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喝口汤,冲一冲,才长出一口气道:“没怎么呀?谁还没噎着过呀?”
“我就没。”若菡笑道。
“你小时候肯定也有过,就是不记得罢了。”沈默撇撇嘴,继续低头扒饭道。
若菡脸上笑,心里却觉着奇怪,因为沈默最近的举动确实有些反常——原先他可是个食不厌精,穿不厌细的讲究人,可最近几天奇了怪了,这位爷不仅不再穿绸缎衣服,而且也开始吃剩菜剩饭了,这让若菡怎能不多想呢?
沈默低头吃饭,若菡心里边琢磨开了——原先他可不是这样的,现在从苏州来到北京,从巡抚变成洗马,这其中的落差,就算她这个身边人,都感受得到。任苏松巡抚时,沈默其实就是土皇帝,在苏松境内生杀予夺,大展宏图,挥洒自如,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无论干什么,都有一群人捧着,无论说什么,都有一群人听着。
现在可好?红袍变蓝袍不说,且还是在官员多如狗的京城里,且还是个闲职,整日里无所事事,还得小心迎逢,谁也不敢得罪,也不能流露出丝毫不满,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日子,对曾经沧海的人来说,过一天都是煎熬,若菡相信,丈夫就是因为接受不了这种落差,才变成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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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一想,若菡心头一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她知道男人的面子比天大,若是直接安慰他,反而会让沈默更加郁闷,便想法设法逗他开心,还给他讲了个笑话道:“有个和尚偷偷地买来虾子煮了吃,他看见虾在锅里乱跳,于是连忙双手合十,低声对虾子道:“阿弥陀佛,忍耐些忍耐些。一会儿熟了,就不痛了。””
这笑话太老,根本达不到沈默的笑点,敷衍笑几声,感觉吃饱了,拿起餐巾擦擦嘴,突然心中一动,看一眼一脸期盼的若菡,这才明白那个笑话的意思,不由笑道:“臭丫头,竟然编排你老公,我是虾子吗?”
“我也不是和尚啊……”若菡双眼笑成一对新月道。
“哈哈……”沈默笑几声,面色渐渐柔和下来,抓住夫人柔腻的小手,轻声道:“对不起,又让你操心了。”
若菡摇头笑笑道:“两口子说这话干嘛?”说着关切道:“要快点好起来啊,你可是我们全家人的天啊,你要是老心情不好,咱们家就得整天阴着。”
“知道了。”沈默点头笑笑道:“我从苏州到北京,确实有些不适应,不过已经调整好了,明天就准备去正式上班,开始新的生活。”
“是吗?那太好了。”若菡高兴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沈默点头道。
“别再虐待自己好吗?”若菡眼圈一红道:“看着你吃剩饭,我心里可难受了,咱家不缺这一口啊……”
“嗨,夫人误会了。”沈默笑道:“我这可不是自虐,也不是想省钱啥的,纯粹是从心底觉着,实在不该浪费。”
“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呢?”若菡奇怪道。
“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让我深有感触啊。”沈默叹口气道:“范文正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目前还做不到,也没资格去做。不过我也不能,在那么多同僚吃不饱饭,那么多百姓还没饭吃的时候,浪费粮食吧。”
若菡点点头,一脸歉疚道:“却是我把你想俗了,咱们家以后,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浪费粮食了。”
沈默点头笑笑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亮仔说的,不会错的。”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一六章 三公槐
第二天一大早,沈默便前往东城安定门内,此时天色尚早,大街上空荡荡的,除了些早起讨生活的劳碌人,就只有他这一顶轿子了。
沈默掀起轿帘,但见两侧国槐夹道,道两边四合院的墙上爬满了紫藤,空气出奇的清新,让他心旷神怡,再也坐不住,便下了轿子,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朝成贤街漫步而去。
过一座上书“成贤街”的红色牌坊,走到街中央,就看到一座高大堂皇的府门,门前立着大理石的碑石,上书“集贤门”三个道劲有力的大字,这里便是大明朝的最高学府之一,北京国子监……另一个是南京国子监。
此刻大门已开,没有门卫,沈默便轻撩官袍下襟,准备进去,却听到身后有个清亮的声音道:“拙言,早啊!”
