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却一点感慨都没有,心中反倒充满了忐忑……他跟着徐渭到了湖边,好容易找到一艘渔船,说要去湖心。那络腮胡子的船夫十分热情,也不提船钱,也不问去干啥,便拉着两个书生上了船,高叫一声“二位公子站稳了!”便箭一般的划了出去。
看着四周一片茫茫的水面,再看看那肌肉虬结的大胡子船夫,他兀然想起唐僧他爹来,唯恐行到江心处,那大胡子突然翻脸,抽出板斧来问问,客官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
其实按照他的意思,宁肯自己划船也不要这种长相凶猛的船夫,但船是徐渭找的,人家都不怕了,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小年轻就更不该怕了,只能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面暗暗祈祷平安。
今天的天气其实是不错的,若是搁在往年,出城游湖的人肯定不少。然而拜倭寇所赐,湖面上冷冷清清,除了几艘渔船之外,便只有一艘双层画舫,孤魂野鬼似的漂在湖心处。
小船稳稳停在画舫边上,上面便放下一具梯子,那船夫回过头来,朝着两人呲牙一笑道:“徐相公和这位沈相公请吧。”沈默忍不住一阵发晕,才知道那船夫竟然和徐渭是认识的。
徐渭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嘴上却正经道:“上去之后不必拘礼,这里不兴那套规规矩矩的。”说完便攀梯而上。
沈默的好奇压过了一切,什么都没说,也跟着爬上了画舫。上船后便发现,上面已经围成一圈,坐了十几个人,其中就有那唐顺之和何心隐,还有个他见过一面的,那就是山阴廪生诸大绶。其余老的少的都不认识。
但观其形貌气度,年庚衣着,沈默能分辨出其中有退休的乡绅,丁忧在籍的官员,有山林隐士,也有诸大绶这样的青年英才,当然这些人都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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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之后,徐渭的神态正经了许多,先向坐在上首的两位老者恭敬行礼道:“长沙公,龙溪公,学生把沈默小朋友带来了。”不让沈默拘礼,他自个却先拘上了。
两位老者望之有六七十岁的模样,一胖一瘦。胖老头便是长沙公,瘦老头自然就是龙溪公了,他俩笑眯眯的望着沈默,还是那龙溪公开口笑道:“你就是纯甫的弟子?”沈炼表字纯甫。
被一群老少爷们围观,沈默感觉十分尴尬,好在他脸皮较厚,让人看不出来。他朝那瘦老头躬身一礼道:“回龙溪公,家师正是青霞先生。”名给长辈称呼,字给同辈称呼,号给晚辈称呼,所以沈默不能说‘纯甫’,而是要称‘青霞先生’。
“季兄,你觉着这孩子如何?”那龙溪公呵呵笑问道。
“不错不错。”季长沙点点头道:“纯甫的眼力不会有错的。”
“仅仅是不错吗?”龙溪公不依不饶道。
“好极了,这下总算可以了吧!”季长沙笑骂一声,转向沈默道:“小子,是不是觉着迷糊着呢?”
沈默羞羞一笑道:“云山雾罩,一塌糊涂。”
“哈哈,好吧。”胖胖的季长沙笑道:“老夫给你介绍一下,就不糊涂了。”先指一下自己道:“老夫年纪最大,就先自我介绍吧……我姓季,名本,字明德,因为是在长沙太守位上致仕的,所以他们都叫我长沙公。”说着朝瘦瘦的龙溪公道:“老弟,该你了。”
听到季本这两个字,沈默的脑袋嗡得一声,便与一个伟大名字联系到了一起。
那龙溪公便对沈默笑道:“拙言……老夫王畿,其实咱俩是有渊源的,因为你的字是我给起的,怎么样,满意吧?”
沈默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有些发愣道:“啊……这是为何?”
“因为我是你师傅的师傅。”龙溪公终于揭开谜底,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竟与徐渭有五分相似。
听到‘王畿’这个名字,沈默终于确定无疑,这群人乃是因为那个伟大的名字走到一起。谜团一解开,他反而沉静下来,躬身施礼道:“龙溪公恕罪,不是小子无礼,而是恩师未曾向学生讲明师承,是以学生不敢冒认。”
王畿呵呵笑道:“谨慎的小子。”说着招下手道:“顺之你过来。”
那唐顺之便笑吟吟的起身道:“恩师有何吩咐?”
