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悲的是,皇帝一路南巡而来,处处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可曾有让皇帝看到我大明朝的真面目?没有!当官的们都在当权者却被窝里睐眼睛——自己哄自己!”说着重重一拍桌面道:“如此,我大明亡国之期不远矣!”
沈默知道海瑞是个愤青,对国事一肚子不满,但还是觉着脸上发烧。有些尴尬道:“其实,皇上也意识到这些问题了,这不勒令严阁老退休,还把严世蕃流放充军……”
“这是惩罚吗?比起他们犯下的罪孽,这是绝对的优待!”海瑞冷声打断沈默道:“而且江南谁不知道,严世蕃根本就没到雷州去,途径南昌便称病住下了,便没人过问、也没人催促,这是发配充军,还是护送他光荣退休?”
“这个嘛……因为严家父子掌权二十年,牵扯比较大,所以还不能强硬的对待他们,不然后果可能无法收拾。”沈默轻声道:“没看见徐阁老首揆后,开始有步骤的处理严党分子了吗?从去年至今,已经有二十多严党骨干落马了。”
“就是把严党全换下来又怎样?”海瑞却不以为然道:“朝廷风气不正、权臣阿谀献媚,换上去徐党,又会重复严党的路子,因当官而发家致富、造福全族;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严党继续干着呢,至少他们没那么饥渴了。”
“那你说怎么办?”沈默也郁闷了,他知道海瑞说的是实情,但在这皇权社会下,又该如何去解决?
“是的,现在查处了严家父子,还有一些骨干,但你我心知肚明,徐阁老不可能再查下去了,因为我大明本跟就是个贪官窝子!田土赋税、盐铁课税,还有堤坝水利工程,等等等等,只要有利可图,就一定有如蝇逐臭的贪官!他们都是严党的人?不对!”海瑞的面色因为激动而涨红,道:“两京一十三省、文官武将之中,满是这样的贪官,如果都是严党的人,那天下就该姓严,而不姓朱了!”
听他惊心动魄的话语,沈默的脸色却愈发沉静,低声道:“那你说,该谁负责?”
“谁家天下谁负责!”海瑞毫不犹豫道:“我大明开国至今,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这些人都要国家奉养,一个亲王每年就要供米四万石、银两万两,各种绫罗绸缎上千匹,一年四季还要有赏赐!郡王虽然减半,但人数是亲王的十倍!在洪武年间宗室只不过几十人,但到了十年前,已经达到一万七千多人,一个亲王耗费国帑便如此之巨,一万七千多的皇室宗亲,又要吮吸我大明多少膏血!更不合理的是,名下就有上万亩田庄,且皆不纳税!”说到这,他气极反笑道:“这些人把老百姓的田地抢去大半,却还要老百姓交税奉养他们!就是地主老财,也不会这样盘剥自己的佃户!皇家都对自己的天下毫不珍惜,对自己的臣民索取无度,那么官员们自然上行下效,也毫不珍惜!这些事,只怪严嵩、严世蕃能说的过去吗?”
听了海瑞的话,沈默沈默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说的对,宗室皇亲,确实是我大明的一大毒瘤。”说着有些低沉道:“可这么个庞然大物,就像大山一样亘在面前,你明知道它挡路,又徒之奈何?”
“再难,也总要有人去做吧!”海瑞听沈默赞同自己的看法,激动道:“天下大弊不革,倒了一个严党还会再有一个严党!如果能为此做点事,我海瑞死而无憾!”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六六七章 扬州慢
在海瑞那里住了一夜,沈默便启程南下。此行他离开帝侧,一来是因为不愿学袁炜那些人,整日里做马匹文章、捧皇帝的臭脚;二来,江南才是他的根基所在、心血凝聚之处,他几乎全部的力量和梦想,都是源自这里。
这次终于得到机会,可以在这片热土上走走,看看自己播下的种子,是否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是一件极重要、又很让人快乐的事。
唯一让人不快的是,因为皇帝南巡,河面被水师戒严,导致大量船只滞留码头,沈默从淮安出发不久,便被堵在了河面上,等了足足半天,终于能且走且住、徐徐而行,足足用了三天,才抵达扬州城下。
沈默本不想进城、直接南下的,但一打听,皇帝的圣驾昨天就禹开了,他不由暗暗奇怪……要知道大明百姓的人生梦想,便是“生在扬州、死在北邙”,此等烟花似锦之地,绝对是享受的天堂。一路上皇帝边玩边走,只要到了稍微有名的地方,便会停下住个三五日,好生游玩一番,怎么到了这名满天下的扬州城,才待了一天就走呢?
