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一看那孩子,眉眼间竟能见到自己的样子,不由露出难得的慈祥,伸手道:“给朕瞧瞧。”
景王赶紧将他的虎头凑过去,嘉靖伸出手来,抓鱼似的将那娃娃抱住,孩子还没到认生的年纪,却被他抓得生疼,便哇哇大哭起来,让嘉靖帝好不尴尬,赶紧将孩子送回景王的手中,讪讪道:“这孩子……哭得挺有劲儿啊。”
景王道:“有劲好,有劲才能长成个男子汉。”
嘉靖被他逗笑了,点点头道:“不错,你是有功的,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景王连声道:“儿臣不要赏赐,儿臣请父皇为虎头赐名。”来前袁炜已经嘱咐他了,别的啥都不要,只要在元旦大典上赐名,就赚大发了。
“好吧……”嘉靖颔首道:“我太祖皇帝已经为子孙后代赐下辈份字,“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你是载字辈,这孩子名字的第二个字,自然是“翊”了;至于第三个字,火土金水木,你是土字旁,土生金,孩子应该是金字旁。”这相符合朱元璋先生,一切为子孙着想,想把子孙的活都干完的老黄牛精神,就连起个名字,他老朱家的子孙,都只能自由发挥半个字……
原来朱元璋当上皇帝后,因为他自己就有二十六个儿子,便意识按照传统的一辈一字排行法,子孙中肯定有重名的,就给二十六个儿子每人定了 一个辈分表,每个表二十个字,从他的孙子开始,依次用作名字的第二个字;至于第三个字也有规定,以火土金水木,为顺序,依次以偏旁命名,周而复始。
比如太子朱标家的,是“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一听就是帝系,然后他儿子叫朱允炆:孙子叫朱文圭。但不幸的是,火生土之后,便再没生下去,因为朱棣夺了侄子的位,所以朱棣家的二十个字成了帝系……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祁钰、朱见深、朱祐樘、朱厚照、朱厚熜……一直到这一辈的朱载垕、朱载圳,无不严格按照祖训命名。
现在,朱载圳轮到的儿子,自然是“朱翊”加个金字旁的字了。
虽然朱棣的儿子也有很多,所以宗室里早就有不少“翊”字辈 了,已经占了不少的字,但这难不倒嘉靖皇帝,只见他从袖子里亮出三枚金钱……果然不愧是道君皇帝,穿上龙袍也没忘了他的专业工具……随手起一课,见是个“艮”卦,便道:“那就用艮字,去配金字吧。”
“金字旁加个艮……”虽然不学无术,朱载圳也知道这个字念啥,当时就不高兴了,心说“好么,俺原本是金,给直接降成银了。”
“朱翊银……”嘉靖却格本不看他的脸色,在那自顾自道:“不错,不错!”如此便成了金科玉律,谁也不能改变。纵使朱载圳有多不甘愿,也只能磕头谢恩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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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娃娃起了名,今儿又是大年初一,肯定要赏点什么压岁,嘉靖一时想不起来,便随口道:“朕该怎么赏这个小孙孙呢?”
其实皇帝也就是随口一说,但那边朱载圳闻言一阵激动,马上有了想法——既然名字掉了成色,那就得在赏赐挣回来了。金银有价、玉无价,比金子还贵的那就是玉了,而天下最值钱的玉,莫过于——那柄黄、玉、如、意了。即使倾尽四海之水,也浇不息景王殿下对那玩意儿的无比渴望。
朱载圳知道,在这种场合下,皇上是万万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
心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世上可没卖后悔药的,顿时将袁炜的叮嘱抛到脑后,大声道:“请父皇把那黄玉如意赏给虎头……哦,不,翊银吧。”
嘉靖面色有些难看,心说仗着个屁孩子,还要挟上了?看看不争气的朱载圳,嘉靖暗骂一声“笨蛋”,但至尊的体面在那里,还是点点头道:“陈洪,那如意现在何处?”
陈洪想了半天才道:“奴婢收在内库了。”他那次接过玉如意,便交给了随堂太监,然后就被打了个半死,关了整整一个月,前几天才刚放出来,完全把那玩意儿给忘死了,至今还没查看呢。
“去取来。”嘉靖下令道。
“是。”陈洪赶紧一瘸一拐的出去,虽然西苑和皇城仅一墙之隔,但也有老大一段距离呢。
所以景王妃将朱翊银抱到边上候赏,然后仪式继续进行……如果是在太祖成祖年间,该皇帝在宫中宴请群臣了,无奈乎现在大明国库空虚,这一福利也被削减了,只是赐一杯春酒、一碗水点心罢了,连点蘸醋都不给,理由是“以节钱钞”。
但百官早已经精疲力竭,只求赶紧结束这繁冗的仪式,回家钻某热被窝,好好睡个回笼觉;况且在这寒冬腊月,北风呼啸,站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喝冷酒吃凉水饺,与其说是享受,还不如说是受罪……沈默看到,张居正的鼻涕也下来了……
大家三两口吃到肚子里凉飕飕,然后磕头谢恩之后,便算是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却还不能散伙回家,因为陈洪还没把那如意取回来,所以大家只能在寒风中傻等。只有沈默一个人,额头竟然隐隐见汗。
边上的高拱小声问道:“江南,你怎么还热吗?”
