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对这种说法深以为然,纷纷质问周二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等周二回答,吕窦印便高声道:“很显然,他是想利用我们这些人,达到自己不可告人……”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内幕,只是打惯了官腔,说什么人听着,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但细细一品,又会发现,其实狗屁不是。
那周二没当过官,又过于紧张,是以十分敏感,闻言大喝一声:“去死吧!”便飞起一脚,正中吕窦印的心窝,登时把他后半句话憋了回去,人也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飞出去老远去。
一众反贼这下不让了,忽的一声把周二围上,倒不是为了趴在地上抽搐,眼看就要不活的吕窦印,而是他们这下确信无疑,这家伙确实是心怀鬼胎的!
周二的同伙赶紧把他护在中间,与这些“叛徒”对峙起来……就像所有穷途末路一样,他们也同样陷入了狂躁,双方先是对骂,不知谁说了一声,“把周二拿去见官,我们肯定能免于一死,”这话就像丢进火药桶里的火星,一下子引爆了双方的情绪!一声疯狂的斗殴开始了!
他们打得是那样的投入,完全奋不顾身,更不会顾及对方,像要把这些天来的恐惧,担忧,不甘和愤懑,统统发泄出来一般!
远处船上的戚继光,通过千里镜。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虽然不明就里,却绝不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令旗一挥,提前发动了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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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丽的太湖黎明中,几十艘兵船破浪急行,从晨雾中杀出,从四面八方靠上了这个小岛。
当那些在岛上打得你死我活的叛贼,猛然发觉状况不对时,明军的兵船已经靠近浅滩,兵士们下船涉水,开始登陆了!
但为时已晚,只见下了船的明军并不急着前进,而是就地结成阵势——一组十一人,队长居中,两侧排开狼筅兵,长枪兵,长矛兵,朴刀兵,鸟统兵各一!他们手持着不同的武器,组成了五道互相配合、相互掩护的攻击线,与沈默卫队的“秘战法”如出一辙!
其实,这个被戚继光称为“鸳鸯阵”的阵型,本来就与沈默那个是一回事儿,都出自唐顺之的《武》一书,即使稍有些不同,也是两人根据实际情况,各自做了些调整罢了。
比如沈默的狼筅兵,手里拿的是铁扫帚似的狼筅;火枪兵拿的是多连发,还可以当钉耙打人的“镋钯”;而戚家军的狼筅兵,是拿着顶端插满铁钎的毛竹,火枪兵也拿的是普通的鸟铳,比沈默亲兵的武器,更简陋许多。
但他们胜在人多势众,纪律严明;些许装备上的差距,实不足道。当初沈默凭着六十多卫士,便能拦住五百多真倭,现在好几百戚家军,对付起这些蟊贼来,自然不在话下。
战斗很快就变成了猫捉耗子的游戏,叛贼全线溃败,戚继光令旗一挥,十一人的鸳鸯阵,解体为两个三才阵和一个五行阵,兵十们四处追赶逃窜的叛贼,并将他们尽数置于死地——因为这是被折磨的几近变态的戚家军,唯一发泄的机会,更因为每具首级,都值白银二两……没办法,叛贼的战斗力太差,戚继光多一钱都不给。
看着眼前战局,已经演变成了屠杀,沈默心下着实不忍,靠近戚继光轻声道:“元敬兄,你看是不是,该适可而止了?”
戚继光缓缓摇头道:“没有任何军官,会在部下攫取胜利果实的时候,勒令他们停止的。”意思很清楚,兄弟们跟我混,图的就是这种时候,要是不让他们取得首级,谁还愿意跟我混?