怀着这个疑问,沈默命船夫,在扬州城歇一宿再说,船夫们靠了码头,见此时已近黄昏,三尺问道:“大人,咱们去寻驿站住下?〃
“不去了。”沈默摇头道:“大队刚过,驿站必然不堪其扰,我们能不去添乱、就不去了。”说着笑笑道:“来前看东边码头,有不少渔船归航,尔等不妨去采买些新鲜的鱼虾果蔬,咱们在船上开火,岂不自在?〃
众人轰然允诺,于是分头采买、烧火做饭,自不消沈默操心,他便下了船,在码头上踱步,想找几个官面上的人物,打听一下圣驾因何匆匆离去。
此时日近黄昏,江面上波光鳞鳞,码头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客船。客船上升起袅袅炊烟,那是船娘们在忙忙碌碌,不知哪位美丽的姑娘,还在唱着首动听的渔歌:
“叫啊我这么里来,我啊就来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
小小的郎儿呐,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那俏皮的小调、火辣辣的歌词,经苏北姑娘那水灵灵的声音唱出来,让羁旅之人如沐春雨,一时间码头上安静极了,沈默也站住脚,在那里静静倾听这沁人心脾的渔歌,直到背后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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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言兄!是你吗?”沈默正在听那渔歌,忽闻背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号,回头一看,不由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若雨兄!”
便见那人望之与沈默年龄相仿,身量高挑,宽肩细腰、皮肤白皙、五官姣好,本应如女子一般柔美,但那如刀削般的下巴,炯炯有神的双目,一下子显得英气勃勃,好一个顶天立地的少年郎!
此人是沈默的同科同年,姓林名润字若雨,看面相人如其名,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在这张姣好的面孔下,藏着一个比火还热、比刀还硬的心。虽然仅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但丙辰科诸位同年中,他的名气绝对排在前五位,也就比沈默、徐渭、邹应龙等人稍逊,一提起他林若雨来,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这人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嫉恶如仇”,当年考进士时,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原本进翰林院是很有把握的,但因直言国事、言辞激烈,矛头直指严家父子,主考官虽然爱他文采斐然,但哪敢取他高中?也是为了保护他,就借口他的文章,有失“中正平和”,便低低放进了三甲。
张榜出来,众人都为林润惋惜,但他却欣然道:“我辈读书出仕,正要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不去翰林院享那清福也罢。”
众人原以为这是他往自己脸上抓肉,但林润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言行合一的——三甲同进士,榜下即用,便外放了临川知县,任上三年,便把个原先治安混乱、民不聊生的临川县,治理的夜不闭户、海晏河清,老百姓称其为“青天”,还被省里树为了典型,要求其它县令向他学习。
林润胸怀大才,区区一个县,实在不够施展,在把本职工作做好的同时,林润还积极向知府大人提意见、直言本府工作拖沓、人浮于事、推诿扯皮、贪污严重、等十几项存在的重大问题,并——给出了解决之道。
他当官能够不贪污、不受贿、不玩女人不晚睡,可别人不能够啊,大家哪受得了?于是知府大人狠狠把他训斥了一顿,让他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但林润这人,有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你知府不听,好吧,我跟省里汇报;布政使一看,也觉着不爽,但刚立了这个典型,也不能马上打倒啊,便忍了他几年;等三年考满时,便举荐他为都察院监察御史,送走了这位小爷。
谁知干上御史的林若雨,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那块舞台,他有三大长处,一曰明察秋毫,总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二曰思维缜密而敏捷,只有这样才能言辞犀利、字字如刀;第三,是胆大包天,不管你是天王老子,只要不法事迹落在他手上,那就等着被弹得满头包吧!
