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不同地方的账目,之间其实是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经验丰富之人相互印证推敲,就能辨别出其中有没有问题。
对于若菡来说,她从十五岁起,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所以同样一本账册,她总能从中看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谁也别想骗了她。
就凭这这三招,她便优哉游哉于府衙后花园,牢牢掌控着“汇联”。只是除了最上层的几家大户之外,几乎没人知道苏州的金融之王,其实是个妙龄女子。
对于若菡的决定,沈默是举双手赞成的,因为他开埠之后,各地银钱往来必然密切,有这样一家可以汇兑的票号,会使商人们的成本与风险都大大降低,无疑更加有利于市舶司的繁荣。
可以说,沈默已经将能做的全部做了,除了吴淞江水道仍然狭窄外……但他也已拨款派人去疏浚了,估计明年这时候,就该彻底通常了吧……不过事业初举,也不可能有多大规模的船队进出,现在又是丰水期,一直到十一月,海船还是可以勉强出入的。
所以王用汲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这东风不是指吴淞江,而是一个人。
那就是王直,非得这位海霸王回应了,那些佛郎机、西班牙、波斯、日本等地的商人才敢出现在江浙闽粤的海面上。这是大明朝的悲哀,但也是现实,必须承认并正视,才能有机会改变它。
“毛海峰已经去了三个月了吧。”沈默轻声问道:“就算他再磨蹭,也该回来了吧?”
“嗯,”王用汲点头道:“按说早该有信了。”
“那为什么没有呢?”沈默挠头道:“我这还故意慢悠悠的进行,结果还是得等他?”说着不无恼火道:“时间长了,市舶司的信誉何在?本官的颜面何在?”
“那也没办法啊。”王用汲苦涩道:“日本那么远,咱们根本不知道情况,只能这么被动的的等着。”
沈默也知道,自己已经将可控的全做完,剩下不可控的,只能这样等着了,无奈的点点头,道:“那就先歇着吧。”
但他注定不是闲下来的命,胡宗宪一封加急信件,为他揭开了毛海峰迟迟未至的原因,并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第七卷 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四二二章 大事件
胡宗宪告诉沈默,其实毛海峰已经把消息带到了日本,并得到了王直的热情回应……不,应该说是过度热情的回应,坏就坏在这过度两个字上……
话说王老板可能是思乡心切,当然更多可能是脑子发热,他竟然没有打任何招呼,便率领几十艘大船,突然出现在浙江舟山一带。
这可把浙江的官兵吓坏了,赶紧关门戒严,士兵涌上城头,火枪火炮对准来犯的海寇,总之把胡宗宪紧张的不行……奶奶的刚把徐海打发走了,怎么王直又来凑热闹?要是这孙子想趁火打劫,那老子也只能让他吃一次霸王餐了……
然后这一次,胡部堂判断失误了,因为王直是来谈判的,不仅他自己来,还把日本几个处得不错的大名带来了,之所以搞这么排场,除了保证安全之外,也是为了给自己撑起场面来。
江湖上混的,一开始死不要脸,但当混大了之后,就变得极要脸,仿佛要把年轻时丢的面子补回来一般。
但兴冲冲衣绵还乡的王老板,却在家门口吃了闭门羹,不仅胡总督没有列队欢迎,还戒备森严,并喊话让他们尽快离去。
在日本朋友讶异的目光中,王直感觉十分没有面子,他把毛海峰叫来臭骂一顿,然后一脚把他踢到岸上,让他向胡宗宪提出抗议。
经过胡宗宪和沈默的盛情款待,还有沈京这样的哥们,毛海峰对政府抱有强烈的好感,极力想促成这件事,这才大力鼓动老船主前来,结果闹了这么一出,想跳海的心都有了,垂头丧气的搭着白旗上了岸,顺利的见到了胡宗宪,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
胡部堂一听,竟然是自己紧张过度?赶紧摆出一幅极错愕的样子道:“我还以为是徐海又来了呢,想不到竟然是老船主。”便命令部队把火铳收起来,换成鲜花,彩带插在墙上,让毛海峰去请老船主上岸,说是给他亲自赔罪,然后立刻展开谈判。
毛海峰一看果然的误会,十分高兴,便颠颠回到船上,对干爹如是分说。但王直脑子已经不热了,是不会再上岸了,谁知道他胡宗宪是不是摆的鸿门宴?王老板可没有关老爷单刀赴会的勇气,相反他家大业大,惜命的很哩。
当然,爱面子的王老板终于承认自己怕死,他命人通知胡宗宪,谈判需要诚意,你们现在很没诚意,所以我决定回家,不和你们玩了。胡宗宪急了,对左右道:“好容易见到王直,可不能让他这么走了!”幕僚们便集思广益,给他出主意,想办法,终于憋出一招,用养了数年的人质——王直的老母妻儿——来要挟他上岸。
胡宗宪便让王直的儿子给他写信,说爹你要不回来,我们就要全家死光光啦。
王直收到信后,冷笑一声,刷刷写下一行大字,让送信的使者捎回去。
胡宗宪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到:“痴儿,乃父不归则合家平安,归而阖门死矣!”