沈默无语,他毕竟是个书生,很不喜欢这种赤裸裸的屠杀,却也相信戚继光的选择,肯定是正确的,所以他不能出言阻拦,只好把目光偏开,不看岛上的情形。
“禀报大人、将军,吕大人找到了。”一个校尉匆匆上船禀报道。
“叫他来见我。”一听到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沈默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校尉为难道:“吕大人受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了,弟兄们不敢挪动他。”
“哦……”听到那个讨厌的家伙快死了,沈默竟感到有些难过。
“还有件事,”校尉吞吞吐吐道:“他说,想见见大人。”
沈默沉吟片刻,点点头道:“带我去见他。”
校尉又望向戚继光,戚继光看到岛上的战斗已近尾,便吩咐:“保护好大人。”
“是”校尉遵命道:“大人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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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岸边泥泞的滩地上,沈默见了到了,软软躺在地上的吕窦印,他浑身都是淤泥,看不出哪有伤口,哪是鲜血,但听听他有进气没出气的喘息声,便知道这人已经活不成了。
“吕大人,知府大人来了。”校尉禀报一声,便退到一旁。
听见这一声吕窦印吃力地抬起眼皮,果然看到了,那个彻底改变他命运的男人。
四目相对,沈默从他浑浊的眼神中,看出了对生的眷恋,对死的不甘,心一下软下来,蹲下身道:“吕……大人,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可以跟我说。”
吕窦印的喉头格格作响,吐出一口污血,才稍显轻松道:“我……不是叛徒,是他们逼我……当大王的,我……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他被叛贼抓去当大王的事儿,早已经不是新闻了,现在急着撇清,无非担心会祸及妻子,让家门蒙羞。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你被俘后宁死不屈,不遗余力的挑拨反贼内斗,最终使他们自相残杀起来,大大帮助了官军的进剿。
吕窦印面上的表情才不是那么纠结,长长舒口气,望着云悠悠的蓝天道:“这天真美啊,怎么以前就没发觉呢?”显然他已是回光反照了。
沈默抬头看看天上,没发现有任何特别的,但听吕窦印又道:“一辈子忙着追名逐利,现在临死了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值钱的,都是不用花钱就能得到的。”比如阳光,亲情、生命……
沈默默默点头,他承认,自己的心弦被触动了。
又听吕窦印问道:“要是请你给我……写墓志铭,大人会答应么?”
此情此景,沉默当然没法拒绝,哪怕违心地夸一跨,也没什么大不了。
“能知道你会怎么写吗?”吕窦印问道。
“这个……”沈默轻声道:“我还要慎重考虑,一时没有思路。”
“请你实话实说就好了。”吕窦印呵呵笑道:“我活了这四十年:前半段人生得意,算是一段喜剧;中间利令智昏,算计过多,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演了一出活生生的闹剧;最后不想折腾了,想好好过日子了,谁知造化弄人,却又成了悲剧……”说着还怕沈默不信,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实从去年起,我就不打算再跟你纠缠了。一方面我知道不可能斗得过你;另一方面,我也在反思,其实种种的不如意,皆是我咎由自取……若不是我凡事以“利”为重,不惜背信弃义,又怎么会发生后来那么多事儿呢……”
说完长长的一段,他的元气终于耗尽,面色变得如金纸一般,声音也为不可闻道:“当初要是不推了那门亲事,该有多好啊……”然后便缓缓闭上眼睛。
沈默以为他死了,心一沉,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却见吕窦印重新睁开眼,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咳咳……求你件事,请你务必答应我。”
“你说。”沈默也不挣脱,轻声道。
“因为当初她向你告密,我与婉儿断绝了父女关系,她现在在杭州水云庵里修行。”吕窦印紧紧抓着沈默的手,道:“帮我告诉她在我心里,她永远是我的好女儿,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道:“如果可能的话,帮我照顾她……”然后,便瞪着眼睛,长逝了。
在他的身边坐了良久良久,沈默才缓缓伸手将他瞑目;抬起头,对不知何时立在身边的戚继光道:“我们得珍惜身边人啊,谁知道一时的怄气,会不会酿成一辈子的遗憾。”
戚继光重重点下头,目光飘向了东边,那里是苏州城,还有他的妻子。
其实沈默这话,不只是说给他听的,不是说给自己,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赶紧回到苏州城,对着若菡说一声,对不起,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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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吕窦印的尸体抬上船,戚继光开始收拢部队,准备启程返回苏州。
就在这时,一艘快船划过来,从上面跳下一个神色仓皇的传令兵,找到戚继光的将旗,便急匆匆过来,伏在他耳边小声耳语起来。
戚继光听了面色骤变,最后回复了正常,沉声吩咐道:“不要走漏风声。”传令兵赶紧应下。
“大人,”戚继光走到沈默身边,低声道:“我们似乎中计了。”
第八卷 书生何须百万兵 第四六零章 半边天
“出什么事情了?”沈默心一紧,沉声道。
“苏州来报,有倭寇数千人,越过我军几道防线,已经兵临城下。”戚继光轻声道。
“刘显和王崇古都是吃干饭的吗?”沈默简直要惊呆了:“这就是他们吹嘘的固若金汤吗?”
