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又实在不想离开你,所以才在王府找了活计,实指望着耍个赖,能时常见到你,和你说说话,我便心满意足了。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心愿都是奢侈,不仅你数月不上门,反而却有不少狂蜂浪蝶,让我不堪其扰,求助王妃,李娘娘却也劝我早嫁了,还与我说合她的娘家弟弟。妾身这才知道孤身女子,居此京都权贵子弟,是多么的无助,因而早有去意萌生。’
‘只是一直心有遗憾,未曾让心上人动心,实在是妾身人生一大失败,然今日阴差阳错、夙愿得偿,便再无恨矣,不走更待何时?自此后或悠游山林、或泛舟北冥,调素琴、阅金经,逍遥自在,了无牵挂,郎君亦自珍重,无需牵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贱妾雪儿顿首。’
沈默的心一抽一抽的疼,泪水早就湿了面颊,他喃喃道:“傻女人,满纸荒唐言,最后一句却露了馅。”
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走出自《庄子》,原话是,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响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意思是,两条鱼被困在泉水干涸后的小洼里动弹不得,一转身便擦到各自身体的痛楚。对小鱼来说,与其互相支撑着煎熬度日,不如让对方在江河里,独享自由自在快乐的生活……
她终究只是个痴痴的傻女子,不愿看到心上人背负不义的骂名,破坏到他平静的生活,便留下这些故作坚强的话语,好让他安心而已……
“你是叫我一辈都不安心啊……”沈默喃喃道,说着推开门,问外面的三尺道:“苏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一早就走了,”三尺面上露出暧昧笑容道:“她说王妃有琴课,还说大人累了,让您多睡会儿呢。”
“你干什么吃的!”沈默黑着脸道:“李娘娘现在整天围着世子转,哪有工夫学琴?”
“啊……”三尺张大嘴巴道:“她不会是……”
“还不跟我去找!”沈默恨不得踹他一脚道:“让朱十三也帮着找找。”
但找了一天,也没得踪影,苏雪真的不见了。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二五章 亢龙有悔 (上)
找了半天没见找人,沈默只能先回家。事情到此,他已经伤害了太多太多的人,根本无暇再顾及自己的感受,他要赶紧回家,面对将发生的一切……
快进家门时,三尺小声道:“昨晚已经捎回话来,说大人歇在衙门了。”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轿子进了前院,新任管家沈全便来禀报道:“家里有客人。”
“什么人?”沈默微微皱眉道:“都这个时候了。”此时已近掌灯时分,虽说冬日天黑早,但也到饭点了,哪有这时候还来人家拜访的。
“是文长先生。”沈全小声道。
“他算什么客人……”沈默没好气道。”
“他带了两个客人来。”沈全把后半截说出来道,鉴于沈安的教训,他的继任者,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实人,小声道:“昨天下午就来过,今儿下午又来了,说今天等不到老爷,就睡这儿了。”徐渭绝对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我去换一下衣服。”沈默叹口气道。
回到后面,孩子们还在上晚课,若菡在与柔娘一起做女红,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
看到沈默进来,柔娘想要起身,却被若菡用眼神止住,用很平静的语调问他道:“回来了?”
“嗯,回来了。”沈默点点头道:“前面有客人,我先去招呼一下,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嗯,去吧……”若菡点点头,便继续忙自己的。沈默赶紧换好衣裳,便逃也似的匆匆到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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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灯火通明,沈默还没转过屏风,便听到徐渭那可恶的声音道:“你俩别着急,他肯定快回来了……”
又听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道:“都这个光景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我觉着他是在躲咱们,”然后是一把粗豪的声音道:“现在的沈大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位,和咱们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了!“
“姓尹的,”这时沈默从屏风后转出,黑着脸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见他终于出现,花厅里的三个人表情各异,徐渭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道:“你终于回来了。”另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起身相迎,朝他拱手施礼;而另一个身长六尺,面如重枣的赳赳武夫,却一脸的不好意思。这时沈默的面上也露出欣喜笑容道:“子理兄,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原来,那文士是原台州知府,抗倭名将谭纶谭子理,他微笑道:“昨天刚到。”
而那高大的男子,乃是浙江副都司,抗倭名将尹凤、尹德辉,南京人,他是嘉靖二十五年丙午科武举乡试第一名,二十六年丁未科武举会试第一人。因当时尚无武举殿试,所以会试第一名即为武状元,所以尹凤向来有‘武三元’美名,经常被江浙父老,拿来与沈默并称,他也向来以此为荣。
两人在南方时就打过交道,感情甚笃,所以沈默才不跟他客气。尹凤讪讪笑着赔礼道:“看在我刚到京城,便来给你拜年的份上,就把我刚才的话忘了吧。”
沈默使劲拍了拍他,笑道:“是你跟我生分了。”说着给了他个熊抱,道:“几年没见了?”
