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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下面是弹劾的第三部分:“世蕃为工部堂官,全权总理三大殿复建,然工毕建成,经有司审计,竟有三成拨款被其贪渎;世蕃之贪婪大蠹,真乃海内奇闻!”
最后言明主旨道:“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宜疾放归田,用清政本。 天下车甚!臣应龙无任惶恐待命之至。
谨奏!”
见通篇只攻严世蕃一人,仅在最后不痛不痒的说严嵩一句“溺爱”。张居正不由点头道:“妙哉!”说着看他一眼道:“这奏章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的。”邹应龙一口咬定道:“没有问过任何人。”
“哦……”张居正想不到,这看上去不怎样的邹应龙,竟还十分的义气哩,便似笑非笑道:“难道没有高人指点?”
“不是高人指点,而是仙人托梦。”邹应龙面不改色道。
张居正不由笑道:“怎么个托梦法?”
邹应龙道:“昨天夜里,下官在房中构思奏章,但总是不得要领,眼看期限将近,不觉心灰意懒,连身子也疲倦起来,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睡梦中,见自己骑一骏马,手持弓箭,在平原上纵辔奔驰。正在欢畅得意时,蓦见前面有一高山。挡住去路。我便张弓搭箭,对着那座高山连射数箭,都一点用都没有。正沮丧着呢,我突然看见山脚下有一片田,田里有一堆米,米上还堆了草。好似福至心灵,便对那堆米随手就是一箭,结果一声巨响,这堆米便炸开了,然后田也陷到地下,楼也倒掉了。我正惊奇呢,就听到一声更响的动静,响声连天,声势惊人,原来那座大山也轰然倒塌了。”
张居正不由暗笑道:“你还真能扯”……他聪明绝顶,当然知道邹应龙要表达什么,那高山者“嵩,也。代表的是严嵩,而“田”上一堆“米”再加顶上的“一”堆“草”正是一个“蕃”字,自然代表严世蕃。意思是,老天爷告诉我,直接攻击严嵩没用,但射向严世蕃的箭却是有用的。这就是天机啊!
解释虽然牵强,但好歹是个说法。张居正只以为,这个梦是沈默教他的,为的是撇清干系。实际上跟沈默没半点关系,都是邹应龙一人编出来的,而且后来他的一系列表现可以证明,他编出这个梦来,是为了强调自己才是倒严的主要功臣,跟其它任何人都没关系。
见张居正表示赞许,帮应龙松口气道:“那就这样呈上去?”
“嗯!”张居正点点头道:“就这样呈上吧。”对于拿“三大殿”做文章,他其实也觉着有些隐忧。但想要把严党彻底击败,就非的利用这一点。他做不到沈默那般淡然取舍,这不是能力的差距,因为大家所处的位置不同,所以选择必然不同。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四零章 抱一
在徐党的运作下,那封精心炮制的奏章,果然很快摆到了嘉靖帝的案头。
无论是都察院的邹应龙、正修书的张居正,在家带孩子的沈拙言,还是在内阁办公的徐阶,都在紧张的等待最终结果。
时间过得真慢啊,半天就像半年一样漫长,直到中午时分,有宦官来无逸殿传话,说陛下请徐阁老过去。
徐阶知道皇帝的决断出来了,便二话不说、整整衣襟,跟着那宫人去了皇帝暂居的紫光阁。通禀之后,殿门缓缓打开,徐阶进去恭敬请安,皇帝让他起身,黄锦赶紧拿来锦墩,请徐阁老坐下……自从那场大火之后,嘉靖便恩赐徐阶面圣时可坐锦墩,从而使他在这方面,也与严阁老并驾齐驱了。
君臣相对,嘉靖却没有说邹应龙的奏本,而是招呼徐阶上前道:“朕今日手痒,写了几个字,存斋过来看看,还拿得出手吗?”存斋是徐阶的书房名,以此唤人,却比称呼其号还要礼貌。
徐阶赶紧从座上起来,毕恭毕敬的小步过去,来到御案前,便见上面镇纸下,压着一方宣纸,纸上两个清瘦而有力的大字,曰“抱一”。看到这两个字,他一边连连点头,面露赞赏之色,一边却飞快的转动心思。想要破解其背后的真意。
徐阶侍奉皇帝也有快十年了,自然知道嘉靖聪明刚愎,总喜欢把真实意思隐藏在一些简单的字眼中,让下面人去猜测。这也不全是为了故弄玄虚,也是嘉靖考验下属,能不能跟自己心意相通,能不能准确领会圣意的一种方法。
所以徐阶必须从这两个字中,准确判断出今天皇帝的态度。好在这次的不难,徐阶饱学之士,自然知道这两个字出自《道德经》,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通篇的主旨是“曲则全、少则得,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
心中品啧着这段圣人之言,徐阶心中不由一紧,暗道难道皇上的意思,是要我在这件事上退一步,不要过分相逼?不要再跟严阁老斗了?
