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沈默道:“想不到“便宜坊”都已经是百年老字号了。”
“这家店是老店不假,但“便宜坊”可不是老字号,”徐渭难得能教沈默一次,得意道:“因为这家店本是没名的,便宜坊这个名字,是新近才取的。”
“原来如此。”沈默颔首道,原来三尺那个是老黄历了。
“取这个名的人,说起来还你的同门呢。”徐渭道:“猜猜他是谁?”
“是杨继盛吗?”沈默想一想,报出个名字道。
“你神了啊。”徐渭吃惊道:“怎么猜到的。”
“因为就他家住在那条胡同里,”沈默道:“当时张居正和王世贞,还带我去找他喝过酒呢。”
原来杨继盛与这家烤鸭店的老板是街坊,来北京做官后,常吃他家的烤鸭,但见店铺连个招牌也没有,便问他为何不取个店名。
老板知道他是大官人,又十分敬重他平素的为人,便顺水推舟道:“不过是个方便宜人的小店,也就一直没起名字,大官人要是不嫌弃,还请赐个名吧。”杨继盛道:“你家的烤鸭贵在物美价廉,连我这穷书生都吃得起,不如就叫做“便宜坊”吧!”老板一听十分顺口,不由喜上眉梢,赶紧取来文房四宝,请杨大人赐字。
杨继盛也不推辞,一挥而就了三个工工整整、力透纸背的大字,老板如获至宝,请人精心制作了匾额,悬挂在门庭上,这才有了“便宜坊”。
把皮肉都片下来,徐渭敬爱那个鸭架子递给边上伺候的侍女,道:“让厨房煮个汤,那味道很鲜很鲜的……”沈默又小声吩咐那侍女几句,才让她端着鸭架子下去。
徐渭早从厨房端来了蒜泥,还有甜面酱,便夹着片好的烤鸭,先嚼着蒜泥、又醮下甜面酱,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一脸享受道:“肥而不腻,爽滑顺口,简直如见贵妃啊!”
如果杨玉环听说自己被比成烤鸭,不知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他吃得欢实,却不见沈默动筷子,便咽下口中的食物道:“你怎么不吃?”
“我不习惯这种吃法,待会上点小料再说。”沈默微笑道:“你怎么想起去买烤鸭来了?再说他们家怎么过年还不打烊?”
“嗨,这是我半个月前定下的。”徐渭道:“去取的时候听说,他们以前没做过这么大买卖,一下子接多了活,还得再有三天,才能把年前订下的烤鸭烤好……”
“买卖竟如此之好?”沈默奇怪道:“一块牌匾有这么大的魔力?”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徐渭道:“也不知是哪个贱人,将杨继盛为“便宜坊”题匾的事情,传到了严世蕃的耳朵里。那孙子最恨杨椒山了,便寿命宛平县令,关了这家店面,还要没收那块牌匾;那店主仰慕杨椒山高义,拼死护那牌匾,最后被衙役打成重伤,险些身亡。”说着快意地笑道:“这事儿一下传开来,老百姓都被店主感动了,蜂拥到他家里,让他帮着做烤鸭,买了拿回家去吃;等我听说了过去时,就见现在不开店的买卖比开店时还红火,想多买几只都不可能……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堵是堵不住的。”
沈默点点头,道:“杨椒山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这时候,那侍女去而复返,端上了一碗甜面酱,一碟薄面饼,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葱白、黄瓜条和萝卜条。
沈默用筷子挑一点甜面酱,抹在薄面饼上,再放几篇烤鸭该在上面,再放上几条葱白、黄瓜条,将薄饼卷起来,递给徐渭道:“尝尝这种吃法,看看比你那种如何?”
徐渭接过来,尝试着咬一口,别有一番酥脆爽口,似乎比单纯地大口吃肉,更有些意境在里头,不由连连点头道:“比我会吃。”
于是也跟着沈默,吃起了小饼卷肉。
两人正吃得不亦乐乎,三尺进来通报道:“大人,张居正张大人来了。”
“哦。”沈默点点头道:“张大人不是外人,请他过来吧。”
不一会儿,张居正来了,沈默和徐渭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当得知他还没吃中饭时,两人又热情地请他吃烤鸭,徐渭还学着沈默,卷了个薄饼递给他道:“常常这种新吃法,一点都不腻。”
张居正苦笑着推辞道:“都什么时候了,拙言兄你还有心情研究吃烤鸭。”
“什么时候,都是民以食为天。”徐渭见张居正不领情,便将那卷鸭肉送到自己嘴里,嘎嘣嘎嘣地用力咀嚼道:“除非你有本事不吃喝。”说着看看沈默道:“你吃饱了吧?”