这时候,外面来报,说王直的舰队,已经离开港口,往日本方向驶去。
胡宗宪这个悔恨交加啊,怎么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呢?
现在双方的关系降回冰点,几年的努力化为泡影,胡宗宪却束手无策,只能写信给沈默,请他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关系挽回来,就算不能恢复如初,也不能让王直再打过来了……一个徐海已经折腾得总督大人内分泌失调了,若是再加上个强大数倍的王直,总督大人还是弃官跑路比较实惠。
看完信,沈默陷入了苦恼之中,王用汲接过来看一遍,不平道:“我发现胡部堂有点过分,一遇到麻烦就推给您,把您当成救苦救难观世音了?”
“关键是办完事儿后,还一点好处也不给。”沈默叹口气,苦笑道:“他向来看准了,我古道热肠,乐于助人……”说着自己都嘿嘿笑起来,好容易才正色道:“其实他知道。我更加需要王直的合作,所以才放心推给我,不怕我不卖力。”
“可是,那边接连昏招,把关系已经搞僵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王用汲已经完全将自己带入沈默下属的角色,道:“难不成大人去日本,向他登门道歉?”
“我准备派你去,”沈默呵呵一笑道:“船票都帮你买好了。”
王用汲被噎得直翻白眼,这才突然想起来,大人最讨厌的就是“登门道歉”四个字,赶紧赔笑道:“我就是那么一说,大人可别当真。”
“我也是这么一说,你也别当真。”沈默哈哈笑道:“这样吧,我写封信,表达一下诚意,邀请毛海峰过来玩玩,看看能不能缓和一下。”
“这能行吗?”王用汲不信道。
“你倒是给我想想办法?”沈默翻翻白眼道。
“那就听大人的吧。”王用汲一脸苦笑道。
两人正在说笑间,门一下子被推开,一身泥巴的归有光出现在沈默眼前。
“立正!”沈默大叫一声道:“别踩了我的地毯!”那是崭新的波斯羊绒地毯,千里迢迢从阿拉伯半岛运过来,前几天才铺在签押房的地板上,他正宝贝的不得了。
归有光只好强行收回迈出的一脚,但还是有泥巴滴在那地毯上。
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两个泥点,沈默心疼的叹口气,掩面道:“进来吧。”
“啊……”归有光有些糊涂道:“您到底是让我进,还是不让我进啊?”
“进来,哪来那么多废话。”沈默翻翻白眼道:“已然脏了。。。。。。”潇洒大度的模样,跟方才判若两人。
归有光只好踮着脚尖进来,留在地毯上一串乌黑的脚印,看得归有光都很心疼,沈默却视若无睹道:“什么事儿?”
“哦。”归有光一拍脑袋,回过神道:“大人大人,大事不好,河堤那边闹事了,海大人恐怕顶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沈默霍然起身,当官半年,他最怕听到的字眼,就是“闹事”,疾声追问道:“怎么回事儿?”
吴淞江,昆山流域,现在正是一年里水量最充沛的时候,虽然今年出奇的干旱,但浩浩汤汤的震泽,仍然为这条大江,注入了足够多的水流。
按说位于吴淞流域的昆山县,此刻应该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农人们辛勤的劳作,与江上往来的舟楫,渔歌唱和,一片人间天堂,鱼米之乡的美景。
但当沈默一行人。骑快马抵达此处时,却见到那原本应该浩浩汤汤往东流去的吴淞江,竟然找不到干流所在,放眼望去,只见到处水网纵横——一条干流在此分成无数细小的支流,将整个流域变成一片舟楫莫行,田畴莫治的沼泽。
归有光早就为沈默讲解道,吴淞江昆山段的淤积问题,三分来自水流在此处放缓,江水携带的泥沙沉积下来,七分却是来自人为的,人为破坏,侵占沮塞……
因为被江水沉浸过的土地,土质异常肥沃,在上面种上粮食,比寻常土地产量高出数倍。所以便有老百姓见此处水流缓慢,竟掘开堤坝。故意放水漫溢两岸的田地,人为扩大淤地。
堤坝一开,江水被分流,流速更加缓慢。泥沙沉积更加严重,河道也就愈发淤塞,寻常年份倒还好说些。一旦哪年来了大水,窄如水沟。且还被凿得千疮百孔河道,根本无法宣泄洪流,只能任其肆虐,淹没大半昆山县。
按说出现坍涨,两岸的官豪富室就要随宜修治,这种私凿河道,侵占沮塞,更是必须被禁止,但是,地方豪强,大户人家光觊觎江田肥美去了,想方设法将百姓的江田侵占过来。非但如此,还变本加厉,大肆兴筑堤岸,拦截江河,将淤出的土地开垦成“水田”,然后报官绐贴,送些人事,便正式占为私产,再佃给百姓租种。这法子还有个专门的名称,叫“荡田”。
“大户的侵占在昆山十分严重,他们还将原本可以泄洪的池塘占据养鱼,将湮塞之处又霸作私田进行垦种,将沿江的水利设施破坏殆尽,完全处于“废弛”状态。”归有光痛心疾首道:“所以每逢大水,昆山必淹,只为一些人的私利,便让多少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啊!”