沈默闻言收住脚,回首笑道:“太岳兄,你也早啊。”
便见张居正身着得体的蓝色官袍,白纱中单的领子纤尘不染,更显得颀面秀眉,鼻若悬胆。一双凤目光蕴翩然,三缕长须有条不紊,虽不过五品青色官服,却真生得人中龙凤,望之俨然一溪风月、踏碎琼瑶,透着满身的清气傲然。
不过他此刻笑得发自内心,没有丝毫的骄傲——因为在沈默面前,张太岳没有丝毫骄傲的资本,无论学历还是履历,甚至连相貌气度上,他都更欣赏沈默这种温润如玉,锋芒内敛,却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让人十分愿意跟他相交,却又不敢过分放肆。
张居正知道,这是沈默本身的性格,与后天封疆的磨砺,才修炼形成的一种气度,比自己却要高一个档次……不过不要紧,等我将来有了权力的洗礼,一样可时超过他,小张大人如是想道。
心里想什么,一点不耽误他跟沈默说话,张居正一脸苦笑道:“上官严,则属下苦。日后你就知道,每日应卯是件多痛苦的事儿了。”
沈默挥下手,让三尺他们跟着张居正的轿子去停放,两人便抬步进了国子监。迎面便见一座宏伟的琉璃牌坊,正面额书“圜桥教泽”,走过去一看,阴面为“学海节观”四个大宇,都是成祖爷的手书。
过了牌坊,上到国子监内的正道,行道两边古槐成片、参天蔽日。此时天早,监内还未有学生,只有微风拂过树冠,发出沙沙的树叶摩擦声。
两人走在这植满古槐的行道上,沈默打量着四周的景致,深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笑道:“北京城好多槐树,这里尤其多啊……”
“面三槐,三公位焉。”张届正微笑道: “国子监不种槐,还种什么树?”所谓的“面三槐,三公位焉”,指的是在皇宫大门外,种植着三棵大槐树,分别代表太师、太傅、太保,所谓“登槐鼎之任”,即三公之位。 所以从周代开始,国槐便被视为“公卿大夫之树”,在国子监内外广泛种植,喻示为国培莽栋梁之才。因此天下上万种树木,比槐树珍贵的不计其数,却只有它被冠以为“国”,称之为国槐!
抚摸着道边的沧桑古槐,张居正感慨道:“这些国槐的年纪,比我国朝还长,元代便已经种在国子监,当时的北京还叫大都呢。”
沈默点点头,心中也涌起些兴亡盛衰之感,轻声道:“是啊,二百年了,国子监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管是何等风流人物,不管多么位高权重,都已经做了土……只有这国槐,还是那么郁郁葱葱。”
张居正闻言笑道:“拙言,树有枯荣,人有轮回。虽有落叶纷飞,却也必有新芽展颜。这天下,早晚有我们的舞台,到时候拼搏过、精彩过、成功过,就算是最后做了土,又有什么遗憾呢?”沈默点点头道:“太岳,你这份胸襟气度,确实不是常人可比啊。”
“拙言,彼此彼此,何须恭维呢?”张居正闻言放声笑道:“咱们快走吧,祭酒大人的脾气可不好。”
沈默笑笑,跟着他穿过行道两侧的也就是贡生、监生们的教室,然后过二进的彝伦堂,这院子里最显眼,却不是那堂,而是一棵五丈高,五人合抱不过来的双干大槐村,这可不是元朝人种的,据说已经有上千年了。
虽然急着赶路,沈默还是要感叹一声:“这怕是世上最大的一棵国槐了吧?”
张居正没有接他的话头,却没头没脑的蹦出一句道。“槐之言“怀”也。怀来远人於此,欲与之谋。”说完指一指三进的门口,轻声道:“千万不要小觑高肃卿。”
沈默心中一凛,点点头,跟他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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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进院是办公区域,一进们便见正中有一亭,名曰“敬一”此亭建于嘉靖七年。亭内刻着嘉靖皇帝御制敬一篾,训饬国子监教师。亭东为祭酒的办公房,西厢为司业办公之处……祭酒校长也,司业副校长也。
高拱的门敞开着,张居正站在外面,恭声禀报道:“大人,沈司业来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便传出来道:“哦,快请进。”
张居正朝沈默递个眼神,便先一步进去了。
不知怎的,沈默竟稍稍有些紧张,深吸口气,暗笑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到了小河沟里还会手潮?