“将纯甫的那封信给你的小师侄看。”王畿笑道。
“是。”唐顺之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朝沈默呲牙笑笑,递给他道:“疑心病真重啊。”
沈默嘿嘿一笑道:“我先看过再说。”便将那封信打开,沈炼那熟悉的字体便出现在眼前,乃是一封写给唐顺之的信,先叙了叙别后之情,说想念师兄之类。然后明了明心志,说我沈炼去北京就是摸老虎屁股的,早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只有两件事不放心,还请师兄施以援手。
一是担心自家香火传不下去,请师兄周全一二。二是担心牵连到沈默,毁了他的前程。知道师兄盛名满天下,又交游甚广,所以还请你代为庇护,不要让严党将其划为沈炼一党,也好为国家保留一未来栋梁。”
沈默终于知道自己的师承,也终于明白沈先生为什么讳莫如深了。
王学门人,一切都是因为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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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票票啊票票……
第一一八节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 (上)
二十八年前,一位圣贤长眠于绍兴城西的会稽山脉之中,与古松共长青,与青山同不朽……他就是千古一圣王阳明,一个生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逝后思想光照千古的超级传奇。
他的学说虽脱胎于孔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加具有实践精神与现实意义。
阳明公的学说称为‘良知’之学,何为良知?良知便是本心,所以王学又称心学。在阳明先生看来,心是本源,心是一切,天下万物皆是心中之物。《传习录》记载,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先生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他的思想确实天马行空,有如夏夜星空般绚烂,但绝不是炫耀,也不是故弄玄虚。因为他既享受过世间的荣华富贵,又曾经山穷水尽,遭受身心不可承受的折磨,所以他才能知晓世间百态,通明人生冷暖,能摆脱人世间一切浮躁与诱惑,心如止水,破而后立,最终参透天地,得到至理。
如果仅止于此,他只能算一个朱熹程颐那样的大儒,却绝不是圣贤。阳明公之所以称得上的是圣贤,是因为他知道光懂得哲学、整日高谈阔论,除了消磨时间,其实屁用都没用!
他发现需要一样东西,可以让自己把最高深的智慧,转化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正作为,这样心学才不是空谈,自己的理论才真正有用!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大彻大悟后的阳明公,毅然重新投入尘世,在庙堂上、在战场中、在书院里、在天地间,孜孜以求的去实践验证,终于在几年后找到了这样神兵!
当王阳明掌握并熟练运用它时,天下已无人可以匹敌!凭着这样神兵,他纵横天下,无往不利,以一己之力保半个大明平安,谈笑间消灭十数万大军,成就辉煌武功,为后人敬仰!
也是凭着这件神兵,他超越了无数前辈大儒,进入圣贤的境界。而能达到这个境界的——孔子之后,唯有阳明!
这件神兵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知’是明白道理,‘行’是付诸行动。千年以来,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有人认为知难行易,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如说理学家们的‘圣人’朱熹,便认为明白道理最困难,付诸行动很简单。于是读书人都皓首穷经,除了悟道啥也不干……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朱圣人都说‘知难行易’了,等俺们悟道之后,还不干什么都是小菜一碟?
但王阳明说:‘不对!知和行是一体的,两个都重要。’于是梵音唱响,天女散花,阳明公立地成圣!
