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焘住在几里路外的一个村庄。村边,有一个比较干净的院落,门口站着两个哨兵。 哨兵通报以后,张国焘就迎出来了。
毛泽东一面笑一面走上前去,说:“国焘同志,我给你带水来了!”
张国焘一愣,毛泽东指指刘英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的秘书长刘英同志。贾宝玉不是说,女儿家是水做的,我们男人都带着一股 浊气嘛!”
“是的,是的,我们身上的浊气就是不少。”
张国焘迎上来一面笑着一面握手。还特意转过脸对刘英说:“你是在莫斯科学习过的吧,现在有了秤砣没有?”
毛泽东随口开玩笑说:“还没有呢,你给她介绍个吧!”
几个人说说笑笑进了房子。警卫员端上了几杯白开水,就出去了。
毛泽东寒暄了几句,就进入正题。他首先叙说了现在部队遇到的困难,说明部队在藏区 不宜久停,打松潘的战斗计划需要快一点实施才好。
张国焘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完眼珠子转了几转,慢吞吞地说:“北上计划尽管不很完善,我还是同意了。打松潘自然很需要,这我也没有意见。但是 需要不等于不慎重。据前面报告,松潘城墙坚固,不同一般,守敌兵力又多,这些是不能不 考虑的。可是,我绝没有意思说,松潘不应该攻,如果不应该攻,我们怎么能过得去呢!”
据接触过张国焘的人说,张国焘不仅从表情上很难看出他的真实态度,从他的谈话中也 不大容易看出他的真实意图。他的话拐弯抹角,有时模棱两可,有时含汉糊糊,使你莫测高 深。如果你是一个脑力不太强健的人,不一会儿就会使你陷入语言的迷宫,把你弄糊涂了。
可是,今天毛泽东表面很松弛,内心却睁着明亮的眼睛。
他不断地拨开语言的迷障,力图抓住主要的东西。他说:“慎重是一定要慎重,但我们打松潘是比较有把握的。四方面军的战斗作风很好,加上 一方面军,我看不成问题。如果说城墙坚固,还可以把敌人引出来打。”
张国焘沉吟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刚才我只讲了一个方面,只讲了客观条件,还有主观条件也不具备。一、四方面军会 合以后,本来应当团结得很好,可是现在传出的一些话很难听,说什么四方面军土匪主义 啦,军阀主义啦,还说什么不该撤出鄂豫皖苏区啦,不该撤出川陕苏区啦,更有甚者,竟说 我张某人是老机会主义者啦,等档档档,大家憋着一肚子闷气,怎么去打仗呢?”
张国焘说完,望了毛泽东一眼,就转过眼睛望着别处。
毛泽东一看张国焘攻上来了,就哈哈笑道:“国焘,这些闲话是听不得的呀!有人就说,我毛泽东是曹操,中央是汉献帝,我是挟 天子以号令诸侯。这些闲话如何能听得?如果相信这些闲话,岂不误了大事?挑拨离间的人 总是有的,我们还是先解决大事要紧。”
张国焘微微涨红着脸,继续争辩说:“事情不止这一桩嘛!还有人在小报上发表《列宁论联邦》的语录,好象我们成立西北 联邦政府也搞错了。这些难道都是小事?”
毛泽东又笑道:“这些政治问题,可以留到环境许可时从容讨论。我们找个地方,肚子吃得饱饱的,争 论它几天几晚也不妨嘛!”
张国焘设置的路障被毛泽东机智地摆脱过去,暂时不说话了。他紧紧咬着下颚,转着眼 珠,仿佛在盘算着一个重大问题。终于他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影响大家情绪的,远远不止这些。”张国焘望着毛泽东说。“四方面军的同志都认 为,一、四方面军会合之后,在组织问题上已经不适应会合后的新形势。这决不是我个人的 看法,我声明,也绝不是我个人要当什么,而是整个四方面军同志的反映。一、四方面军会 合之后,四方面军是十万人,但是在组织上没有他们的代表,我不得不替他们讲话。象徐向 前同志为什么不可当副总司令?象昌浩同志为什么不可当总政委?还有些同志为什么不可以 到中央工作?还有… ”“哦,”毛泽东暗暗想道。“问题的实质到底讲出来了。”
毛泽东望望张国焘圆鼓鼓的胖脸,沉默了好几秒钟。顿时,张国焘的形象在他心目中破 灭了。他觉得坐在面前的,与其说是一位政治家倒不如说是一个正在同党讨价还价的商人。
张国焘因为抛出了自己最重要的意图而显得轻松了许多。他端起茶缸喝了点水,呵呵笑 道:“关于打松潘的问题,很好说嘛!我刚才再三说过,松潘不是不需要打,也不是不可以 打,只要大家心气顺了,这好说嘛!哎,润之,为这样的事,你只要打个电话不就可以了 嘛,真是,还亲自跑了一趟… ”
毛泽东的脸色有些严肃,勉强笑着说:“今天你谈的问题,我回去可以和大家研究。研究之后再答复你。”
说着,起身告辞。
张国焘将他们送到门外。一切严重问题都淹没在有礼貌的微笑中了。
毛泽东回到中芦花自己住的房子里,周恩来、王稼祥、张闻天、朱德、博古等人都很快 来了。他们围在火塘边,纷纷急迫地问:“谈得怎么样?”
