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诚惶诚恐道:“微臣没有意见,只是请陛下早做定夺,好让钦差启程,早日抵达浙江,将事情查清楚。”
嘉靖地眉头微不可察皱一下,他实在不愿看到自己寄予厚望的次辅如此窝囊,但旋即便被徐阶话中地另一层意思占据了注意力……从北京到杭州,正常要走一个月,如果再摆开仪仗,地方上迎接欢送,腊月里能到江南就不错了,那岂不黄花菜都凉了?
于是否决了从北京派官的建议,决定从南京找一员德高望重、忠诚耿直地官员,来完成这个使命,闭目寻思半晌,幽幽问道:“如果让你们评论南京的官员,会第一个想到谁?”
“南京兵部尚书赵贞吉。”虽然不知皇帝的意思,李默实话实说道。
“赵孟静。”徐阶轻声道,赵贞吉字孟静。
“回皇上,是赵贞吉。”严嵩年事已高,对于“流放”南京的大员,他已经记不大清了,只有“赵贞吉”这个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的名字,被严阁老时刻牢记在心。
“很好,就派赵贞吉为钦差大臣,彻查此案,”嘉靖帝狭长双目中精光闪烁道:“另外让苏松巡按与浙江巡按协查。”
第四卷 不为青史为苍生 第二七一章 三钦差
谢绝了胡宗宪的留宿,沈默也没有回西溪别墅去,而是住到了人马喧腾的馆中。
此时驿馆已是客满。好在丞与他是旧识。又仰慕解元公的大名。央着他给题了个匾额。便将住在上房的商人撵走。腾空出来给他住。彼时驿站的住客中。一般只有七成是真正的官员。其余的则是拿着上面的条子。或干脆向驿丞行贿。住进的商旅。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驿馆中呆了整整三天。沈默的报告还是没写出来。这倒不是他文思枯竭之类。而是经过反复斟酌。他觉着还是再等等。看看朝廷下一步的变化再说。
是的。他确实答应了胡宗宪。要上奏皇帝帮其说话。但沈默深知此事干系重大。所谓“倭寇犯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其背后也许隐藏盘根错节的干系。对于一个快要完婚的新郎官来说。他绝不希望在这时候纠缠进去。能置身事外是最好的。
但令人无奈的是。有时候不是你找麻烦。而是麻烦找你。仅仅又过了一天。圣旨到了。命他协助钦差大臣彻查此次事件的始末。这下是彻底休想置身于外了。
将写了一半的告进火盆。沈默叹息一声。对沈安吩咐道:“你回绍兴跟家里说。婚礼延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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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日,沈默正在屋里读书,便听外面有喧哗声,隐隐好像有“钦差”之类的字眼,他心中一动,命铁柱出去观看,才知道是苏松巡按到了。
沈默便搁下书吩咐道:“更衣,去拜会一下未来的同事。”
他这边刚刚着正衣冠,就听到亲兵进来,呈上拜帖道:“大人,苏松巡按王大人前来拜会。”
沈默赶紧道:“快快有请……哦不,还是我亲迎吧。”便匆匆出去。在小院里见到一位二三十岁,面色白净、蓄着乌黑短须,相貌十分儒雅的官员。
“在下苏松巡按王用汲,见过解元郎。”见沈默出迎,那官员笑吟吟的拱手道,声音柔和而干净。
沈默赶紧还礼:“久仰润莲兄大名。今日终的一见。实在是幸会幸会。”
王用汲字润莲,闻言微笑道:“解元郎过誉了,区区不过一介小吏,哪来的大名?”
温润如玉的君子总是讨人喜欢,沈默也不能免俗,不由对其心生亲近之情,连忙将他让进屋去、请其上座,王用汲固辞不肯,两人只好东西昭穆而坐,沈默吩咐上茶,对王用汲道:“润莲兄一路辛苦,来的好早啊。”
王用汲温和笑道:“解元郎不是来的更早吗?”
沈默摇头笑道:“润莲兄还是叫我拙言吧,最近听着解元两个字就犯晕。”
王用汲颔首道:“拙言兄,我是前天接到圣旨,生怕落在赵部堂后面,这才抓紧时间赶过来的。”说着呵呵一笑道:“据说老先生是个急脾气。”
沈默笑道:“好像有所传闻。”时候铁柱奉茶。王用汲接过茶盏轻一口道:“这次的差事,拙言兄怎么看?”
沈默也喝口茶,微笑道:“我阴差阳错当上了这个浙江巡按,但实在太过年轻幼稚,早已打定主意,紧跟赵部堂和润莲兄的步伐,你们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王用汲苦笑道:“拙言兄太谦虚了,不过也真真道出了我辈的心声。”说着叹口气道:“不瞒你说,我是跟着俞总戎进剿过那股倭寇的……”
沈默面色一紧,沉声问道:“抓到活口没有?”