他的意思是,良知和行为同样重要,要让良知去指挥行为,让行为去证明良知。知道这样是对的,就要这样去做,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就不能去做。原先以为是对的,后来发现错了,就要立刻停止改正,不能让良知与行为违背,而要始终——知行合一。
先生曾口占‘心学四决’,道尽了王学的精髓真意,曰: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意思是,世间万物一切皆由心发,心在世界便在,心不在便一切皆无。人人生而赤子之心,起初没有善恶对错的念头;当这个童心进入滚滚红尘时,受到世事的纷扰,便有了善念与恶念;能够分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便是良知;能在行动上始终坚持良知,便是真理,便是圣贤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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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率真活泼、真理实用的阳明心学,仿佛一缕和煦的阳光,照亮这个一天天生动起来,却被理学阴霾笼罩的社会,使人为之兴奋,使无数精英士子,抛弃了虚伪陈腐的程朱理学,拜倒在他的门下,甘愿重新接受心学的洗礼。
一时间,天下书院无不以教授阳明心学为荣,其中最著名的是阳明公所创立的稽山书院,还有位列四大书院的白鹿洞书院与岳麓书院,也都成为宣讲心学的大讲坛。
眼见着心学的风潮逐渐兴起,官方权威的程朱理学家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们看来,王守仁的‘异端邪说’就如同洪水猛兽,会荡涤一切规范与秩序,把他们的骄傲与地位统统扫到茅厕里去。
于是在嘉靖初年,掌握国家大权的大学士杨一清、桂萼等人,开始策划者攻击王阳明。没想到的是,刚刚说动皇帝,阳明公客死南安的消息便传来。按说两位该消停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心学仍在,王学门人仍然列于朝堂之上、环伺陛下左右,不除掉他们,理学一派寝食难安……桂萼说:‘即使他死了,我也要参他擅离职守、江西军功滥冒。’他要全盘否定阳明的战功。
杨一清则要从思想上彻底否定阳明心学,他说:‘即使他死了,我也要说服圣上查禁他的新学。若不查禁,大明江山非亡在这些异端邪说上不可。’他们提议开会,清洗之。
王学门人自然要奋起反抗,然而其学说天生不如程朱理学那么讨帝王欢心,于是嘉靖皇帝在反复观望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利于他朱家统治的理学,于是王学门人纷纷下野,理学之士取得了第一个胜利——嘉靖十六年,皇帝以‘书院倡邪学’下令禁毁天下私创书院。
嘉靖十七年,时任礼部尚书严嵩,揣摩上意,反对自由讲学,借口书院耗财扰民又一次尽毁天下书院。
然而今时已不同于以往,随着时代的发展,大明已非只有朝廷之官方,还有民间之市井,那些在野的士人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既然王学一时被压倒,我们就私下里讲学,暗暗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跟你理学掰一掰手腕。
这艘鉴湖上的画舫,便是稽山书院被捣毁后,王阳明的两位嫡传弟子,建立的流动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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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非常之重要的一章,也是本书贯穿始终的三条主线之一。但本书是故事书,不是哲学书,所以只是略略讲一下心学是什么,其与理学的关系,不做深入探讨。当然若是不了解什么是阳明心学也无所谓,把他们当成一个在野的政治集团就行了……
第一一九节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 (中)
对于被稀里糊涂拉上贼船,沈默心里十分不爽,但因为老师是铁杆王学门人,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身上都已经被打上王学的烙印,洗也洗不掉的。
他心中甚至开始埋怨徐渭,好好的把自己带来这种非法集会作甚?却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沈炼那层关系,人家徐渭、王畿、唐顺之这些人,理他个嘴上没毛的小童生作甚?
在浑浑噩噩中,沈默结束了自己师门的第一堂课,说句实在的,除了听出王畿是徐渭的老表哥之外,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等回去后,沈默接连做了好几晚上的恶梦,老是梦见自己正考试的时候,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差就冲进来,拿个戳子往他头上一盖,然后便绑了拖出去,吓得他一边挣扎,一边哇哇大叫道:“我就去了一次,我下次不敢了……”
这时,他的身子突然被使劲摁住,人一下子就惊醒了。沈默睁眼便看见长子,一脸焦急的望着自己道:“拙言,快起来吧,要迟到了。”
沈默惊魂未定的喘息道:“什么迟到?”
“今天府试啊!”长子瓮声道:“还有半个时辰。”往常沈默的自律性很强,根本不用人叫早。长子他娘便做好早饭在下面耐性等着,谁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就偏偏睡过头了呢?
“啊!”沈默一下子便惊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洗脸刷牙漱口穿衣,动作快的让人眼花缭乱,长子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拎起考篮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楼去。
屋外仍是满天繁星,姚老爹早就套好马车在等他,一见沈默出来便道:“早饭在车上呢,公子上去吃吧。”
沈默钻上车,还不忘嘱咐道:“大叔,快点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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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姚大叔的拼命催动下,马车飞速的行驶起来。沈默本想在车上吃点东西,无奈车厢里太过颠簸,他怕不幸咬舌自尽,只要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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