沈默擦擦额头,小声道:“出虚汗了……”
“唉,我也是。”高拱唏嘘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嘉靖的转变太突然,景王那边又牢牢抓住机会,竟有一锤定音的架势,让他的心不停往下沉,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唉,看看再说吧。”沈默摇摇头,哪敢多说一个字。
高拱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住了嘴。
又等了一刻多钟,终于见陈洪满头大汗的出现了,只见他面色蜡黄,拖着条伤腿,也顾不得礼仪,便进了殿、上了御阶,伏在嘉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嘉靖听了面色一变,长长的眉毛不停抖动,面上的表情阴晴变幻,看看那朱翊银,又看看朱载圳,终是深吸口气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待陈洪退下,嘉靖缓缓对朱载圳道:“圳儿啊,换样东西吧,那个如意太重,怕压着孩子。”
“不怕 ……”朱载圳见又出岔子了,一阵急火攻心,竟应道:“我替他拿。”
“混账!”嘉靖板起脸来,低声喝道:“敢跟朕讨价还价?真是有恃无恐了?”
吓得朱载圳赶紧跪下,连呼不敢。
“哼 ……”嘉靖这才面色稍缓道:“朕有一颗最喜爱的夜明珠,就给翊银玩吧。”便招招手,陈洪凑过来,将个小盒子哆嗦着递给皇帝。
嘉靖打开一看,果然是鸽蛋大小的一枚珠子,还算拿得出手,便将其朝朱翊银一递道:“喏,拿去。”
“打发要饭的吗?”朱载圳闷闷的接过,连谢恩都很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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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结束,群臣恭送皇帝,然后退出皇宫。出去的时倏,就没人要求秩序了,群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都议论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明明去取如意,最后却拿来了夜明珠呢?到底是皇上变卦了,还是另有隐情?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大大的激发了群臣的兴趣,大家不顾疲劳,兴致勃勃的讨论着这件事……有说可能皇上不舍得,有说可能那如意不翼而飞了,也有人说,珠子比如意更有意义,因为国姓就是“朱”嘛,这位显然是景王的死党……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猜到真相的。
而唯二知道真相的沈默和徐渭,却是打死也不敢说的。是的,那如意已经断成三截了,怎么拿来赏赐?
沈默回望着皇极殿,心说竟然到现在才发现,不过应该不会怀疑到我了吧?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一七章 绝处逢生
结束了新春大典,嘉靖帝回到西苑,脸色阴沉的快要滴下水来,那典礼上的雍容华贵荡然无存,几乎是恶狠狠的对跪在地上的陈洪道:“说,是怎么回事儿!”
陈洪早就吓得六神无主,结结巴巴道:“奴婢回来后,便去找那东西,记得当时是让随堂太监放的,于是让他带着我去内库取,就看见那包袱被丢在角落,已经落上厚厚的一层灰了,显然是从没人碰过……”别看他话都说不成一块,言语间却全是为自己推托之意。
嘉靖身为腹黑大老板,怎能看不穿他这点小心思,冷哼一声道:“休说那些没用的,朕只要结果!”
