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鹿莲心看到一条人影从水中跃出,张开双手她接住。“师兄……”鹿莲心笑颜如花喊出她最爱的称呼。
那人正是何心隐,他顾不上说话,转眼便潜到水里,消失不见了。这时,船上的人才赶到舷边,开始往水里射箭,但水面漆黑,早已经看不见他们的去向。
何心隐一个猛子便扎到对岸,浮上来时,正在铁柱等人的保护范围之内。
何心隐甩甩脸上的水,怒目而视着怀里的女人道:“你不要命了吗?”
鹿莲心缓缓睁开眼睛,痴痴的凝视着他道:“下次不敢了……说着头一歪,便软软靠在他怀里。
何心隐惊呆了,慢慢伸手往她背后一摸,便触到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不停的往外涌出,他赶紧使劲按住,但血还是止不住……原来她终究还是没有幸免。
“快救救她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何大侠,像个普通人一样大声喊叫道。
卫士们快速的将他俩拉上岸,生还的太医们,也全都围了上了,想要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沈默转过身去,不敢看这一幕;这一刻上万须眉,无人能抬头。
靠着鹿莲心争取的时间,当罗龙文的手下,终于把那浮桥毁掉时,已经有七成左右的官兵、民夫都过了江,剩下的见逃出无望,水又漫过腰部,已然无处可逃了,便纷纷举手投降。
但罗龙文被鹿莲心狠狠涮了一道不说,还被她含在口中的一颗耳钉,刺瞎了右眼,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命人一个不留,全部射杀!于是将船队在右岸停住,朝被困在水中的明军、民夫、还有些官员一齐放箭,射死射伤无数……当然伤者也不可能得到救治,只能被活活淹死……嚎叫声、惨呼声在江面上回荡,不一会儿便飘满了死尸。
江对岸侥幸逃命的一万多人,望着这人间炼狱般的一幕,哭号成一片……因为大明军户、徭役制度的特点,那些被屠杀者,和这些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甚至是父子、兄弟……方才仓皇逃命时还能各顾各的,但现在自己安全了,却亲眼看到亲人被屠杀,这叫他们怎能承受?
沈默靠坐在一块大石边,听着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哭声,面上没有一点血色。
没有任何人召集,那些被救过来的官员、将领,自发的聚集到他身边,沈默很欣慰的看到,高拱、严讷、陈以勤……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各个挂彩,但好歹都全须全尾。
在这场危机中,他用行动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和信任,虽然很多人的官阶都比他高,但众人也不知为什么,默默的便围到他身旁,这些受够了惊吓,死里逃生的人们,似乎能从他身上,找到些许的安全感。
沈默收拾情怀,重新振作起来,按着胸口低声道:“今晚出现的叛军并不是主力,伊王应该率领上万兵马,隐藏于附近某个地方,只等天亮便会发动攻击。”
听到这个坏消息,人们全都惊呆了,这真是,屋漏又遇连夜雨,船破偏遭打头风……面对着未知的命运,众人下意识想到的,便是赶紧跑!但走到底往哪跑,却争论纷纷,东西北三面前有人支持。
沈默却不建议逃跑,他劝说众人道:“我们绝不能逃跑。诸位要知道,河南境内、汉江以北,并没有我们可以投奔的城池,最近的新野县、枣阳县都在百里开外,咱们粮草尽失,精疲力竭,盲目投奔过去,只能变成叛军的活靶子。”正所谓,没有白费的功夫,沈默整天看地图,至少把这一代的地形弄得清清楚楚。有人不相信,找到地图一看,不由对沈默更加信服。
沈默接着叹口气道:“而且皇上的状况,咱们也知道了,怎么禁得起颠簸奔波……”,又抬起头来,声调略略提高道:“再者,为了让援军找到咱们,也不能走得太远。”
“什么,还有援军?”众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嗯。”沈默颔首道:“不错,已经有南直、江浙的军队,火速前来救驾,多则三天,少则一日,就能赶到了。”
这消息沮丧至极的众人来说,简直是“久早逢甘霖,光棍娶新娘”终于从绝望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感到有那么点希望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道:“孤王不同意。”原来是景王殿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斜睥着坐在地上的沈默道:“你想在这等死,不能拉着大家一起陪葬!”景王的身后,这时并肩站着袁炜和陈洪,方才还打生打死的两帮人,此刻竟又成了一伙的。
沈默轻声道:“那依王爷的意思,该怎么办?”