毛泽东把同张国焘的交谈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他主要要求解决组织问题。”
周恩来说:“刚刚接到陈昌浩一个电报,要求任命张国焘为中央军委主席,并且要求有‘独断决 行’权。”
在座的人一个个都气得脸色发黄。张闻天气愤地说:“价钱是越来越高了,任命他作军委副主席,难道不算是解决组织问题?他怕人说他是 军阀,实际上他就是军阀。”
王稼祥因为刚才爬楼梯喘吁吁的,憔悴的脸上挂着汗珠:“他说是代表四方面军发言, 叫我看是代表他自己发言。”
“军队不是个人的。如果说,谁的人多谁就称王,谁就当领袖,那还算什么无产阶级的 党呢!”博古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激愤地说,“老毛,我看对这样的人不能让步。”
毛泽东见大家很激愤,就笑着说:“可是,根据现实情况,不让步也不行呵!”他一面说,一面掰着指头,“不让步就打 不了松潘;打不了松潘就不能北进;不能北进川陕甘计划就要落空,我们究竟是让步还是不 让步呢?”
人们沉默了。空气显得凝重。光线也显得更幽暗了。人们在苦苦地思考着。
周恩来低着头一个劲儿捻他的长胡子,忽然抬起脸说:“这样吧,我把总政委让出来给张国焘。”
大家心中不禁一震。周恩来一向不在乎权力地位,这一点作为他的突出品德为全党所敬 重。今天,在这个重要时刻他又作出此种表示,大家不禁用尊敬的眼光望了望他。“不行, 军权不能让给他!”张闻天气昂昂地说,“我把总书记让出来,让他当这个总书记算了。”
说过,把头偏到一边,在他那软塌塌的帽檐下,眼睛闪射出愤怒的光。
大家又沉默了。毛泽东掏出烟斗装满了从王稼祥那里弄来的自制烟叶,巴哒巴哒地抽起 来,把整整一锅烟抽完,才说:“我看就让出总政委吧。总书记是全党的事,如果利用这名义搞起意料不到的事,那影 响可就大了。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泽东同志说得有理。”朱德从沉重的思虑中抬起头来。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第二天,军委公布了命令,由朱德任红军总司令,张国焘任红军总政委。一两天后,又 任命徐向前为前敌总指挥,陈昌浩为政治委员,叶剑英为参谋长,李特为副参谋长。接着, 在中芦花一家富裕藏民的楼上,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会上由张国焘报告了四方面军的情 况,徐向前作了补充发言,接着进行了讨论。
看来问题是解决了。大家都轻松地喘了口气。周恩来又重新起草了攻打松潘的作战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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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红飘带 (五十九)
部队自黑水北行,经过了三百余里的艰难跋涉,越过长征路上的第四座大雪山——打鼓 山,来到了毛儿盖。
毛儿盖是比较开阔一些的山谷,山谷里隆起一道岗子,几个小小的寨子就分布在这道岗 子上,下面就是不宽的毛儿盖河。几个寨子合在一起也不过几十户人家。这儿的藏族寨子和 黑水堡垒式的石头房子不同,都是两层宽大的木楼,下层是饲养牲畜的地方。其中的索花寨 子有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寺,被胡宗南的部队逃跑时烧毁,只留下些高大的红墙。山谷里是一 片片青稞地,透出诱人的杏黄,可是因藏民逃避一空,仍然显得荒凉。四外山上都是黑压压 密层层的原始森林,更给人增添了神秘恐怖之感。
毛儿盖几间有限的房子,怎么能容纳下这样大的部队,自然绝大多数的指战员都是露 营。村头,巷尾,田坎,树下,到处搭的都是“人”字形的窝棚,或者是用一条被单几根树 枝搭的比鸟窝大一点的棚子。此处平地就海拔三千公尺,何况已进入八月,地高风寒,一早 一晚红军战士已经冻得瑟瑟战抖。吃的仍然是清水煮野菜,或者只能说是能吃的青草,加很 少一点粮食弄成糊糊。人原本越来越瘦,现在却得了浮肿病,变成黄蜡蜡的虚胖。病号每天 都在增加。随着无望的滞留,人们情绪低落,怨言愈来愈多。
金雨来的心情越发烦躁了。他不了解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打松潘,为什么要在这鬼地方滞 留不进,因为这些牵扯到上层的分歧,当时无法公之于众。部队经常出去筹粮,几乎成了一 件主要工作。樱桃还在这里协助他们。这个营人数过少,已经编成一个连了。
这天早晨,他正和樱桃坐在小窝棚里闲谈,杜铁锤急匆匆跑来,很懊丧地说:“营长,我们排又有两个病号不行了。”
“怎么回事?”