“自打嘉靖三十八年,我去了浙江,咱们就没再见过。”尹凤哈哈笑道:“可把我想坏了。”沈默又跟谭子理使劲拍了拍手,吩咐边上侍立的沈全道:“我的好兄弟来了,赶紧吩咐厨房,晚饭尽量丰盛些。”
谭纶和尹凤已经知道他老师新丧,连忙道随便就好,不要荤腥铺张,沈默也就让沈全照着去做了。
丫鬟换上新茶,众人重新落座,谭纶打量着沈默道:“拙言兄,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沈默下意识摸一把脸,心中苦涩不已,强笑道:“可能是最近忙坏了吧。”说着望向谭纶和尹凤道:“你们怎么进京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谭纶道:“年前接到朝廷的谕令,让我回京受命,德辉兄也另有安排,我们便回京了。”谭纶这个人智力过人,性格沉稳,说话也十分有艺术,看似简单叙述一件事,但已经将要表达的东西点给沈默了——今儿才正月初八啊,朝廷并不会要求他们冰天雪地、过年赶路,完全可以等出了正月再上路,所以两人急急进京,一定是负有使命的。
沈默微微沉吟道:“大帅那边,现在怎么个情况?”
“大帅那边很不好,”尹凤看看谭纶,见他点头,便道:“情绪很低沉,和我们这些老兄弟喝酒,每次都喝得大醉,弟兄们都很心疼。”
“唉……”沈默叹息道:“我能想到大帅该有多难受。”几人一时不再说话,厅里陷入了一片安静,直到灯花爆裂,才惊醒了众人。
“朝廷有朝廷的打算,作为地方官员本不该多言。”谭纶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但朝廷确实不能不考虑,东南官兵的感受啊,”说着对沈默道:“你我都是经过张部堂时期的人,应该不会忘了,张部堂被撤职之后,东南一下群龙无首,那些只信服张部堂的官兵不受约束,开始肆虐地方,本来大好的局面丧失殆尽,多么惨痛的教训啊。”
顿一顿,他又道:“现在大帅的威信,远远高于当初的张经。百姓官兵都把他看成是,抗倭胜利的最大功臣,如果这时候把他撤职,民心不服,军心浮动是难免的。”
“嗯,你说得在理……”沈默点点头道:“上面表示可以退一步,让大帅到北京担任要职。”
“什么要职?”尹凤眼前一亮道:“大学士还是兵部尚书?”
“没说……”沈默摇摇头道。
谭纶还没说话,边上的徐渭突然爆发道:“这不是耍人吗?徐华亭那个老奸打得好算盘。把人弄回京城,给个位高权微的虚职,晾上个三五年,让他自己憋屈的去职,他却把好人做尽了!”气愤的拍案道:“无耻啊无耻!”胡宗宪当年虽属严党,却是第一个真正赏识徐渭政治才能的高官,所以徐渭虽然没出来为他做事,但心里总存着一份感念;而且对胡宗宪抗倭的贡献,身为浙江人的徐渭感念颇深,绝不希望他落得悲惨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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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子徐渭的话,尹凤的脸更红了,问沈默道:“这是真的吗?”
沈默苦涩的笑笑道:“恐怕是真的。”
“那得先问问我们这帮老弟兄,”尹凤两眼瞪得溜圆道:“还有东南几十万的官兵答不答应!”
“德辉!“谭纶止住了他的话头,严厉道:“你胡说什么呢?”
“自家兄弟,说什么都无妨。”沈默笑笑道:“不过这话,确实不能拿出去讲,不然会给大帅添麻烦的。”
“本来就是嘛……”尹凤才撇撇嘴,不再说话。徐渭这时候道:“我准备写个万言书,好好把这事儿说道说道。”
“我跟你朕名。”尹凤马上道:“最好再让东南的文官武将都署上名,让看看他们看看咱们的力量。”
“你俩千万别。”沈默苦笑道:“那是把大帅往火坑里推啊!”说着长叹一声道:“其实大帅之所以必须离开东南,并不是有什么人想整他,而是他的地位太高,权力太大,功劳太显赫所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千古不灭的真理,在本朝又怎会例外呢?