自嘲的笑一下,心说他还能吃了我?便进去房内,正见着高拱从大案后起身,朝自己爽朗笑道:“沈司业,老夫久仰大名了。”
沈默见他一看就是个北方人,体型高壮,相貌瑰奇,络腮浓胡,衣着却不甚讲究,那件绯红官袍上,明显有几处污渍,他却浑不在意,就那么一直穿着。
但要以为他是个粗豪的汉子,那就大错特错了……只见高拱的两条眉毛粗且高挑,几乎是直竖在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上,乃是典型的狼眉鹰目!再看他嘴角薄且下垂,显得孤意昂直,必然是个极不好打交道的。
但让沈默“受宠若惊”的是,高拱竟然笑脸相对,还起身相迎,这让他不禁暗暗嘀咕,难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默这边只是有些小吃惊,那边站着的张居正,却已经快惊掉下巴了,他可清晰记得,上个月自己上任,被高校长晾了半天,等忙完了才一板一眼的对他训话,从头到尾都欠奉一丝笑容,更没有欠欠身。怎么到了沈默这里,“高阎王”就变成笑面佛了呢?难道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他在这腹诽,那边沈默和高拱已经寒暄完,分主宾就坐了。只听高拱沉声道:“你还站着干嘛?”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心中苦笑一声,在下首坐了,陪着两人说话。
便听高拱问沈默道:“拙言,你的别号是什么?”
沈默笑笑道:“回大人的话,下官尚未表字。”
高拱奇怪道:“这是为何?”一般官员,只要外放县太爷,都会“娶个小、取个号”来犒赏一下自己,沈默都干到过巡抚还没有取字,让高校长不太理解。
沈默解释道:“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志得意满,所以未曾取字。
高拱闻言摸着浓密的胡子,赞道:“果然是非常之人啊!”他这从不拍马屁的,一旦破了例,自己都一身鸡皮疙瘩。赶紧话锋一转道:“不过,取字的意义,不仅在于以示尊贵,还是为了尊长。”老师你取了字,别人就不能称呼你父母取的名;自己取了号,别人就不称呼老师取的字,相当于把师长所赐的名字供起来,所以高拱才有此一说。他又道:“这本是你的私事,但既然为司业,就得为学生们做个表率,所以拙言还是考虑一下吧?”
沈默心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考虑什么?便笑道:“大人说的是,确实是下官考虑不周,我尽快想一个。”
“这就想吧。”高拱笑道:“待会儿要向师生们引见,还是有个别号妥帖些,你说是不是啊?”张居正听了心中暗笑,还以为高肃卿对沈默不一样呢,结果三句话便露出独裁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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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听说过逼婚的,也听说过逼债的,就是没听说过还有逼号的,心说这不是难为人吗?
当然,腹诽归腹诽,该取还是得取,只好开动脑筋道:“要不,叫绍苏吧,纪念一下下官的故乡和第二故乡吧。”
“意义不错,”高拱寻思一会儿,却又道:“不过“绍苏”有些女气,似乎不太合适……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沈默表情僵硬的笑笑道:“大人说的是。”
谁知高拱竟越说越来劲道:“不如叫“江南”吧,绍兴也是江南,苏州更是江南,一个意思,却大气许多。”
旁听的张居正这个汗呀,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大人,取字这种事,不好越俎代庖吧?”
高拱这才有些不好意思,便哈哈笑道:“我不过是提个建议,当然还要拙言定夺了。”
沈默还能说什么,只能强笑道:““江南,确实比“绍苏”好得多,就用这个吧。”
“拙言可以再想一个嘛……”高拱的谦虚劲儿倒上来了。
沈默心说:“靠,放什么马后炮?”对于伺候领导,他上辈子就有丰富的经验,哪里还会拂了高拱的美意,只好坚决道:“不换了,绝对不换了。”
高拱大喜道:“江南,以后就这样称呼你了……”顿一顿,又道:“可以吗?”
沈默这个无奈啊,苦笑道:“大人还是可以称呼我拙言的。”这是对上级和长辈的尊敬。
高拱却摇头道:“还是叫江南吧。”
“那你随便了。”沈默彻底无奈了,不禁开始担心,日后该如何熬过去。
给他取了号,高拱道:“咱们说正事吧,我先向你简单介绍下国子监的情况。”
沈默肃然道:“大人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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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明虽然有两座最高学府,但毫无疑问,北监才是最核心的。”高拱道:“我们国子监担负着为国育才的重任,虽然不显赫,却是国家的大计所在,容不得有丝毫马虎懈怠!”说到这,他的表情已经非常严肃了,沈默凛然道:“下官记住了。”
高拱点点头道:“监内我为祭酒,二位为司业,我们三人共掌儒学训导之政,为国子监首脑,本监又下设绳愆、博士、典簿、掌馔四厅……其中绳恝厅负责纠正监生的操行,衡量教员的教学成绩;博士厅有五经博士,有助教,分别负责教育本监六堂的监生;典落厅宇文牍及金钱出纳等事务;掌馔厅则是负责饮食的地方,不提也罢。”顿一顿,又道:“按例衍圣公也是我们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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