“捉到了。”王用汲压低声音道:“一个剃着倭人发式,穿着倭人服装的汉人,被火铳所伤,昏迷了过去,等兵士们取首级的时候,才发现他没死。”
“人现在在哪?”沈默直起身子问道。
“已经被曹巡抚收押了。”王用汲轻声道:“但当时我检查过他的全身。”
“怎样?”
“双手虎口有老茧,脚掌狭窄,脚趾并拢,且面容身上都没有海风吹出的那种水锈。”王用汲轻言细语道:“据此判断,觉着他是个陆上的高手,应该不是在海上讨生活的。”
“嗯,浙江胡中丞也说过。有岸的向导与他们勾结。”沈默点头道:“其余的倭寇呢?”
“还逮到两个倭人。不过伤势很重。恐怕救不过来了。”王用汲印象深刻道:“这是一群亡命之徒。除非伤重昏迷。不然就会继续作战。直到最后也没人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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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润莲兄看。这些倭寇是什么来头呢?”沈默轻声问道。
“俞总戎说,这些倭人全部手持倭刀,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怕沈默不了解。王用汲还解说道:“倭刀虽然质量很好。把把都是宝刀。但工艺极复杂。价格及其昂贵。即使在日本。也只有一种人会使用。那就是诸侯的武士。这些人自小习武。专学杀人的法子。异常毒辣厉害。”
沈默微微点头。没有打断他。听王用汲道:“但俞总戎说。这种人在日本也是极为稀有的。据说最强大的诸侯。叫什么信长的。手下也不足一千。”说着不可思议的对他道:“这次居然有足足二百这样的武士跑到大明来送死。实在是莫名其妙啊。”
沈默却知道。那些人肯定不是武士。因为在日本。武士都是有组织关系。有田的户的上,人物。断不会撇家舍业的组团来大明。那些人只能算是曾经的武士。他们依附的侯战败后。土地也没有了。只好扛着武士刀四处流浪。便有一个很拉风的名字。叫浪人。
不过虽然是浪人。依旧是稀有品种。一下聚起二百个。恐怕只有王直王老板能做到……但是,他肯定不会舍的。
所以究竟是谁的“好事”,沈默也真的猜不出来。但他能肯定的是。这背后的主使不是那些海寇巨枭们,原因同上。
两人谈论半晌,没有头绪,只好暂且按下,一切等赵部堂到了再说。可一连过了两天,钦差大人的仪仗却始终没有出现,就在两人有些着急。忍不住写信去南京询问时,一个布衣老头来站找他们,递上了一份名刺。
一看上面的名字,沈默两个赶紧换官服,跟着老出了驿站,七扭八捌的到了一间极不显眼小客栈中,见到了同样不起眼的赵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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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嘉靖十四进士,授翰林编修,在国子监教书育人数年后,擢监察御史,奉旨宣谕诸军。后因为罪严嵩,廷杖谪官。再累官至户部侍郎,又忤嵩夺职。几年前经其老师徐阶举荐,帝允复起,但仍被嵩从中作梗,被任命为南京礼部尚书,闲散搁置。
直到张经去职,才接任南京兵尚书,掌管南京及应天府一带防御。赵老夫子对军事乃是外行,但依然加强军纪训练,使腐朽不堪的南京驻防兵战力稍有提升,并始终保持警惕性。这才在上月倭寇逼近城下时,及时反应,关闭城门,没有被攻进城内,造成前无古人,后无来的奇耻大辱。
但眼睁睁看着倭寇远遁,便已经让生性要强的赵老父子险些气晕过去,从那天起,赵贞吉就开始骂娘,从赵文华杨宜,到胡宗宪,曹邦辅,都被他格了老子。
所以当接到上。命其为钦差大臣。彻查此案时。赵老夫子别提有多激动了。上午接旨。下午便丢下手头的差事。仅带一名老仆一个护卫。三人同乘一辆马车。心急火燎的往杭州去了。
他微服简行。悄无声息的进了杭州。在街头巷尾处转悠两天。觉着情况了解差不多了。这才现身召唤两位副手过来。简单的见礼之后。赵贞吉便沉声道:“二位久等了吧。”
两人连忙道:“应当恭候部堂大驾。”
“这几天可有什么收获?”赵贞吉个头不高。相貌也很平常。却有一份不怒自威的尊严所在。令二人大气都不敢喘。王用汲轻声答道:“这几日与沈巡按分析了一下案情,但大人您不到。我们也不敢胡来。生怕乱了您的部署。”
“狡辩。”赵贞吉冷着脸道:“就算我没来。你就不会出来转转。听听民声。好做到心中有数吗?”