“豪强私筑圩田,阻遏江湖,已经如此严重,昆山县为什么不管?”
“呵呵,现在的当官的,最多三年便或升或迁,在一个地方都待不长,谁也不愿得罪大户,惹得不痛快。”归有光叹息道:“他们更贪图其短利,对豪强大户所占吴淞江,沿江淤地广植作物,不但不加阻止,反而“规取其税”,教之以“塞江之道”——在官府的长期纵容之下,河道已基本淤塞,百姓所种的粮食,桑麻遍布流域,对吴淞江的通航与泄洪能力,造成致命的打击。利其业者有惮于疏浚,所以积弊日深,如果不加以整治,吴淞江无治!”
归有光告诉沈默,海瑞在实地考察之后,便与当地政府和大户接触,希望以法令约束,强行拆除围坝,戮力并工,挑浚河港,为重修大堤做好准备。
海瑞为此磨破了嘴,但事关官绅私利,所以不出所料,遇到的阻力很大。
几番沟通无果,海瑞只好抛开当地官府大户,准备自己单干。
工程的第一步是堵住大江两岸私开的堰口,让被分散的水流回到主干,待沼泽褪去后,再找到主干道,划分导流渠,重新修筑堤坝,以规矩水流。
今年水量小,正好做这项工作。沿江两岸民众的反应,比海瑞事先预想的,竟要强烈许多倍。
只见昆山西北,一处有数个堰口的江岸边,站满了神色紧张的衙役,他们手中持着铁链,棍棒,将几个面色凝重的官员护在身后,为首的一个,便是海瑞。
他铁青着脸,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光,在他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老百姓,悉数跪在那里,磕头哀求道:“不要,不要……”
双方已经僵持很长时间了,老百姓要求海瑞不要封死堰口,而海瑞,无法答应这个要求。
“海大人。”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站出来道:“我们素闻您是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定然会站在我们百姓一边的,对吗?”
“你是何人?”海瑞沉声问道。
“学生昆山生员徐清之。”书生一抱拳接着道:“海大人当知,如果将堰口悉数堵住,水流加剧,会将下游的良田尽数冲毁,还会让两岸的鱼塘断水,土地干枯,百姓赖以生存之根本便会消失不见,倘若那般,让生民何所依?大人又于心何忍呢?”
“你这是夸大其词!”海瑞淡淡道:“本官只是要回河道,以修筑堤坝,何时侵占百姓之根本了?”
“大人,这里原先是河道不假,可已经被百姓耕种多年了。”徐清之道:“您要回去,就是剥夺百姓的田地,掐断他们的命根子呀!”
海瑞耐着性子道:“今年大旱还好,若是明年一涝,将你们的土地全部淹掉,一年的收成不就全泡了汤?”
那徐清之摇头苦笑道:“那也是没有办法啊,全凭老天爷做主,能收一季是一季吧。这里土地肥美,一季顶别处两三倍的收成,就算一时被淹了,来年重来也划算。”说着很动感情道:“大人,这就是靠天吃饭啊!这些农民兄弟一锄一锄的挖堤,一筐一筐挑泥,才淤出这点土地。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苦干,为的就是这点随时可能被洪水冲走的粮食,真是可悲,可怜!您连他们这点救命的口粮也要剥夺吗?”
“是啊,大人,饶命啊,留情呀……”人群被他说得极为动容,许多人呜呜苦起来。
听着满耳的哭声,海瑞的内心十分煎熬,但他很清醒,知道若怀此等妇人之仁,不疏浚吴淞江,结束反复洪涝的局面,就会有百倍的百姓遭殃,所以就得这么干!
目光扫过众人,他突然看到远处桑田中,似乎有人影闪过,但另一彪人马赶到,将他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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