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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那些道听途说的大道理!”吴太监绷不住了,道:“你一个小小的官员,根本不知真仒相细节,一味空谈而已。”
“那就说点我知道的真仒相细节。”海瑞能让他唬住了?言辞锋利道:“我是户部云南清吏司的主事,手里有一切与云南相关的账目。就单举一例吧……说着他指指大堂上的栋梁道:……”为皇上修两宫两观,还有那个玉芝坛,所用的栋梁,大都是从云南的深山运到京城。一根的花费是多少,不知诸公有没有关心过?”
众人就是知道也不会吱声,海瑞也没指望有人回答自己,他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大堂上回响道:“户部账上明确记载,一根栋梁所耗费官常,竟达白银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民工多达百余人!”
“这么多钱?”有几个不明真仒相的大人,忍不住出声道:“怎么可能呢?”五万两是什么概念?能建一座宏伟的王府了。
“就是这个钱。”海瑞沉痛道:“上下盘录、层层扒皮,不敢细说,一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说着深深吸口气道:“诸位大人,我海瑞上这道疏,不受任何人指使,只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天下的百姓苍生啊,”
大堂上安静极了,只有海瑞的铿锵之言,余音绕梁!
见所有人都被海瑞镇住,徐阶不得不开口了,他缓缓道:“你有些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了。国事艰危,乃是由天灾**、方方面面因素导致的,怎能都归罪于陛下和百官呢?”顿一顿道:“谁说皇上和朝廷不管子民了?市舶司来了款子,都是先拨给户部,济着赈灾用。这个难道你不知道?”顿一顿道:“国事艰难,君臣和衷共济、一点点扭转过来才是正办,而不是火气冲天骂一通,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番话听起来是在指责海瑞,但不乏回护之意。
“阁老说的正是。”海瑞正色道:“我大明要想走出危机,唯一的出路就是君臣和衷共济,但前提是陛下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正如罪员疏中所言‘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听了这话,徐阶虽仍面不改色,但其实老怀甚慰,他一直以为这海瑞是块臭石头,只知一味死硬,却没想到也是有灵性的,还知道婉转回旋。
“这么说你认罪了?”听到他终于称自己为‘罪员’,吴太监激动起来道。
“只要陛下能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海瑞没有丝毫改变道。
问询至此,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也不能这样就了结,皇帝肯定要骂娘的。黄光升只好拿一些常规的问题充数道:“写这道疏,可与人合谋?事先给他人看过吗?”
“难道黄部堂尚书,还要先跟人商量吗?”海瑞垂下眼睑,淡淡道:“没有任何人看过。”
“有人指使吗?”吴太监又问道。
“我又不是听人使唤的奴婢,谁能指使得了我?”海瑞依旧冷淡道。
“你……”吴太监自取其辱,气得直拍桌子道:“实在是太放肆了!徐阁老,还有诸公,你们都看到了,此人之狂悖嚣恶,亘古未有!奴婢以为,不动三木,此案便无法审结,皇上那里万难回复!!”
徐阶这时必须正面回答了,他轻捋胡须道:“海瑞之言行,着实难以理喻。
但他是钦犯,动刑与否非我等臣子可决,……说着砸呕嘴道:“还是请示一下吧。”
第七六二章 审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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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西长安街上的锦衣卫诏狱,向来是个无比神秘的地方。(…)外面的人难以窥其内幕,只以为诏狱里面,尽是蜂巢般铁槛锒铛的牢房,却不知在高墙深处的后院中,还辟有多处小院。这是用来软禁罪名未定的待审官员,管理自然比牢中宽松的多,若是肯花钱,或者有人肯为你花钱,甚至比在外面还要快活。
其院落的东北角,有一间最大的院子,靠北是一排三间轩敞的房间,分别是正堂、书房、卧房,东边配屋是伙房,西边则是茅房,足以满足住户的一切生活需求。宽敞的天井里,有参天大树,有古井,有石凳石桌,若是盛夏时节,必能享受到惬意的清凉,不过现在才刚出正月,树上还光秃秃的,只有墙角的草丛看上去有了些绿意,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沈默从东厂诏狱出来,便一直住在这里,作为锦衣卫的‘老叔祖’,他的生活自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饮食到起居,都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想吃点什么,只要知会一声,就马上有人奉上;跟家里的联络也是畅通无阻,想取点什么东西、捎个什么话,都有人殷勤跑腿。总之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一切都很好。
