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评?”沙勿略迟疑道:“是不是舆论的意思?”
“是的,你果然对汉话很在行,”沈老爷笑道:“就是这种东西,它并不是由官方决定的,而是被在野的士大夫所掌握,只要这些人认可你们,愿意为你们说好话,那你们就会有好的风评;当风评很高的时候,无论是官员士绅,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很尊敬你们,甚至连皇帝也不能轻易的否定你们,到那时,你们的传教就会很顺利的……”
“是吗?那太好了!”沙勿略欣喜道:“那请您给我们一个好的风评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可没那本事……”沈老爷尴尬道:“我只是在野士大夫中的一员,你得获得普遍好评才行。”
“那要如何获得呢?”沙勿略问道。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沈老爷笑道:“但以我的经验看,想要获得别人的好评,一般要先获得别人的认同,再获得别人的敬佩。”
沙勿略喃喃道:“是吗?那如何去做呢?”
“这我就帮不了你了。”沈老爷笑道:“自己思考思考,如何才能融入,如何才能获得士大夫们的尊敬吧。”
沙勿略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
看着陷入沉思的沙勿略,沈老爷暗道:“拙言啊,我把你交代的任何可完成了,不过你对这洋和尚费这么大劲,到底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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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爷并没有载着沙勿略回家,而是把他带到了沈贺那里,因为沈默明天就要启程离家,今日特意设宴,请诸位亲朋好友小聚告别。
到了他家时,已经是高朋满座,但还没开席,都等着他这位沈家的大家长呢。见他一到,大家便请他上座,并起哄道:“罚酒三杯,罚酒三杯!”
沈老爷倒也痛快,连干了三杯老酒,对紧挨左右的沈贺和殷老爷笑笑,道:“不好意思,老夫来迟了,想不到今儿城隍庙的人真多,半天马车都不动一动。”
殷老爷笑道:“老哥每月九炷香,烧得可真是虔诚啊。”
“那有什么用……”沈老爷叹口气,低声道:“小杂种死活不回家……”说着提高声调,对主陪位子上的沈默道:“我这酒也罚过了,咱们开席吧。”
沈默却笑道:“大伯稍微一等,还缺了一位,哦不,两位。”
众人相互看看,所有椅子上都坐了人,哪里还有缺,都不知他葫芦卖的什么药。守着这么多人的面,沈贺有意摆出当爹的尊严,问道:“拙言,还有什么客人呀,你就别卖关子了?”
“诸位稍候,”沈默起身笑道:“这个客人得我亲自去请,我去去就回。”说着便往后堂走去。
众人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议论纷纷,不知将请出什么样的人物来。
过了没多会儿,屏风后脚步声响起,众人屏息望去,便看见沈默恭请一位抱着孩子的腼腆少妇,出现在花厅之上,虽然两人年纪相信,但沈默身子微微错后,持的是晚辈之礼,所以也不会有人认错什么。
一见那女人那孩子,方才还一副严父作派的沈贺,却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吭吭哧哧道:“你你……她她怎么来了?”原来这女子,竟然是他纳的姨太太,而那看上去一两岁的小男孩,自然是他老树开新花,给沈默添的小弟弟了。
因为当年为续弦的事儿,引得沈默反应强烈,甚至离家出走了好长时间,所以沈贺一直心有余悸,甚至以皈依佛教来保证,自己不会再动凡心。但是他的身份今非昔比,有多少人上杆子想把闺女送给他,几乎是每天都有人来给他说和,加之他这几年养尊处优,血气充盈,难免也有些非非之想,可又怕再惹恼了儿子,于是好生纠结。
沈老爷知道了他的心思,正为那次没给他保媒成功而歉疚了,便给他出主意道:“拙言在外面做官,就算是卖给帝王家了,十年二十年的都回不来,你不如先纳了,把孩子生出来,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他就算不认那个姨娘,还能不认自己的弟弟?”
沈贺一想也是,反正拙言十年八年的回不来,我先享受了再说吧……不过他老实惯了,又顾虑道:“这、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沈老爷道:“儿子都敢不告而娶,做老子的又有什么不敢的?”
“拙言可没有不告而娶。”沈贺小声道:“他很守规矩的。”
“我说我儿子……”沈老爷郁闷道。
于是,沈贺就没跟沈默打招呼,给他娶了个“小姨娘”,等若菡回家省亲时,正好赶上了小叔子降生,弄得她哭笑不得,对沈贺道:“爹,不是我说你,您弄得这叫什么事儿啊?瞒得了一时,还瞒得了一世吗?难道永远都不让拙言知道?”