“当然是走得越远越好了!”景王道:“把父皇交出来,他在你们那儿我不放心,我要带皇上尽快去安全的地方。”
沈默知道这种人不可理喻,淡淡道:“对不起,王爷,我认为在这种时候,皇上的安全更应该由我们来保障!”
“难道我这个当儿子的,……景王好笑道:“还不如你个狗奴才!”
沈默对这种被居高临下的感觉十分不爽,示意侍卫把自己扶起来,面色苍白的站在景王面前,不卑不亢道:“第一,我不是奴才,我是大明朝的官员,”说着低声道:“第二,对皇上来说,我们这些无害的官员更安全,他老人家是不愿跟您在一起的!”
这话立刻给所有眼明心亮的人提了醒,景王爷想要当皇帝,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真让昏迷中的皇上,落在他手里的话,还不一定干出什么来呢!
“你什么意思?”景王闻言厉声喝道:“敢把话说明白不?”
有些话虽然大家都知道,但是不能摆到台面上说,不过这难不倒辩才无碍的状元公,沈默微微一笑,说出一句道:“二龙不相见。”便把景王的气焰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再嚣张也敌不过嘉靖朝的第一谶语。
见景王被杀退,陈洪出马道:“沈学士,咱家是皇上的贴身总管,您把他交给我,总可以了吧!”
“不行。”沈默摇头道:“皇上昏迷了这么长时间,你竟隐瞒不报,让人怎么相信你?”
陈洪狡辩道:“我不是怕惹出乱子来吗?何况我没耽误让御医给皇上瞧病,况且、况且……说着看看左右,一拉袁炜的胳膊道:“我第一时间就告诉袁阁老了,是他不让我说的!”他推卸责任的功夫,倒是天下一流。
这时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袁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乱说,算是默认了。
“把皇上交出来吧!”陈洪赶紧趁热打铁道:“你一个四品的撮尔小官,承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那我和他一起承担。”高拱站到沈默左边道:“加上个吏部尚书总可以了吧?”
“还有我,”老好人严讷也出现在沈默的右边,道:“再加个礼部尚书,分量总够了吧?”
“还有我……”“还有我……”陈以勤他们不分文武,全都站到三人身后,一下子倒成了以多对少的局面……这也是必然的,百官都不是瞎子,陈洪的倒行逆施、仗势欺人,又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还有这袁炜也为虎作张,竟敢帮着他隐匿皇帝病倒的实情,把大家一步步引到虎口,落到这等地步皇上生死不明,多少同僚死于非命,精锐卫军糊里糊涂便溃不成军,现在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敢作威作福、颐指气使!
够了,足够了!不能再逆来顺受!不能再忍受无耻的欺凌了!
感受到文武官员毫不掩饰的敌视,陈洪彻底慌了,一把将袁炜扯到身前道:“袁阁老,你是钦命随扈总理大臣,快管管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
袁纬心中无力道:“这时候想起我是总理来了……”但他知道众怒难犯,根本没必要再找事儿,于是气色灰败道:“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身体支撑不住,只能让贤了,”说着看一眼严讷道:“严部堂,您就代理吧。”
“你这是干什么?”景王和陈洪难以置信道。
“不想死的话”,袁炜低声道:“就听我的!”景王早就吓破了胆,闻言便真不吭声了,陈洪也只好闭上嘴。
严讷老好人不假,却十分识大体,当仁不让的接过了总理大权,转头便委任沈默道:“沈学士,你就当咱们的总指挥吧,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听你的!”
沈默知道不是谦逊的时刻,点点头道:“下官逾越了!”
“唉,只要能保得皇上平安无事,”高拱在一边笑道:“你就是让我们去冲锋陷阵,也绝不含糊!”
“冲锋陷阵倒不用”,沈默笑道:“咱们得立刻转移!”
“不是说不走吗?”众人奇道。
“往东北三里远的地方,有座小乐山。”沈默道:“我们全都转移到山上去,隐蔽性也好,总比让人家一览无余,看穿咱们的虚实强得多;再说居高临下,坚持的时间也长点。”
“行,就听你的。”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六九五章 若雨
危难之际,所有文武官员放弃派别成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团结起来,按照沈默的指使,下去跟七零八散的溃兵传达精神。
高拱这种身份的,自然不会去做这些事,他坐在沈默身边,小声问道:“你有没有把握啊?要是上了山,咱们可就没法挪窝了,不会让人家一锅端了吧。”
“不会……”沈默摇头道:“对方要是有一定战斗力的正规军队,我保准不出这馊主意,咱们往四面八方撒开了跑,能逃多少算多少。”说着笑笑道:“不过,因为一个人的到来,下官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走、死守!”