“怎么不说话?”这时嘉靖出声道:“难道朕的字那么差?”
“哦,皇上说笑了……”徐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观宴上御笔。运笔如蚕吐丝,骨力如棉裹铁。如春林之绚采,似飞天之飘适,实乃人生一大享受,虽赵孟睢⒑刂略偈溃膊还绱税伞!
“呵呵,存斋过誉了。” 嘉靖开心笑道:“要是喜欢,这幅字就赐给你了。”
徐阶连忙谢恩不迭,黄锦便将那字小心取下,送回司礼监裱糊后,再送去他的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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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完了皇帝的字,徐阶重新回到座位上,嘉靖这才将邹应龙的奏本给他看,问道:“现有御史弹劾工部尚书严世蕃,不知道爱卿意下如何?”
徐阶心说:“之前那么多弹劾奏章。也从没见您问过谁。”丝毫不敢怠慢,赶紧打开阅读起来,其实也就是装装样子,那奏本的内容。他早于皇帝几天,就已经看过了。
过了一会儿,合上奏本,递还给一边的太监,表示自己看完了。
嘉靖问道:“爱卿署理内阁,为百官之首,认为此事该当如何处之?”
“启禀皇上,”徐阶赶紧道:“御史弹劾首辅,乃是国之大事,应当迅速着有司查办,还严阁老一个清白。”
“爱卿的意思是”,嘉靖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严阁老是清白的,但严部堂却不是,对吗?”
“这个……”徐阶不禁额头见汗。皇帝的训诫犹在眼前,他哪敢随便乱说,便轻声道:“在没调查清楚前,任何人都是清白的。”
“呵呵,果然不愧是甘草国老。”嘉靖闻言笑起来。
徐阶老脸不红道:“谢皇上美誉,甘草性温平和,正合圣人之抱一之道。”
“不错不错,”嘉靖赞许的看他一眼,似乎对徐阶能领会圣意表示满意,话锋一转,又缓缓道:“这个邹应龙所奏的,似乎不是妄语,朕对那严世蕃的一些行径,早就有所耳闻了。”
徐阶赶紧点头道:“皇上圣明,微臣也听说,严部堂在居丧期间,似乎还宴乐不止,而我那孙女婿严鹄,扶柩还乡的路上,也闹得有些不像话。”徐阶低调归低调,可绝不会放过上眼药的机会,拿跟自己有姻亲关系的严小二说事儿,显然十分有说服力。
嘉靖面色转阴丄道:“仅凭这一点,朕杀了严世蕃父子也不为过。”
嘉靖说得狠,徐阶却不敢叫好 ……平心而论,他当然希望把严家爷们儿全都论斩,但担心是皇帝试探,如果表现的太激烈,恐怕会遭到皇帝猜疑,于是婉言道:“严鹄是臣的孙婿,臣也不愿传闻是真的,但如果查证不假,那臣必不徇私情,严加处置此等孽畜!”
这话妙就妙在展现了他与严家的姻亲关系,从而撇清了他构陷严家父子的嫌疑,还树立了自己公正而不乏人情味的形象,如此嘉靖才能不再往“党争”上想,从而之专注于事件本身。
最后嘉靖终于拿定主意,对徐阶道:“将邹应龙的这份奏章明发天下,并责令三法司会查此事,尽快将真相禀报上来。”
“臣遵旨。”徐阶领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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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领了旨,从紫光阁回到值房,见皇上赐的那副字,已经端正的摆在大案上了。他对着那“抱一”二字站了许久,终于把嘉靖的意思领会透了——这是在教导自己,如何去当一国宰辅呢!也就是说,皇帝已经决心把严阁老换掉了!
但同时嘉靖也警告他,“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能顺利接掌相权的前提,是“不争”!不许再为难严阁老,不许得寸进尺。
徐阶正在那里发呆,下面通禀张居正来了。
张居正修《兴都志》的地点也在西苑,一上午心急冒烟,一点事儿没干,打听着徐阁老回来了,马上窜过来,打听消息。
徐阶一看墙角的西详钟,午时过半了,不理张居正的追问,道:“陪我吃饭去。”张居正只好闷闷的跟着,出了西内,来到上次吃饭的饭馆,还是上次的房间,点菜之后,屏退左右,爷俩才开始说话。
“老师;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张居正道。
“嗯。”徐阶缓缓点头道:“皇上的意思是,先着三法司查清此事再说。”
“什么?”张居正一下子就变了脸色,道:“刑部尚书何宾,严党鼻干!大理寺卿万采,严党骨干!左都御史胡植,严党骨干!让清一色的严党去查严党,能查出问题来才有鬼哩!”说着有些埋怨道:“老师。您怎么不据理力争呢?”