沈贺嘟囔道:“那生都生了,总不能再塞回去吧。”便央求儿媳道:“若菡啊,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帮我想想办法吧,怎么跟拙言交代。”
“事到如今,不能再隐瞒了。”若菡道:“我回去的时候,就告诉他。”
“可别,你也不知他那脾气,”沈贺道:“要是知道我连弟弟都给他生出来了,还不知生多大气呢。”
“那您的意思是……不告诉他?”若菡道:“反正他远在北京,就是发火也冲我来,您不用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沈贺小声道:“你不能一下全告诉他了,不然我多没面子啊。”
“那按您说的,”若菡苦笑道:“我该今儿告诉他一点,明儿再告诉他一点?”
“就是这样,”沈贺尴尬笑道:“你回去只告诉他,我要纳个偏房,看看他什么反应,这样也能让他觉着,尊重他是不是……要是他不答应,你就帮我劝劝他,要是他答应了,你就再等上一年,再告诉他这个娃娃的事儿。”
“合着这就贪污了小叔一岁?”若菡无奈道:“一岁的孩子和两岁的能一样吗?”
“长大了就一样了。”沈贺笑道:“你能分出十三岁的孩子,和十四岁的哪个大?所以等拙言将来见到他弟弟,这事儿就圆上了。”
若菡心说,公公还真是死要面子,但父命难违,还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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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沈默转过年来就回来了,按照他们编的那套,孩子还应该在娘肚子里呢,可现在都已经会叫爸爸了,还不当场就穿帮了?沈贺只好先让亲家公帮着挡挡,然后把那娘俩送回娘家去躲一躲,指望着能混过这一关去。
谁知道,沈默神通广大,才回这两天,就把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直接把那娘俩带到这……鸿门宴上。
“完了完了,这是要兴师问罪啊,”沈贺不禁暗暗冒汗道:“我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六八零章 定江王
但出乎意料的是,沈默命人搬了把两把椅子,请那年轻的妇人坐下,然后对上首的沈贺拱手道:“儿子不孝,父亲大喜、弟弟降生竟都未曾回乡致贺,实在愧疚无比,今日值此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孩儿斗胆请父亲过来与姨娘并坐,好让孩儿补上这一礼……”
沈贺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道:“这这,用不着吧,心意到了就好……”那妇人也起身小声道:“少爷莫折杀奴家。”
沈默看一眼沈老爷和殷老爷,意思是,该你们俩上了。沈老爷便笑道:“兄弟,总是孩子一片孝心,你就受了吧。”殷老爷也笑道:“是啊,不然拙言心里也是个遗憾,亲家你就去坐下吧。”在两位老人家的劝说下,沈贺才起身坐到那椅子上。
沈默又请那妇人坐,妇人却直推不敢,她总也是知道礼数的,若是今天受了沈默这一拜,明天就能被绍兴人的吐沫星子淹死,恐怕娘家人都会说她不知天高地厚、脑子被浆糊住了的。
所任凭沈默如何劝说,她都是不肯坐的,最后还是沈贺圆场道:“拙言啊,既然……她不愿坐,就不要勉强了。”说着对那妇人道:“你就站在我边上吧。”妇人点点头,不再做声。
沈默也不再强求,端端正正的跪在他们面前,恭恭敬敬的大礼参拜。
看着一丝不苟行礼的儿子,沈贺的眼眶湿润了,儿子对他的爱毋庸置疑,但一直以来犬父虎子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至少他本人,已经习惯了儿子的强势支配;但在这个父为子纲的社会中,这样的父子关系,无疑会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和困扰,但沈贺一想到儿子为自己、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抗议的话就无法说出口;其实他也愿意接受现状,只是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总是会表现出一些反抗,仿佛便可证明他还是一家之主一般。
对于老爹的这种心态,沈默其实早有了解,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当时他觉着,这个家从当初寄人篱下,食不果腹,到后来迅速好转,很快成为绍兴城的大户,全都是自己苦心谋划、辛勤经营所得,而沈贺干过什么?能干什么?就连想要谋个升迁,还得靠自己请客送礼!