怕他在地牢里落下后遗症,朱五每隔几天都会来给他拔罐刮痧,其余几个头头脑脑,也不时过来、陪他喝酒聊天解闷。
这天朱五又来给他拔罐,待取下竹罐后,伸手摸摸内壁,干干的,不由松口气,笑道:“大人放心吧,寒气尽去了,不会坐下毛病了。”
沈默披衣起身,接过他递上的水碗,喝了整整一碗白开水,笑道:“我还真怕把自个给咒着了。”
朱五是沈默在东南时的随员,自然知道他是以‘风湿病重’的名义,才得以调回京城的,闻言轻声道:“若是在那牢里住满一个月,恐怕真要得病了。”
沈默闻言神色一黯道:“海瑞正好住满一个月了。”
朱五垂首道:“这个卑职确实无能为力,锦衣卫和东厂互不隶属,势同水火,上次能去他们那边抖威风,皆因有圣旨傍身,事后想要照拂却是鞭长莫及。”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不欲气氛沉重,便望向朱五带来的食盒,搓搓手道:“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呵呵……”朱五展颜笑道:“今儿个二月二,俺浑家一早蒸得懒龙,好吃不好吃的,大人应个景儿吧。”说着把食盒搁在桌上,掀开第一层,端出盘切好的‘懒龙’来。
‘二月二、吃懒龙’,是老北京的习俗。所谓‘懒龙’,乃是用发面蒸得长长一条面卷子……作法是把发面擀薄制成长片,放上和好的肉馅,然后卷成长条形,盘于蒸屉中,蒸熟后切开,全家人分食。说是吃了‘懒龙’,可以解春困,这一春天就勤快了。
沈默拍拍脑门道:“今儿是龙抬头?真是过糊涂了”说着也不管洗没洗手,拿起一块‘懒龙’来,尝一口,还热乎着呢,不由赞道:“真香啊,我能把整条都吃了。”
见他确实爱吃,朱五开心道:“还有别的呢。”说着打开食盒第二层,端出盘金灿灿的炒饭道:“吃龙子。”又从第三层中端出盘炒面道:“吃龙须。”
沈默是南方人,虽然在京城住了几年,可体会地道的京城二月二饮食,还是头一次,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朱五端出一盘春饼,说‘吃龙鳞’,又端出一盘水饺,说是‘吃龙耳’,一盘鸡爪说:‘吃龙爪’……不由一阵阵的毛骨悚然,心说,京城百姓与龙有何深仇大恨,生吃了都不解恨,还要肢解了吃?
望着满桌子的‘部件’,他不由咽口吐沫道:“皇上也这么吃?”
“当然。”朱五道:“不过御膳更精致些罢了。”
‘也不知面对一桌子龙器官,皇帝会不会有同类相食的感觉呢……’沈默起先还有些排斥,但转念想到,一年里就这一天能正大光明的把龙吃到肚子里,解恨又过瘾,登时食欲大开,先来了几根‘龙须’,再嚼几片‘龙鳞’、啃了几个龙爪,还捎带着来了碗龙耳朵,倒比平时多吃不少……估计老百姓大都这个心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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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之后,朱五又给他沏一壶茶,刚要说话,沈默开口道:“不消说,这个也有讲究吧……莫非是喝龙涎?”
“那到不是,泡龙井茶而已。”朱五道:“今儿的饮食要全带龙,取吉祥之意。”
沈默不由暗暗苦笑,吃龙就吉祥,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这都是如出一辙的吧。
两人正在喝茶说着话,朱十三快步进来,沉声道:“大人,今下午就过堂。”
“是么……”沈默端着茶杯的手不动了,要过堂的人不是他,而是海瑞。知道大人一直关注此事,所以一有消息,朱十三就来通知他了。
“好兆头啊这是……”沈默正在沉默,朱五一拍大腿,笑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能选今儿个都是好事儿”
“怎么讲?”朱十三问道。
“今儿什么日子?”朱五问他道。
“龙抬头啊?”朱十三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便利索的答道。
“为什么叫龙抬头?”朱五追问道。
“这个么……”朱十三还真不知道,便望向沈默道:“大人肯定知道。”
“你老倌越来越滑了。”沈默不由轻笑道:“相传武则天废唐立周称帝,惹怒玉皇大帝,遂降质龙王三年不许下雨,龙王不忍人间遭难,偷偷降了一场大雨,便被玉皇大帝抓回天宫,压在大山之下。黎民百姓感激龙王之恩,天天为龙王祈祷,最后感动了玉帝,于是在二月二这天,把他释放了,所以这天唤作‘龙抬头’。”
“还是大人有学问。”朱五赞道:“这下明白了吧?今天是老天开恩的日子。”这后一句,却是对朱十三说的。
“这是谁选的日子?”朱十三难以置信道:“难道不怕皇上疑忌?”
