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淡淡一笑,轻声道:“先定大局,谋而后动。”他和徐渭故意此起彼伏,就是要给胡宗宪造成一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错觉。
“大局?”胡宗宪轻声道。
“对,得先弄清楚倭寇难剿的原因,”沈默沉声道:“然后再根据这个原因去想办法。”
“什么原因?”
“简单说有三个原因。”徐渭笑道:“第一,沿海的许多大家族与倭寇相勾结,为他们收集情报,大打掩护,甚至直接参与抢劫,所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倭寇的眼皮底下,打起仗来岂能不被动?如果你想尽快扭转这种局面,一来,就得下重手打击这些大家族,让他们不敢勾结倭寇;二来,得给他们足够的好处,让他们反过来帮助咱们,这样倭寇一登陆,马上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咱们却能更快得到消息,剿灭起来就更简单。”
“这个嘛……真地很难。”胡宗宪点点头,苦笑道:“请说第二条吧。”
“第二,其实真正的日本倭人还没有开化,所以野蛮善战,但他们既不懂得战略,也不懂得计策。如果让他们单独上岸抢劫,迷路都有可能,哪能像现在这样来去自如,神出鬼没?”沈默微微一笑道:“他们之所以这么难对付,是因为那些原本是大明子民地“假倭”,这些对大明知根知底,又精于谋略的假倭与真倭混杂,甚至成为倭寇的首领,如果能先除掉这些假倭首脑,那些真真假假的倭寇便决难在我大明国土上立足!”
第四卷 不为青史为苍生 第二一二章 谋而后动
这应该叫做“打蛇打七寸”吧?”胡宗宪饶有兴趣道:“怎么打?”
“左手持着大棒,右手拿着鲜花。”沈默笑道。
“大棒是打,鲜花呢,是什么?”胡宗宪问道。
“招抚。”沈默目不转瞬道。
“招抚?”一听到这两个字,胡宗宪敏感地蹙起眉头:“招抚倭寇?大大不妥……这可是皇上十分痛恨之举啊!老弟切莫捋这个虎须,否则老虎可是要吃人的。”
说着连连摇头道:“就算没人怪罪,可那些倭寇头子一个比一个凶狠残暴,一个比一个狡黠奸诈,便是今日招抚,明天又会复反,招之何用?抚之何益?”
沈默摇头道:“中丞大人误解啦,我当然知道这些人言而无信,但我的策略有十六个字:“名为招抚,实为诱捕;分化瓦解,进而剿杀。””
胡宗宪略一沉吟,心里豁然明亮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正是!”沈默沉声道:“眼下敌强我弱,要想彻底平定倭患,就得用这种手段,只要能勾动其中几个,便可或施离间之计,使其互相猜疑倾轧,自相残杀,或用怀柔之计诱其上岸投诚,那时我为刀俎,彼为鱼肉,看他还怎么嚣张!”
胡宗宪沉吟半晌。却仍觉不甚乐观道:“想法是妙啊。可王直徐海等辈本就是狡黠之徒。滑不溜手。又处在得意猖狂之时。恨不能立时夺占杭州。北下金陵。占领半壁江山。称王称霸。岂能轻易受我等诱惑?万一不成还落个通倭地罪名。岂非狐狸没逮着。反惹一身骚?”
他还向沈默举例道:“招安这一手。并不像拙言你想象地那么好用。数年前在北疆对付蒙古人。两年前在湖广对付苗民起事。官府都尝试过。但没有什么效果。”
沈默笑道:“中丞大人过虑了。那些倭寇与苗民还有蒙古人。有本质上地差别。”
“什么差别?”
“苗民是官逼民反。对官府怀着仇恨;蒙古人是非我族类。根本不买朝廷地帐。所以招安都不灵光。”沈默自信笑道:“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一招对付那些倭寇头子。一准好用。”
“何以见得?”胡宗宪抿一口酒。轻声问道。
“在下用了大量的时间,研究了倭寇头子的出身,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沈默也不卖关子,直接道:“都是清一色地海商出身。”
“没错,这不难理解,”胡宗宪点头道:“倭寇中强者为尊,那些有强大船队的富有船主,便可以获得领导地位,成为众多小势力依附的对象。”
“中丞说得对。”沈默沉声道:“这些人其实跟朝廷既没有杀父之仇,也没有夺妻之恨,纯粹是因为发现抢劫比走私更赚钱,这才开始改行或兼职当倭寇的。”
徐渭接过话头道:“但即使成了倭寇头子,这些人还是带着商人的习气……重利轻义,一切都可以谈,就看能不能出得起价钱了。”说着挥挥手,很肯定的结论下道:“这是本性使然,永远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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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承认这法子很诱人,但这俩人光在那描绘美好愿景、就是不拿出点真东西,这让他心里依旧没底,便干笑一声道:“挺好,挺好。”
沈默和徐渭不禁暗自凛然,心说怎么碰上这么个不见兔子不撒鹰地主?他俩之所以光讲方法不说细节,就是担心胡宗宪觉着俩人没了利用价值,关键时刻不肯下死力保沈默。
现在人家在给暗示了:若不拿出点真东西,那咱就敷衍敷衍,各自回去困觉吧……两人暗暗交换下眼色,还是由沈默解说道:“在学生看来,谈判的时机已经成熟,先看徐海这边……原本是由他和另外两大匪首陈东、叶麻三股势力合流而成,因为徐海的实力最强,所以他当了龙头。但王江泾一战后,陈东被俘,徐海也实力大减,而叶麻因为留守,反而安然无恙,中丞大人您看,他们会发生什么问题呢?”