“没有药,他们又不肯吃饭,昨天晚上,我给他们端去两碗野菜,都没有动。”
“那叫什么饭!好人都不愿吃,病号怎么吃得下去!”
“早晨我见他们老不起床,一摸已经没有气了。”
铁锤的脸上有刚刚擦去的泪痕。金雨来望了望这位铁匠,过去他是又黑又壮,现在也瘦 得不象样了。
“现在这个上级不知道怎么搞的!”金雨来实在压制不住,“象这样一天饿死几个,不 用打仗也死光了!”
“战士们都说,宁愿打死也不愿饿死!”
樱桃见两个人满腹牢骚,就笑着劝慰说:“算了!算了!现在中央这样复杂,咱们在这里说说有个屁用。还是商量一下怎么筹粮 吧!”
金雨来见樱桃提醒,也觉得在下级面前随便说也不很好,就问樱桃:“你看今天到哪里去?”
“是不是过毛儿盖河,到东边一带去试试?因为西边的筹粮队太多了。”
金雨来同意,决定只带一个精干的排,其余的全留在家里。他嘱咐杜铁锤带上足够的白 洋作为收购粮食的费用。
不一时,金雨来和樱桃就带着一支三十多人的精干小队出发了。
他们沿着毛儿盖河向北走着。走出没有几里,金雨来就觉得浑身无力,头也有点晕眩。 想来是连日在外露营,受了风寒。他有点不想去,在下级面前又说不出口,何况也不能把这 事推给樱桃。他只好强打精神走着,别人也没有觉察出来。
他们向北走出十余里,来到一处渡口。这里河水清浅可以徒涉。他们正解开绑带准备蹚 水时,对岸山上的密林中响起了枪声。金雨来一看部队正暴露在河岸上,极为不利,就命令 人们奔到一带矮树丛里隐蔽。可是有一名战士已被击中。当同志们把他拖到树丛里时,因失 血过多,已经停止呼吸。
出师不利,使金雨来极为懊恼。他观察了一下对岸,山头上的树挤成了疙瘩,乌黑一 片,根本看不见人。打也无从下手。一位轻机枪射手,气得不行,向刚才响枪的地方打了几 发,也不过起点威慑作用罢了。
“误了时间也不好,还是绕到上面过吧!”樱桃提议。
金雨来考虑了一下,觉得只好如此。他们匆匆在河岸上掩埋了这位红军战士,就沿着河 岸继续北行。
又走了十余里,金雨来选择了一处水浅的地方进行徒涉。樱桃也解了绑带,把裤管挽得 高高的,手里提着小小的草鞋蹚过去了。
过了河,大家进入了一条山沟。此时天已过午。早晨吃了一点野菜,早已饥肠辘辘。这 种世界上特有的饥肠辘辘声,有时相当响亮,彼此都可以听到。而且音调丰富多采。有的如 长天雷吼“咕构构构构”响个不停,有的则是一声悠然长鸣“咕— ”地一声便戛然而 止。这样,前面,后面,此起彼落,互相呼应,简直可叫作百肚争鸣了。当过兵的人都会有 体会的。
还是樱桃眼尖,她发现半山间的山崖上似乎有个石洞。这样,大家便凭空增加了一点信 心和毅力,顺着山坡向上爬去。山坡上尽是密林,脚下是枯枝败叶,十分难走。说实话,如 果不是一个希望在支持着,他们是很难爬上去的。
“看,有人!”不知谁欢叫了一声。
金雨来举目望去,从那个青灰色的石洞口,跑出一对穿着藏袍的男女,还有两个半大孩 子,他们在树林间一闪,就匆忙地跑到山后去了。
“不要跑!我们是红军!”樱桃用她那尖尖的声音喊。
“老乡,不要害怕!”其他人也跟着喊。
可是,这些喊声都没有用。等他们喘吁吁地爬到山洞口,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金雨来 看了看,山洞口还失落一只鞋子。他拣起一看,鞋不大,显然是那个半大孩子跑脱了的。他 提着这只小鞋进了洞子,把它放在洞子里了。
一家藏民的逃跑,对金雨来无疑是一个精神上的打击,作为一个人民的子弟,他突然有 一种很难受的悲凉之感。他打量了一下这个自然洞,洞不大,只有一间房子大小,地上铺了 一些乱草,一床不知盖了多少年的打着许多补丁的红被子,几件破烂衣服,还有半口袋粮 食,一口破锅。看到这些,心里更加感到凄凉。
樱桃跟着走了进来,刚才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