“呵呵……”朱五摇头笑道:“这里面可有道道,咱看不明白。”
“大人怎么看?”朱十三索性不理他,问道。
“海瑞上书已经月余,他的大名已是天下皆知。”沈默淡淡道:“说句非分的话,处理他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现在是变数横生、谁也说不准将会发生什么。”
朱五在一边感叹道:“人心似水,易变难知啊。”
“不要学大人的口气好不好?”朱十三一阵恶寒道。
“这叫近朱者赤,懂不懂?”朱五一脸理所当然道。
沈默知道他们插科打诨,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可一颗心高高提起,怎么也放不下,他的目光透过门口,望向外面的天空,真想能有一双慧眼,看一看此刻的刑部大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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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衙门的大门禁闭,一片静悄悄的不像有什么发生。但在后门口开茶馆的老板分明看见,从中午头开始,便有一顶接一顶的官轿抬进了衙门。北京爷们儿生在天子脚下,都懂行,知道进去的官儿里,最小也是个三品。这十几顶轿子一进去,便猜出来今儿是要审大案子——八成就是那上书骂皇帝的海瑞海刚峰了。
就像沈默说的,这一个月的时间,海瑞的大名已经传遍五湖四海,京城里要是不知道海瑞是谁的,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内阁和刑部也正是出于这种顾虑,怕来围观的太多,出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决定秘密审理,就连其它参审的衙门,也是当天上午才知情的。
为避免引起骚动,海瑞是坐着特制的囚车,从诏狱直接送进衙门里,待大门关上后,十几个戴尖帽、穿皮靴的番子,将那囚车围了个里外三层,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押解的提刑司太监,这才掀开厚厚的遮幕,打开囚车门,喝道:“下来”
一阵铁链作响,一个蓬头垢面、须发散乱的消瘦男子,便从囚车的里面,艰难的挪到车门口,用手撑住儿臂粗的门柱。他身子虚弱,镣铐又太重,此时便喘息起来。
“快下来!”提刑太监又催促道。话音一落,便有两个番子上前,伸手攥住他的胳膊,一用力便从囚车提到了地上。
海瑞满身缠绕着镣铐,勉强站在那里,他抬头望一眼高悬天际的日头,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满脸闪光。虽然被刺得双目生疼,但他没有闭眼,仿佛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快进去”提刑太监再次催促道,边上的番子也个个流露出看好戏的神情。因为海瑞身上这副镣铐,就是赫赫有名的‘虎狼套’,无论何人,不管武功多高,上了这套镣铐,便寸步难行,乃是朝廷专门用来对付江洋大盗、穷凶极恶之徒的。
可在厂卫那里,却也用它锁拿犯事的官员,因为手脚全铐在了一起,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动,走起路来就像女人的金莲轻移,故而在他们这里,改叫‘金步摇’,名字很文雅,用意却十分阴损,就是要折辱这些惹怒皇帝的清流文官,让他们出丑。
远远看到这一幕,大堂中正襟危坐的大人们不禁心头火起,怎么说也是孔孟门徒、朝廷命官,怎能如此侮辱呢?
“快走”众目睽睽之下,提刑太监不好过于野蛮,只得连声催促。
海瑞却根本不听,双手提着铁链,一步步慢慢向前移,几个提刑太监只好耐着性子跟在后头。
不一会儿,海瑞便在仪门前停住了,因为他面前是高高的门槛,虽然对平常人来说,不过是迈腿就能过,但对一个手脚缠满铁链、走道都困难的人来说,就是个巨大的挑战了。
那些提刑司的人,十分乐意看这个惹恼皇帝的家伙出糗,便都在边上袖手旁观,存心要看他像乌龟一样,从门槛上爬过去。
大堂上的诸位大人不忍逼视,但没人敢出声,更没人敢说,把门槛撤了吧……他们都很清楚,皇帝虽然口上说不追究了,但心里一定窝着火,就等有人帮海瑞说话,便打为同党了。
“磨蹭什么?跪下来,爬过去!”一个提刑太监强忍着笑意,假装正经道。
海瑞冷冷看他一眼,竟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大堂的方向,坐在了门槛上。然后双手抓住铁链,手脚一起用力,将两条腿从门外搬到了门内,最后扶着门框,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大堂上的高官们看了,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目光。
提刑司的人起先倍感气馁,但旋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