话到这份上,就差直白的说,胡宗宪手握半数精兵,雄踞东南半壁,已经让皇帝睡不着觉了,以前一直容忍他的存在,不过是因为需要这头猛虎消灭闯进家门的饿狼罢了,现在饿狼已被消灭的差不多了,在皇帝眼里,老虎就成了最大的威胁。而皇帝都患有不可救药的,被迫害妄想症……坚信只要是老虎,就一定会伤人的。
如果这时候,东南的将领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必然更刺激皇帝和内阁的恐惧心理,恐怕就不仅仅是撤掉他那么简单了……
“事实上,东南总督一职将不复存在。”沈默最后盖棺定论道:“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了。”
三人的脸上都露出震惊、沮丧的神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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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坏消息打击,几人难得的聚餐都在一片沉默中度过,沈默明显很不在状态,话少得可怜,根本没有平时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但酒却喝得比平时多得多,一开始还管他们三个,后来干脆自斟自饮,闷头喝酒开了。
这种喝法醉得也特别快,不到半个时辰,三人没留神,便看不到他了,赶紧到处找,才发现他已经醉倒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起来。
徐渭三个相视苦笑,赶紧七手八脚的把他扶起来,尹凤感慨道:“拙言兄竟如此痛苦,看来我真是错怪他了。
谭纶也愧疚道:“看来拙言兄真是尽力了,我们还来苦苦相逼,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徐渭虽然觉着沈默今晚上透着不对劲,但不会在别人面前道破,便顺口道:“是啊,他这几日都在辛苦奔走,心里的悲苦咱们都不知道啊……
谭纶和尹凤便告辞了,准备改日再来拜访,徐渭把沈默送到后院,交给若菡道:“弟妹,不好意思,今晚一高兴,喝多了。”
若菡笑笑道:“麻烦叔叔了……”
徐谓看她也有些怪怪的,心里明白了几分,但他知道这种事儿,自己一个外人,肯定不合适插嘴的,有问题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嗯到这,便告辞离去了。
目送着徐渭离开,若菡看丫鬟们要扶沈默进卧室,便道:“扶老爷去书房。”
柔娘小声道:“夫人,今天那里没点炉子。”
“现在点上也不晚。”若菡淡淡说一句,便回屋去了。
柔娘看看夫人的背影,又看看老爷的醉态,轻轻一叹道:“照夫人的吩咐办吧。”这一晚上,沈默便睡在书房里,刚躺下便吐了,弄得满身满床都是,把伺候的柔娘忙得满头大汗,才给他擦了身子,又换上干净的衣裤,铺盖,再喂他喝了醒酒汤,才让他安稳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沈默醒得很早,是被头疼起来的,他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喉咙里更是干得像火烧。他难受的动了动身子,便惊醒了坐在床边打盹的柔娘,揉着眼道:“爷,您醒了?”赶紧兑了碗温和和的蜂蜜水,端到床边上,然后把个靠枕放在沈默身后,扶他起来道:“爷,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沈默朝她挤出一丝笑容,便就着柔娘的手,将一碗蜂蜜水全都喝了下去。
柔娘将碗榈下,再服侍着沈默躺好,小声道:“我给您准备早饭去。”说着不待沈默答应,便逃跑似的走掉了,只留下沈默孤零零的躺在书房里,两眼望着房梁呆呆出神……
柔娘回到正午,若菡已经在那看着三个孩子吃饭,但她面前的一碗稀粥,已经完全凝固,都不见一丝舀动的痕迹。
见柔娘进来,若菡淡淡道:“他起来了?”“嗯。”柔娘小声道:“夫人,老爷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昨晚,昨晚……”
“昨晚怎么了?”若菡撩一下发丝,问道。
“昨晚他喊了一夜您的名字。”柔娘面上的失落一再即逝,道:“只有您一个人的名字。”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二五章 亢龙有悔 (中)
接下来的几天,夫妻俩一直客客气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就连孩子们也察觉出,家里气氛的异样,不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变得安静了许多。
沈默几次想跟若菡说点什么,却都被她岔开话头。而且他本身也不太愿意低声下气,几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就这样过了四五日,朝廷的旨意下来,他果然要去一趟江南了。
一般来说,传旨都是由太监来完成,若是换成官员,事态就严重了,因为这意味着,很可能在明旨之外还有暗旨,需要视情况权宜决策;而若担任钦差的是部堂级官员,那事情的严重性,已经上升到社稷安危的高度了。
老道的徐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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