沈默已经净了手,漱了口,点点头道:“当然。”
“那好。”徐渭道:“你们去书房谈吧,别影响我食欲。”弄得张居正很是尴尬,沈默连忙打圆场道:“文长兄的意思是,这里味道太大,待客不雅。”说着一伸手道:“咱们隔壁书房坐。”
张居正看一看吧唧吧唧吃得正香的徐渭,点点投道:“拙言兄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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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书房就坐,沈默问他喝什么茶,张居正摆摆手道:“没心绪喝茶了,上碗白开水就成。”说着压低声音道:“就在刚才,吴时来、董传策和张翀被刑部的人抓走了,你知道吗?”
沈默不动声色地摇摇头,轻声问道:“是阁老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张居正叹口气道:“都怨我,当初把材料丢给吴时来,只是在后面写了几句警示的话,却没有当面解说。唉,本是为了安全着想,想不到却引来了大祸……”
“那三人,”沈默轻声道:“身份太独特了,给了严党发难的机会。”
“是啊,”张居正端起三尺刚上的茶,感觉有些烫,赶紧搁下道:“人家现在不是以谈何严党论罪,而是说他们三个勾结串联,要逼问幕后主使。”说着抱拳道:“兄弟,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刑吧?”
沈默点点头,问道:“阁老应该已经通过气了吧?”
“是的,初一哪天,阁老让我以拜年的名义,到他们三人家中,备述利害,要他们好自为之了。”张居正一脸纠结道:“可不能光指望他们,万一受刑不过,把阁老牵扯进来,那可就坏了大事了。”
“不要太过担心,”沈默摆摆手道:“我看这件事,动摇不了阁老的地位……哪怕三人受刑不过,招认是阁老指使,顶多也就是一番申诉,罚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这么有信心?”张居正道。
“恩,信心源自实力。”沈默笑笑道:“整个去年下半年,严嵩几乎没有理国事,日理万机的是咱们阁老!结果怎么样?大事小事有条不紊,需要皇上烦心处理的事情也少之又少,这就是阁老能力的体现,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说着声音低低道:“既然当初皇上可以容忍严家父子胡作非为,那就不会为这点小事儿,跟阁老过不去。”
听他说得颇有道理,张居正忍不住点点头,又道:“听说皇上给严阁老送去一担点心,那是什么意思?”
“点心嘛,吃着玩玩可以,可不能当饭吃。”沈默淡淡道:“皇帝这是在考研,看看严家父子还能不能体会圣意。”
“照你这么说,皇上已经不偏袒严家了?”张居正道。
“至少偏得没那么厉害了。”沈默轻声道:“对于咱们来说,欲速则不达,慢下来、稳住了,渐渐地化优势为胜势才是王道。”说着意味深长道:“咱们不缺时间,而严党最缺的就是时间,所以对咱们来说,不争就是争。”
“上善若水!”张居正何等聪明之人,让沈默一点就明白道:“上善若水。水善利则万物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善哉善哉!”沈默抚掌笑道:“太岳兄所言极是。”
张居正面上的焦急尽去,心悦诚服道:“拙言兄胜我良多啊。”
沈默呵呵笑道:“你是关心则乱。”
“难道你不关心?”张居正笑着反问道。
“没你那么关心。”沈默淡淡一笑,便将他的试探打回去。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二零章 我的柔情你永远不懂
衙门里过年是不办差的,但那是一般情况下。现在有皇上的旨意,又受小阁老的嘱托,何宾也只能把一干部下从家里拖出来,让他们抓人的抓人、审讯的审讯。
按说刑讯逼供,尤其是对官员的审问,那是东厂锦衣卫的专长,刑部这边缺少对政治性案件的审讯经验,向来都是按照厂卫的意见定罪,可这次皇上让厂卫特务靠边站,就让他们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更郁闷的是,这次出事的三人中,就有两个是刑部的主事,这更让人感到棘手,一点情面不讲,严厉查办吧,会寒了手下的心,下面人也未必肯合作;可要是讲情面的话,皇帝和小阁老那又没法交代。
左右为难之下,刑部三位堂官尚书何宾,左侍郎赵大佑,右侍郎周毖,都不想当这个主审,三人你推我让,最后差事落到河南清吏司主事沈同的身上。
沈同没法再退了,只好带领几个苦着脸的主事来到天牢。想出了想,平时跟董传策和张翀关系不错,还是先审外人吧。可就算唯一一个非刑部出身的吴时来,也是刑科给事中,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是熟识的……这就是官员审官员的最大不好,大家都是同僚难免心有戚戚,可不如让太监或者武官主审来得痛快。
沈同让吴时来坐在面前,一脸恳切道:“悟斋老弟,上峰让哥哥来问您的话,你就痛痛快快说了,我好因去交差,你也少受点苦,我心里也好过些。”他平时也是个狠角色,但遇到这差事却缚手缚脚——因为他知道,吴时来三人因弹劾严嵩下狱,在士林中算是名声鹊起了,将来要是能活着出去,为后世史官所吹捧,为无知书生所赞颂,可谓是一朝受罪,终身受益。