“是、是……”陈洪赶紧应声道:“奴婢过去打开包袱,便捧着那水晶匣子往外走,出来院子里,随堂太监便失声叫道:“如意碎了”奴婢低头一看,果然见那如意碎成了三段……”
“好好的如意,怎么会碎了呢?”嘉靖厉声问道:“是谁弄碎的?”那玩意完好的时候,他不觉着珍惜,可一碎了,心里就杂草丛生,觉着是什么不好的征兆。
陈洪重重叩首道:“主子明鉴,当初奴婢接过来时,还是好好的,然后就交给随堂太监放在内库保存……然后奴婢便被主子关了禁闭,才刚放出来,实在不知道啊。”这话一出,好么,沈默的嫌疑直接洗脱了。
陈洪当然不想为沈默开脱,可他清楚记得,当初沈默高举着那水晶匣子时,里面的如意还是完整的;加上当时他心不在焉,光想着赶进去谨身精舍,所以就没有按规矩、按常识、按道理的再次查看……当然,沈默当时已经做好了,只要他一打开包袱,就将那东西摔到地上,大叫“陈洪抢东西了”的准备……因为一时的大意,他没有被当场栽赃,但这颗炸弹不过延时而已,其后果,也就是从两败俱伤,变成他一人独自享用。现在检查的是自己,接手的也是自己,如果说沈默有嫌疑,那他的责任第一个跑不了。
陈洪可以入选年度悲情人物了。曾经有个不惹是非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稀里糊涂的错过了。直到麻烦缠身,他才追悔莫急,想说:“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将其仔仔细细检查几遍。如果一定要加上次数限制,我希望是,一万遍啊一万遍。”
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陈洪也不可能再回到去年的那一天了,他只能默默吞下这枚苦果,也等于帮沈默过了关。
“那就是库里的问题了?”嘉靖果然被他拐到岔路上,心烦意乱的挥挥手道:“给朕彻查此事,是谁打碎的如意,查不出来的话,就一起领罪!”
“是……”陈洪无奈之中,又有一丝庆幸,好歹没有让黄锦去查,不然自己的队伍非得被整哗啦了。
所有人都以为陈洪要倒霉,他却仅被臭骂一顿,便安然过关,这让很多人看不明白,难道年前刚被皇上打残了的陈洪,又得圣眷若斯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嘉靖对下面人的心思门清,自然不能让死对头去查陈洪了,不然还怎么平衡内廷的势力?他不是不想杀人,只是不符合自己的布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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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如此,嘉靖还是憋了一肚子气,黄锦乖巧的端了一盆温水过来,浸热了毛巾,小声道:“主子温温脸,解解乏吧。”
嘉靖微微颔首,黄锦便将毛巾拧干了,展平了,小心敷在皇帝的脸上,那温热湿润的感觉,让一夜未睡,至今没合眼的嘉靖皇帝,终于感到了放松,喃喃道:“这里面加了什么?”
“没敢乱加,就加了点红枣汁。”黄锦小声道:“这是奴婢跟苏州人学的,他们喜欢这样解乏。”
“唔,不错……”嘉靖缓缓点头,许久不说话。
黄锦以为他睡着了,便想蹑手蹑脚的退下,谁知手还没碰到毛巾,却听嘉靖幽幽道:“你相信命吗?”
黄锦愕然道:“命?”
“对,命……”嘉靖仿佛在对他解说,又仿佛自言自语道:“儒家是信命的,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佛家更是信命,他们劝人修来世,正是认为今世乃前世之果,早已在出生的一刻注定。”顿一顿,嘉靖揭下面上的白巾,递给黄锦道:“换一块。”
黄锦一边又浸了一片,一边轻声道:“主子不是常说,道家修长生,为的逆天改命吗?这样看来,道家是不信命的。”
嘉靖缓缓摇头道:“痴人啊,若不是信命在先,又何必苦求逆天改命呢?”
“这么说,主子也是信命的了?”黄锦小声道。
嘉靖顿一顿,回到原先的问题道:“你信吗?”
“奴婢当然是信的。”黄锦笑道:“好比奴婢吧,生就在个小山村里,爹娘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所以奴婢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不能读书当官、也没有别的出路;又因为家里孩子多,才会被卖掉。”说着辛酸的要掉泪道:“但奴才命中注定要服侍皇上,所以才会被李公公相中了,买回安陆王府,遇上主子这样的好主子,才边上了锦衣玉食、人模狗样的日子,您说奴婢能不信命吗?”
“命中注定……”嘉靖长叹一口气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奴婢觉着是这意思。”黄锦轻声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嘉靖缓缓念叨着这句话,终于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
黄锦小心琢磨这句话,觉着似乎是说景王,但也可能是说裕王,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端着盆子悄然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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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整整睡了一个白天,直到天黑才醒过来,吃了几个栗子面的小点心,喝了碗小米桂花粥,便感觉恢复了精神,对黄锦道:“把那些贺表拿来。”他就是喜欢看贺表,明知是空话、套话,却乐此不疲,甚至觉着是人生一大享受。
黄锦便带人将满满一箱子贺表拿来,嘉靖问道:“在京官员都上了吗?”
“回主子,都上了,连严阁老父子也没缺。”黄锦笑道:“臣子们祝愿皇上福寿安康的心愿,是什么也挡不住的。”
“小嘴真会说话……”嘉靖睡了一觉,也将那些心事抛到脑后,指着那箱子道:“打开,都搬到朕这来。”
“得令。”黄锦便将一摞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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