加上他那嫉恶如仇的性子,活脱脱一个天下御史的典范。
在京里两年多,他是都察院上本最多的一个,其中嘉靖三十九年一年,便弹劾一百人次,成功将一位三品、两位四品、以及五品以下十八位中高级犯官拉下马,且自身毫发无伤——毫发无伤的原因,不是老天眷顾、或者有大佬庇佑,而是因为此人之战力,当世无双。
许多人因为林润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便瞧不起他,殊不知他只是个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其真实实力如何,不是一次考试可以衡量的,那是要在长期的政治斗争中,才能体现出来的——他的弹劾奏章极为犀利、且毫无漏洞,被认为是攻守兼备的典范,无人能够攻破;他的口才更是毒辣无比,对手只要敢跟他当面掐,保准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且反应极快,今天的敌人今天骂,从不过夜,杀遍满朝,竟无敌手。人送外号“林一刀”,号称刀刀见血,专治各种不服。
人们都相信,如果不是因为皇帝袒护严党,被林润干掉的犯官数字定然成倍扩大。
有此等猛人在朝,严党自然如芒在背,偏生又拿他没办法,只好拿出烂大街的手段,嘉靖四十年,使一招明升实贬,将他发配到南京都察院,来个眼不见为净。
严世蕃对林润心有畏惧,还想敲打他一下,林润要赴任时,便假意备办酒席为他饯行,还请了其他御史陪同。席间大家只说些客套话,不敢多言,唯恐触犯了权势滔天的小阁老。但林润的态度与众不同、无所顾忌,在席上高谈阔论,谈笑风生……严世蕃觉察到他的举止有些反常,心里愈发感到不踏实。便授意早安排好的宾客与林润叙谈。说,小阁老望你不可随便议论朝政,以免惹来祸灾,往后还是少说为佳。
但是,林润把严世蕃的话当作耳边风,升任南京右佥都御史后,不改本色,接连纠劾不法,尤其是严党分子,更被他接连炮轰,正赶上严党式微,战果更是辉煌,鄢懋卿、沈泉、涂立等人,都倒在他的刀下,一时间威名赫赫,令贪官污吏闻之色变,与另一位御史邹应龙并称“南林北龙〃。
但与邹应龙的一本成名不同,林润的威名是经年累月、不改本色的攒出来的,故而更加受人尊敬,也更加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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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和林润在京里相处过半牟,对他的印象是极好的,因为他不但像海瑞那般嫉恶如仇、爱民如子,还富有人情味,能宽容别人的小错误,尤其是和朋友在一起时,风趣优雅,令人如沐春风。
所以一见到林润出现在面前,沈默先是一惊,而后大喜过望,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润微微一笑,娴静如处子道:“等你啊。”
沈默不信,哈哈笑道:“去你的,我怎么没听说你会算命呀?”
林润也笑道:“我真是等你,等了你一天了,原本想着今晚再见不到你,我就去绍兴等你,想不到老天保佑,还是把你等到了。”
听他这样说,沈默信了,笑道:“去我船上说。”
“还是去我雇的船上吧。”林润笑笑道:“我那船娘,会烧一手道地的淮扬菜,我是没吃够的。”
“那好,”沈默欣然而往,对跟在后面的侍卫道:“我就不回去吃了,你让人捡些新鲜的鱼虾送过来。”侍卫领命而去
两人行两步,便到了林润雇的船上——一艘普通的“乌篷快”,船家是母女两个,此刻闺女正在帮着她娘在船梢上做菜,听得有人登船,便蹦蹦跳跳的来到船头,亲热的道一声:“林公子,您回来了!”
接着便出现在船门口,只见她系一条碎花布围裙,一面擦着手,一面灿烂的笑着,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衬着她那张红白分明的鹅蛋脸,那番风韵,着实撩人。
只是此刻这娇美的小船娘,竟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她想不到如画一般好看的林公子,竞然领回一个更好看的公子爷,不由低下头,揪着衣角局促道:“您有客人啊……”
林润笑笑道:“是啊,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你叫他沈公子便好。”说着对沈默道:“这个是阿碧。”
沈默微笑道:“打扰阿碧姑娘了。”
“呃……不打扰不打扰。”阿碧红云满面,旋即垂着眼向二人请安。
林润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她道:“让你阿姆炒几个拿手好菜,这位沈公子是个老饕,寻常美食可入不了他的法眼。”
听他这样说,阿碧登时来了精神,脆声道:“我们家的“船菜”是出了名的,二位公子瞧好吧。”说完便紧紧攥着那小锭银子,一跳一跳的跑到船后,跟母亲传话去了。
听她银铃般美好的声音,沈默两个相视一笑,对坐在舱中,支开窗户,便看到渐凉的江水。阿碧端上三五个冷盘,然后上一壶扬州本地的“琼花露”,不知此酒是取琼花中露珠为液,还是借助琼花雅名,但观其色泽柔和、品其味醇可口、还有一种灵芝奇香,备受文人雅士青睐。
横竖还有一夜,两人也不急着这一时,便啜着美酒,说些别后之情、同窗轶事,时间过的飞快,转眼便暮色深重,月浸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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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饭喽!”不知什么时候,那阿碧掌起了灯,终于端上了热菜。转眼便摆上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