胡宗宪听出了其中三味,连连颔首道:“这一群乌合之众,各个自私自利,肯定各打各地算盘……我听说他们在海岛上各有自己的领民和奴隶。现在徐海和叶麻两个,八成已经为争夺陈东的地盘,打得头破血流了。”
“大人英明。”沈默点头笑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更何况这些兼具强盗与商人性格地倭寇,更容易头脑发昏,扯破面皮。岂不正是我们乘虚而入的绝妙时机?”
“说得好啊!”胡宗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抚掌笑道:“确实是个好主意,值得浮一大白!”便为沈默斟满酒,自个先一饮而尽。他虽是文官,但阴差阳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军旅中度过,所以酒量很好,人也很豪爽。
沈默不禁暗暗埋怨徐渭道:“拿这么大的碗盛酒,不是想害死我吗?”他酒量平平,可不敢这么喝。
好在胡宗宪已经满脑子都是招安之计,根本顾不上这些枝节末梢,只听他满脸兴奋地问道:“你准备派谁去,又怎么说服他们?”
沈默心说:“要是连这个都告诉你,老子还混个毛吗?”但也不能一点风声都不漏,不然就如“锦衣夜行”,一身光采没人见,也就得不到胡宗宪的支持了。可是又不能和盘托出,至少要隐瞒他准备用的两个人的名字。
但胡宗宪可以算是天底下最难对付的一类人了,待沈默用含糊的称呼将自己地计划说完之后,他立即追问道:“是什么人肯如此为朝廷出力?”
见胡宗宪询问的神色十分凛然,沈默心说,倘或执意不肯透露,他必然不悦——现在正准备靠他来防备严党呢,可不能这么得罪了,不然到头来是自己吃亏,没什么好处……但也不能信口胡咧咧,否则将来事情穿帮,胡宗宪还是会恼自己,反而不智。
好在胡宗宪厉害,他也不是省油地灯,面不改色心不跳道:“男的叫梁汝元,女地叫王翠云,是两口子。”心中欢喜道:“二位哥嫂果然有先见之明,竟然都有犄角的曾用名。”
胡宗宪十分感动道:“这对伉俪设计为国,真乃义士也!”说着便得寸进尺道:“他们现在哪里,快快引荐给我,本官要好好地褒奖一番。”
“这真是与虎谋皮啊!”沈默和徐渭心中同时浮起一句话道。“恐怕见了就会把咱哥们一脚蹬开。”
徐渭便冷笑道:“做卧底的从来最怕见光,倭寇又耳目众多,万一让他们发现,这两个人居然在投奔他们之前,先去见了朝廷官员。等着这两口子的是什么,胡公不会不知道吧?”
胡宗宪就吃徐渭这套,闻言讪讪笑道:“是我考虑不周啊……”
沈默又笑着将口子彻底堵死道:“这两口子说了,他们都是深受倭寇之害,与倭寇势不两立的,所以才愿意深入虎穴,为朝廷策反倭酋。不过纵有此心,也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完成的。
所以此去没有别的要求,只求我们能为其保守秘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怕的是徒劳无功,反受其害。所以他们说:“即使不给记功,也请大人为我们保守秘密”。”
说着一摊双手,满脸无奈道:“下官是发了毒誓的……既然大人真想见见,那下官就豁着肠穿肚烂,天打雷劈,给您引见一下吧。”
他都这么说了,胡宗宪只好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还是不要让他们露面了。”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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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一会,稍微消化一下,胡宗宪又问道:“那王直呢?他可是倭寇公认的魁首,老奸巨猾,实力异常强大,拙言准备怎么对付他呢?”说着不好意思笑道:“别怪我问得太细,我还得去说服上面啊。”这事儿没有赵文华的支持,和严阁老的首肯,根本别想做。
沈默苦笑道:“饭口一口的吃,对于这位老船主,我只有一个思路,但在没有找到突破口之前,不说也罢。”
能有剿灭极端残忍、极端嚣张的徐海部的办法,胡宗宪觉着已经可以向赵侍郎交代了,便点头道:“等你有办法了,随时告诉我。”
“一定。”沈默笑道,顿一下又道:“不会让大人等太久的。”
胡宗宪感觉已经不虚此行了,心情格外舒畅,向两人又敬一圈酒道:“记得你们说,一共有三个问题要解决,现在说了两个,不妨让我猜猜最后一个是什么。”
见两人点头,他便笑眯眯道:“第三个是我们的军队对敌人的威慑太弱,这才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对不对?”见他俩又点头,胡宗宪呵呵笑道:“不知二位有何良策?”
