软,就坐到雪坡上了。蔡畅连声叫:“红桃,不行呀!不能坐下呀!”杜铁锤也连声 说:“坐不得呀,红桃!”说着就拼命往起拉他,刚拉起一点就又坐下了。只见红桃眼泪汪 汪地说:“蔡大姐,我实在不行了,我没服侍好你… ”蔡畅也眼圈一红,哽咽着说:“红 桃,别说这个,你看,马上就要到山顶了!”红桃睁大了那双纯真的孩子的眼睛,深情地望 着蔡畅,最后说了一句:“你给我娘写封信吧!”说过身子一仰,就倒在厚厚的雪地上。蔡 畅伏下身子,拉着他的手喊:“红桃!红桃!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杜铁锤也连声 喊:“红桃!红桃!”一边喊,一边拉他,红桃已经合上了眼睛,脸上的眼泪也顷刻结成冰 蛋蛋了。
尽管蔡畅是共产党有名的女革命家,是中共最早的党员之一,此时也难免热泪潸潸。她 守着红桃掩面而泣,竟象母亲一般不愿离去。杜铁锤见她一直搀着红桃已累得疲惫不堪,再 拖下去又会出事,就说:“蔡大姐,我们还是把他埋了吧!”蔡畅点了点头。杜铁锤就用刺 刀在路边挖了一个雪坑,和蔡畅一起把红桃掩埋在雪坑里,红桃就穿着蔡畅那件穿了多年的 紫红色的毛衣,睡在了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