两人心中苦笑道:“外面盯梢的不下十人。人家不想让我们看的。肯定看不到。我们出来有什么用处?”但这话只能想想作罢。面上只有唯唯诺诺的接受批评。
第四卷 不为青史为苍生 第二七二章 提编
赵尚书坐着,两位巡按站着。
将两个刚见面的属下,劈头盖脸训斥一顿,赵尚书才板着脸下令道:“沈巡按,你持我的手令,约请工部侍郎赵文华和浙江巡抚胡宗宪,于明后两天过来谈话。”
又对王用汲吩咐道:“王巡按,你持我的令牌,约请本地五位有名望的大户,十位庶民百姓,五日内我要见完这些人。”说着根本不容两人有问,便挥手道:“下去吧。”
王用汲轻声道:“大人是否移驾驿馆,那里总之是方便些。”
沈默也附和道:“是呀大人。”
“不必了。”赵贞吉哼一声道:“那里尽是天南海北的官员,南都出了这种事,我没脸去住。”
两人讨了个没趣,只好怏怏退下,出来那间客栈,走远了才相视摇头苦笑,都大感这怪老头不好伺候。
沈默轻声道:“老夫子好大的架子,让赵侍郎来见他,这不是纯粹找~吗?”
“摊上这种大人,也是有好处的。”王用汲两手一摊,微笑道:“尽心办差就是,其余皆不必操心。”
沈默连连摇头,便与他拱手作别,各自完命去了。
沈默先去卢园。一问才知道。原来人家赵侍郎出去泡温泉了。再问何时归来。管家道:“这说不准。看大人地身体情况吧。”其实谁都知道。看地不是赵侍郎地身体。而是事态地进展情况。
看来赵文华铁了心要置身事外了。沈默也没有办法。只好去找胡宗宪。胡中丞倒没有玩失踪。也不可能违背钦差地意思。但沈默知道。赵贞吉不会从他那里得到有用地东西地……他太了解胡宗宪了。虽然年纪不如赵贞吉大。但狡猾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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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结束了与胡宗宪地谈话后。赵贞吉把沈默找去了。面色十分难看道:“你是浙江地巡按监军道。有监察全省军政之责。说说对此事地看法吧。”
沈默刚要开口。却见赵贞吉一抬手道:“不要老生常谈。不要敷衍塞责。本官可不是好糊弄地。”
沈默这才知道。原来方才胡中丞便是用“老生常谈”。“敷衍塞责”赵部堂。怪不得老夫子地脸色跟丢了钱似地。稍稍整理下思路。他便禀报道:“此次陛下命部堂彻查此事。无非就是想知道三件事。谁做地。目地是什么。以及谁该负主要责任。”
赵贞吉点点头,不做声的听他道:“现在浙江这边,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在王江泾吃了大亏的徐海,在出手报复,要讨回场子;也有人说,只是倭寇迷了路,无头苍蝇乱撞上来的……”说着顿一顿,低声道:“还有一种说法甚嚣尘上……据说是“提编”惹的祸,一些大户出钱请的死士,给那位上眼药呢。”
大明朝的中央财政寥寥,地方的困难都得靠地方自己解决,十几万抗倭大军齐聚江浙,光人吃马嚼每天就得两千两银子,若再算上军饷烧埋,兵器甲具,所耗费银两更是不计其数,早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财政收入。
就只好再额外增税,但浙江的老百姓已经在田租地税之外,亩出兵饷一分三厘了,再加上其它名目众多地赋役征和严厉的海禁,已经是家家皆净,无以为继了。如果再行盘剥,无会使黎民生路断绝,被迫加入倭寇行列。
但仗不能不打,饷也欠不得,必须要有一种立竿见影的法子,来保证抗倭的军需不断流才行。而为军队筹饷是赵文华除督战之外地主要任务,但他显然不具备解决这个天大难题的手段,便不出意外地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胡宗宪,让他来想办法。
别无他法之下,胡宗宪只好想出了个名为“提编”的加派之法,便是按照人民的贫富,将其编为十等,然后从最富一等开始征税。若富人所纳税额不能满足需要,则向下征收次富阶层,以此类推。
实事求是讲,这个法子是十分合适的,毕竟谁都知道,大明朝的九成财富,集中在不到一成人地手里,现在没钱打仗了,不问那一成要,却还问谁要?
但那些掌握着巨大财富的大户们不愿意了,他们已经习惯了百多年来,不纳捐不交税地日子,突然要让他们拿大头,当然没法接受。
论说这些人家都是有权势的,又同气连枝,是惹不得、碰不得地。但现在非比平常,一切以抗倭为重,原先那些用来攻击官员的借口,诸如“擅杀”、“恣横”甚至“专权”之类,统统可以被原谅,至少是暂时原谅。
而地方官府,则可以高举着“通倭”地大帽子,看谁家敢不听招呼,便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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