“大人,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戚继光轻声道:“重要的是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班师回援,有什么号讨论的?”沈默沉声道。
“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戚继光缓缓摇头道:“如果把这次的叛乱,与攻击苏州城的倭寇联系起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我们在别人的算计中。”沈默轻轻地捏着睛明穴道。
“大人说的对,”戚继光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就不得不防着,对方会围着点打援。”“你说,他们有可能伏击我们?”沈默问道。
“这说不准,他们又可能伏击我们,也有可能是调动我们。”戚继光沉声道:“大人也参加过不少抗倭之战,当知道他们就占成精,狡猾多端,这是不能掉以轻心。”“那苏州城怎么办?”焦灼的神情浮上沈默的面庞,因为处在后方的苏州城,几乎是不设防的……城防官兵加上三班衙役,不过三百余人,且几乎没有战斗力。一想到繁华的苏州城,可能被倭寇毁于一旦,自己怀孕的妻子也处在不测之中,沈默便感到五内俱焚。
但戚继光却很镇定道;“请大人放心,末将敢打包票,在我们回援之前,苏州城是不会失陷的。”“理由呢?”只要有说的过去的理由,沈默便宁愿相信他,可是戚继光给出的理由,却几乎荒诞:“因为我家的母老虎在城中,只要有她在,苏州就不会丢了。”沈默干笑两声道:“元敬兄对嫂夫人很有信心啊……”
“是的大人。”戚继光点头道:“我夫人是将门虎女,不仅弓马娴熟,而且深谙兵法,从容果敢,如果为将的话,是要胜我一筹的。”其实潜台词是,我的一身本领,八成是是来自我夫人的……必然仅凭武艺平平,兵法稀松的戚景通,是教不出戚继光这头猛虎来的。
当然这话时不足为外人道哉的。
倭寇是傍晚时分,突然出现在苏州城外的,当时还没关城门。若不是最近闹乱匪,门卫的警惕性还不错,恐怕要直接突破了。
“快关门!”城门上的校尉尖叫道:“敲警钟!”“铛铛铛铛……”令人无比紧张的警钟声,划破苏州城的天空,在倭寇冲到城前的下一刻,城门轰然落下,将其挡在城外。
但是恐慌,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当得知倭寇出现在城外的消息后,城里的士绅百姓极为慌乱,因为他们的主心骨和保护神,全都已经出征,仅剩下手无寸铁的百姓和妇孺,毫无反抗之力。
士绅富商们仓皇地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有人说,给倭寇一笔钱,让他们去别处吧,也有人说,咱们今天晚上快逃吧……老百姓也吓坏了,有的像无头苍蝇跑来跑去;有的已经关上门做起了缩头乌龟,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一时间慌乱悲观的情绪,充斥着每个人的心头。
知府衙门里的若菡,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柔娘焦急道:“夫人,咱们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吧。”留守的铁柱也劝道:“是啊夫人,大人在市舶司衙门挖下了地道,十分隐蔽,让我们护送您去哪里躲一躲吧。”
“我哪也不去。”若菡一边做着她的小衣服,一边神态自若道:“我丈夫是苏州知府,以有保民守土之责,现在他出征在外,我要替他跟老百姓在一起。”“夫人,话虽这样说,可是您肚子里的孩子……”柔娘焦急道。
“我和他的孩子,不会做逃兵的。”若菡淡淡一笑。看了一眼铁柱道:”铁大人,城中目前的文官武官,数你的品级最高,你就理当担其全城防守,而不是单单就保护我一个人。“这个,卑职甘愿身先士卒。”铁柱一脸为难道:“只是我不会守城,误了大事就坏了。”“我知道,”若菡已搁下手中的活计望着他道:“可是实在没有人选,只有请铁大人勉为其难了”“那……好吧。”铁柱面色沉重地应下,他是真没底啊。
只知道话音未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利落的女声道:“不用这么为难!”听到这声音,若菡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起身道:“姐姐,你怎么来了?”“找你这个知府夫人请缨来了。”来的正是戚继光的夫人王氏,只见她戴璎珞冠,穿亮银甲,束狮蛮带,踏朝天牛筋靴,肩披猩红斗篷,腰挎三尺青峰,背上背着一具铁胎弓,她高挑的身材,坚毅的表情,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赵云,大明之花木兰!
若菡看她这身打扮,不由讶异道:“姐姐也要上阵?”
“有何不可?”戚夫人柳眉一挑道:“我自幼跟父亲修习武义,懂兵法,知韬略、上马舞得长枪,下马拉的三石硬功,不是我夸海口,这苏州城中别看须眉无数,能胜过的,恐怕只有戚继光一人。”虽然当着面,从不给戚继光面子,但在外人面前,她却知道维护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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