“什么人?”高拱好奇问道。
“南京都察院河南道御史林润。”沈默沉声道:“第一个发现伊王谋反的,就是他。”
“林若雨……”高拱不愧是老吏部,对大明官员的花名册烂熟于胸,道:“他怎么来了?”
“他一直在暗中跟踪伊王的行踪,”沈默轻声道:“跟着他们到了新野城,然后意识到对方的阴谋,马上抢先来报信,但还是晚了一步”,说着嘴角微抬道:“不过他还是带来了宝贵的情报,让我们知道伊王部队的真实情况。”
“是怎样的?”高拱问道。
沈默便告诉高拱,按照林润的说法,伊王的部队,除了小部分在编的世袭王府护卫外,九成以上的都是地痞、流氓、无赖、城市无业者,甚至还有成建制的帮派,直接整体并入了伊王军,完全可以被称为——流氓军团。
但这并不稀奇,因为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好人家的男子,想娶上媳妇、好生过日子的,不是读书就是做工,哪怕种地也比当兵强的多。只有那些游手好闲的流氓地痞,才会想去军队混碗饭吃;至于那些帮派、堂会之类的,则纯粹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借着伊王的权势发展自己的势力来着。
沈默是做过军队调研的专家,自然知道这帮人打仗不咋地,欺负老百姓却是个顶个的强,而且还不听指挥。据林润说,为了让那个不听话、不卖命、也不怕他的流氓军团出征,伊王无奈之下,听从谋士的计谋,竟出下策,请来一帮专业老千来军营开赌局,然后出千骗手下流氓兵痞的钱。
结果兵痞们的钱都输得精光,还欠了一屁股赌债,他才召集大家开誓师大会,鼓励大家奋勇作战,此役过后重重有赏,不仅能让大家还债,还可以有钱回本,这才算是把这帮大爷请上了战场。
“原来如此……”正好走过来的焦英放松笑道:“如此乌合之众,不足为虑啊。”
“我们可没资格歧视他们……”沈默摇头道:“虽然他们确实是乌合之众,但也是亡命之徒,战斗力比我们这些残兵败将强多了。”
“算我没说。”焦英翻翻白眼,道:“总指挥,跟大家都说过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事不宜迟,立刻出发。”沈默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道:“那座山的位置在东北面。”
“好嘞。”焦英笑道:“得您的令。”不管别人怎么样,这位爵爷是彻底服了沈默。
“部堂,咱们走吧。”沈默并没有因为自己重要的地位,而对大员们有丝毫懈怠。
“嗯……”高拱也起身道:“对了,你说了半天林润,他上哪儿去了?怎么没见着啊。”
“他去伊王那里了……沈默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道:“要为我们争取时间。”
“真义士也!”高拱由衷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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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默他们向小乐山进发的时候,林润也骑马行在泥泞的路上,他身后仅仅跟了两个随从,便再没有第四个人。
但他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仿佛并不急于见到伊王似的,就这样慢悠悠的走到天亮,刚好到了一片村庄前,看一眼那镌刻着“张村”二字的界石,他那白晳的脸上,露出干净的笑容,道:“这时间拿捏的,我都佩服自己。”
身后两个随从吃吃笑道:“老爷,这都啥时候了,您还自夸哩。”有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能陪着林润来走这一趟的,也是两个横不怕死的。
“这算什么?”林润的嘴角挂起一丝好看的笑容道:“别看他们人多,对老爷我来说,不过是土鸡瓦狗、插标卖首,你俩信不信,待会儿他还得把我欢送出来?”
“又要打赌?”随从们瞪大眼道:“老爷,您又想让我俩这个月白干?”看来林润已经不是第一次,再这种方式赖他俩的工钱了。
“赌不赌吧?”林润看到村子里已经有一彪人马冲出来,看他俩最后一眼道:“想想吧,要是赢了,这个月可就双薪了。”
两人咬牙道:“成!只要您能全须全尾的出来,让我俩干什么都行!”也听不出是关心他,还是不相信他能出来呢。
这时,那彪人马冲到近前,三人立刻不说话,正气凛然的坐在那上,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那些人很快包围了他们三个,领头的一个独眼龙道:“干什么的?”
“本官是钦差……”林润朗声道:“奉命前来伊王处宣旨。”
那些人闻言明显一阵慌乱,独眼龙矢口否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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