“我没法争啊 ……”徐阶叹口气道:“一面圣,皇上就把俩字摆在我面前……”
“哪两个字?”张居正问道。
“抱一……”徐阶又叹口气道:“圣人抱一,我怎么敢想三想四呢?”
张居正寻思片刻,面上的愤怒渐渐隐去,轻声道:“看来皇上想让双方各退一步,顺利的交接吧。”徐阶点点头,没有做声。
“这可不行”,张居正却接着道:“严党可不只是严家父子,而是一股势力,一个前所未有的奸党,如果让严家父子体面的退下去,他们仍可以在野指挥手下,继续为非作歹。那样如何对得起杨继盛他们的牺牲?”数百年来科举选官,读书人数目急剧增长,已经成为一个十分清晰且独立的阶层,在朝则党同伐异、治理天下,在野则教化百姓,针贬朝政,其角色丄界定日益清晰,自我意识和政治人格日渐成熟,无论在朝在野,都有巨大的能量。所以把对手整得罢官不算什么,因为人家还有巨大的影响力,甚至随时可以东山再起,只有在政治上彻底否定,把对手彻底搞臭,才算是最终胜利。
所以张居正听说,徐阶竟然向严党妥协了,一下子就着急了,道:
“严嵩父子一向得到皇上的恩宠,皇上的性格您最清楚,朝令夕改,变化莫测,今天发起怒来,要处置他们。或许明儿个想起严阁老前时的捞出。可能又回转圣意,再不让对付他们。”说着加重语气道:“那时扳不倒他们,还叫他们父子记恨下,必会遭到惨烈的报复的!”
听了张居正的话,徐阶陷入了沉思,过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难保皇上明儿会怎么想。”
“时嘛!”张居正高兴道:“老师。当断则断吧!”
“好。”徐阶颔首道:“下午下班后,我就去走一趟。”
“您准备跟皇上怎么说?”张居正来了劲头。
“跟皇上说什么?”徐阶看他一眼道:“我是去严府……”
“严嵩家?”张居正失态的张大嘴巴道:“老师,您不会是……说昏话呢吧?”
“老师没有昏头。”徐阶看他一眼道:“太岳,你都说了一切远未终结,当然要从长计议了,自己好好寻思一下吧,若是想不明白,你就永远赶不上沈拙扣 ……”说着夹一筷子水芹菜,慢慢咀嚼起来,这是不再说话的意思。
张居正愣在那里,不一会儿,便静下心来,体会老师的意思。
“给你一下午时间想,”徐阶吃好了,端着碗蛋汤轻啜道:“想明白了,就跟着我去,想不明白,就回家接着想。”
午饭后,徐阶让张居正采买几色礼品,然后到无逸殿等他下班。
申时一过,徐阶便结束了工作,从值房中出来。在个海内等了一下午的张居正,赶紧提着礼品过来,对老师道:买了六心居的酱菜、鹤年堂的人参,还有几支湖笔,几方徽墨。“
“嗯……”徐阶微笑望着他道:“看来你想通了。
“这些东西都是瞅着严阁老的喜好买的,如果想不通,张居正断不会如此用心。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老师。”张居正不好意思笑道:“学生想通了。”
“那好,咱们走吧……”此处不便多言,师徒俩便分别上轿,出了西苑,走不到百丈,就到了难言落魄的严府。
这时的严阁老,也知道了邹应龙上本的全文,命人将严世蕃找来,对他道:“这次对方有高人指点,你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严世蕃闷声道:“不到最后,还什么都说不准呢。”却也知道这次被打在要害,看起来最好的结局。也得是两败俱伤,想要毫发无损,是不太可能了。
“把我的奏本交上去吧。”严嵩缓缓道。
“什么奏本?”严世蕃装糊涂道。
“我的乞休奏本呈上去半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动静?”严嵩淡淡看他一眼道:“不是你给扣下了,又是怎地?”
被老爹当场拆穿,严世蕃老脸不红道:“也许是通政司或者司礼监疏忽了,我回头就去问问。”
严嵩懒得跟他计较,道:“现在送上去,也只是聊胜于无了,相信皇上已经有决断了。”老头虽然脑子慢了,有时候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