所以沈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从没以这个时代的标准对待过父亲,还以“我是从后世来的,所以用后世的观点处理父子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借口来自我安慰。但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心理成熟,尤其是自己也成为父亲之后,才终于明白,对于任何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父亲来说,需要的不止是锦衣玉食、宝马轻裘,他更需要有权威,需要被尊重,需要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力量,否则再多的荣华富贵,也无法使其真正的快乐。
正因为认清了这一点,沈默反省了自己与父亲的相处之道,终于明白自己太过自私,总是想按照自己心中的“慈父”形象,来改造自己的父亲,却从没想过他的感受。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被别人改造,父亲之所以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爱他不愿让他伤心;同样的,他也爱自己的父亲,又怎能让父亲不快乐呢?
所以沈默收起了对父亲的要求,欣然接受了他骗自己、娶偏房,甚至为自己添了个小弟弟的事实……虽然这些仍然让他很不舒服,但父亲为他牺牲了那么多,他这点不舒服,又算什么呢?于是在了解了情况之后,他亲自去把那娘俩接来,然后请了亲朋好友见证,恭敬的补上了贺礼。
他之所以如此郑重,出于三方面考虑,一来,沈贺怕儿子的传言,已经成为绍兴城的笑谈,借此可以告诉全绍兴人,那不过是个笑话,沈贺娶媳妇,不用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同时也是为了自己……把父亲逼得偷偷纳妾,这在当时可是不孝的表现,一旦被人发现,拿来做文章,说不定就让自己窝囊下课。既然心中有大抱负,就得注意这些小节,不能坏了大事。
第三,是给父亲新娶的女人顺气……老夫少妻本来就容易出问题,沈贺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举动,定然让那“小妈”心里不痛快,日后难免会和沈贺怄气,所以沈默得把这件事摆平,让那女人感到被尊重,心里不闹别扭,把父亲伺候好。
为了给父亲加码,他还对弟弟表现出了十分的喜爱,并对那姨娘许诺,将来自己会安排他去最好的书院,跟最好的老师读书。谁知那姨娘小声道:“您的学问就是天下最好的……”
沈默痛快答应道:“成,等弟弟长大了,就让他跟着我读书。”
那姨娘登时十分欢喜,千恩万谢,却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这么对自己,日后对沈贺自是小心侍奉,却也算是知情知趣。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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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沈默便登上了西去的客船,与他同行的,还有满脸沉思的沙勿略。两天后,船入鄱阳湖,准备从湖上驶入长江,再往江北承天府赶去,在那里与皇帝的队伍汇合。
鄱阳湖就得彭泽湖,此时已经成为大明第一大湖,碧波荡漾,浩瀚万顷,水天相连,渺无涯际,船行其上,有大海之辽阔,令人心旷神怡,而无大海之颠簸,令人轻松惬意,真让旅途变成件愉快的事情,沈默也终于从离别情绪中摆脱出来,命人请沙勿略上甲板,要与他一起饮酒赏景。
沙勿略也是思考的脑仁生疼,也想换换脑子,于是欣然应允,两人坐在船上视野最佳处,就着三五个小凉菜,一斤半老黄酒,一面欣赏着如花的美景,一面轻声细语的说着话。
“神父,我看你这几天,一直眉头紧蹙,似乎心事重重,”沈默轻声道:“若是方便的话,不如说给我听,也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方便,当然方便。”沙勿略点头道:“原本就是想问问大人的,但这几日见大人心情不太好,所以一直没问。”
“现在我心情好了,”沈默笑道:“你问吧。”
“那好,我就说了,”沙勿略点点头道:“我来东方世界二十年了,但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让东方也如西方那般认同耶稣会,接受主的恩典,后来我认识到,只有让大明这个东方世界的宗主先接受了天主教,那么他的藩属国才会接受。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来到了大明,有幸见到了大人,并在您的带领下,去了你的故乡,在那里见到一位长者,他提醒我说,只有让士大夫阶层认同我,赞扬我,我的传教事业才能顺利展开……”
沈默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番话就是他叫沈老爷说的,当然不会反对了。
“可如何做到这一点呢?”沙勿略耸耸鼻子道:“我想来想去,都不知该从哪里下手……”说着两手一摊道:“不瞒您说,我们的传教工作,一半都是从修建兼具救济与教育功能的慈济会入手,吸引穷苦人得到救济,而听我们传播主的福音,同时还可以为我们赢得良好的声誉。”
沈默默不住声的听着,心说这家伙还真实诚。
“但贵国几乎没有乞丐,”沙勿略一俩无奈道:“老人、孤儿和残疾人,都能得到很好的救济,这是我们比不了的,所以这条道走不通。”
沈默不禁老脸通红,心说你那是没去西南、西北、中原看看,估计直接就不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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