“三策。”徐渭道:“留住狼土兵,抓紧练新军,尽力建海军。”
第四卷 不为青史为苍生 第二一三章 唱罢严冬,春丛认取双栖蝶。
天上明月高悬,星空灿烂,看时辰已经是下半夜了,但屋里却谈兴正浓,毫无停歇之意。
待徐渭说完,胡宗宪苦笑道:“都不是那么好办的。”
徐渭翻下眼皮道:“要是那么好办,倭寇能猖狂到今天吗?”
沈默笑道:“其实文长兄这三策都是势在必行的,从短期看,我们自己的军队还不堪大用,所以必须留下狼土兵,应付眼下的倭情;从长期看,要想彻底消灭倭寇,最终还是要反攻到海岛上去,捣毁贼巢穴,要做到这一点,没有一支过硬的水军是万万不能的。”顿一顿,他紧紧盯着胡宗宪道:“但最根本的,还是要全力练好我们自己的新军,不说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至少也要赢下该赢的仗!”
胡宗宪忍不住哂笑道:“浙江兵要是能练出来,倭寇早被赶到大海里去了。”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都是保家卫国,总有热血男儿。”面对他的质疑,沈默一字一句道:“如果能选用善于练兵的大将,把浙兵操练的足堪御敌,一来再也不用为兵源发愁,二来也可省客兵岁费数倍矣。”
胡宗宪动容了,沉吟片刻之后,终于点头赞许道:“说的不错,生丝只有练熟了,才能织成五彩云锦,以往我们光征兵而不练兵,即使乡勇们再想报国,也没法形成战斗力。”接着却又蹙眉道:“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遍观抗倭诸将,除了正操练水军的俞大猷之外,却又去哪里寻找这等人才?”
沈默端起酒碗,颇有些羽扇纶巾的意味道:“在下可推荐一人,足以胜任此等重任。”
胡宗宪登时欢喜道:“何方神圣,快快讲来?”
“此人乃将门之后。文武双全。胆识超凡。又有满腹韬略。”沈默淡淡一笑道:“且正在中丞麾下任职。”
胡宗宪愕然道:“我麾下竞有此等明珠蒙尘?”说着朝沈默拱手道:“我地拙言老弟。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他是谁吧。”
“戚继光。”沈默轻声道。
“戚继光?”胡宗宪有些迷糊。想了一会才道:“便是那位宁邵台参将?”在去岁地连番大战中。戚将军没捞着露脸。是以胡巡抚对他印象不深。
“正是此人。”沈默赶紧为其加深印象道:“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相当地老练沉稳。决不会辱没使命。误了中丞地大事。”见胡宗宪还在沉吟。他又洒然一笑道:“如若担心。中丞不妨亲自考察一番嘛。”
胡宗宪这才点头道:“拙言少年老成。做事沉稳。既然如此大力举荐定不会错。本馆自当将其作为首选就是。”意思是。我还得见见他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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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件事敲定之后,三人又谈了留下狼土兵之事,这个胡宗宪也爱莫能助了,因为自从设立东南总督之后,浙江巡抚的地位便尴尬起来……原本权限之内的事情,现在却得请示总督才能办,尤其是军务上地事情,更是由总督一言决断,所以如果周珫不答应,胡宗宪也没有办法。
至于水军一事,更是由周总督全权负责,旁人根本插不上话。所以胡宗宪面带惭愧道:“文长兄的三策之中,却只有一条是我可以做主的。”
“这就很好了。”沈默笑道:“只要方向正确,总能走到终点的。”
“只要方向正确,总能走到终点?”轻声重复一遍沈默的话,胡宗宪由衷地道:“拙言说的是至理啊。”说着朝两人拱手道:“今日宗宪来时,仍然是稀里糊涂,与二位一番深谈,却是拨云见日,信心十足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不过今日所议之事极为隐密,稍有泄露,必前功尽弃,还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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