但对沈同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利,因为他是站在人家对立面审案的,虽然在强权上占了上风,却在公议上处在劣势,不能被公正的看待。一个弄不好,就得被骂成“打手,狗腿子”之类,沦为士林公敌。
所以人家三位堂官才会避之不及,把这个破差事丢给自己。
暗叹一声,收给满腹的牢骚,沈同问吴时来道:“您上这道书,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谁人指使,没有人啊。”吴时来望着沈同和一众刑部官员道:“你们想啊,原先弹劾严嵩的官员,死的死亡的亡,谁可曾有个好结果?我好歹也是两榜进士、三十好几的人,除了我自己,谁还能指使我自寻死路?”说着笑笑道:“你们对我客气,我也跟你实话实说,我这次上书自料必死,就是拙荆也蒙在鼓里,跟所有人都无关。”
“既然如此,为何张翀与董传策,也会同一天上书呢?”沈同又问道:“如果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吧?”
吴时来早想好了说辞,笑道:“下雨天,为何家家户户都要收衣服;过年了,为何家家户户都要扫屋子?沈大人也认为这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沈同道:“那是应天时而为,所以人们会不约而同。”
“我们也是应天时而为!”吴时来的语调变得激昂起来道:“严党欺群罔上,祸害百姓,朝野皆愤,但凡正义之士无不痛心疾首,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现在才两个同道中人,我还嫌少了呢!”
“好吧,就算都要上表,”沈同又问道:“也不可能都想到,用元旦贺表做文章吧?”
“因为通政司被严党把持,正常的渠道根本没法上达天听,只能出此下策。”吴时来顿一顿道:“下官原先曾上过一封奏章,却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沈大人不妨先查查这个……”
原来这吴时来口才相当了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同几个轮番上阵,也没问出一点有用的。
第一天的审讯,就这样无奈的结束了,沈同回去跟何部堂汇报,自然免不了一顿臭骂,何宾警告他道:“明天要是不用刑,我就认为你是他的同党,把你们一起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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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刑!”第二天又是好话说尽,还是没有一点收获,沈同终于失去了耐心,不管将来清议如何,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
“啪!”沾了水的皮鞭抽在吴时来的身上,没几下便让他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痛得这个从没遭过罪的书生,险些晕厥过去。
沈同数着数,打到十下便喊停,对面色苍白,汗珠滚滚的吴时来叹口气道:“老弟,刑讯之下,就是铁人也要被打残了……你还这么年轻,日后的日子长着呢,何必为了一时意气,白送了卿卿性命呢?”
吴时来惨笑一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再打!”沈同眉头一皱,下令道。
吴时来心里可跟明镜似的,要是自己按了们的想法招了,那这辈子可就彻底毁了,哪怕苟活下来,判徒、软骨头的标签却洗也洗不掉,走到哪里都顶风臭三丈,人神共弃,生不如死。
所以是一定不能招的,不然自己就从英雄变成笑话了……
于是豁出去了,任他拷打,被打昏了又泼醒了,又打昏了,又泼醒了,如是反复几次,他终于熬不住了,便道:“愿招。”
沈同大喜,忙命人停了打,还给他喝水敷药,一脸的歉意道:“把老兄你打成这样,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您只消招出指使的人,我立刻给您松绑延医,摆酒赔罪。”
吴时来惨笑一声道:“太祖皇帝设置言官,就是让言官弹劾不法,并定下祖训,言官可风闻奏事,且不以言论获罪。反倒是在任职期间,没有任何弹劾纠察的,要革职查办,要有刑罚侍候!所以我身为刑科给事中,弹劾严嵩天经地义,如果非要问谁是主使,只能是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
“给我打!”自然又是一阵酷刑,把吴时来彻底打晕了。
见沈同已经气得失去理智,边上官员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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