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官面色微黄,颌下三缕长须,面容儒雅,气度从容。但与一般文臣不同的是,只见他身形渊渟岳立,双目如鹰如电,让人看了不由暗赞,好一位出将入相的镇国文帅
“下官谭纶参见部堂。”虽然沈默叫得亲热,那文官却丝毫不敢怠慢。
“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沈默挽住他的胳膊,坚决不受他的礼,指着张居正道:“这位是户部张侍郎,号太岳。”说着又对张居正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谭纶谭子理”
谭纶很会为人,客气的行礼道:“久仰久仰。”
张居正的脑子太灵光了,一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马上浮现一串信息:谭纶谭子理,江西宜黄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二十七年,有倭寇逼近南京城下,官员惊慌失措,将士怯懦不前,时任南京兵部郎中的谭纶,请命募壮士五百,击退倭贼,其善用兵之名,自此闻于朝廷。二十九年,浙江倭犯猖獗,谭纶受命台州知府,募乡兵千人,教以荆楚剑法及方圆行阵,严格训练,成为劲旅。之后便长期战斗在抗倭第一线,身先士卒、历经大战,功勋累累,官阶也扶摇直上。倭患平息后,从东南调往北疆,任保定巡抚至今。
面对这位功勋卓著,还比自己早一科的前辈,张居正哪敢托大,赶紧行礼道:“久仰久仰。”
两人认识了,沈默又指着一员大胡子,红脸膛的大个子武将道:“这位说起来,和太岳兄更有渊源了,”说着一拍他壮实他壮实的肩膀道:“尹德辉,你们那一科的武状元”这也是他在南方的老相识,与谭纶一起调到北方的尹凤,现任保定总兵,那支骑兵便是他的麾下。
张居正其实是不认识他的,但还是很热情道:“年兄……”
“不敢当,”尹凤咧嘴笑笑,站在一边不说话。
简单的介绍完了,沈默望向谭纶道:“子理兄,这场兵乱?”
“唉……”谭纶叹息一声道:“不瞒二位大人,各路军镇问警讯后,皆是仓促出师勤王,未及携带粮草。从出发到现在,长的有七八天,短的也有五六天,都早就断了炊……而且现在初冬,部队也缺少御寒的衣物,每天都有人冻出毛病……”虽然奉命平乱,但他毕竟是各路诸侯中的一员,要先给这些军士减罪。
“圣上不是颁诏犒赏援军了吗?”沈默望向张居正道。
“户部移文经返,确实迁延了数日,”张居正道:“但已经把军需配给了兵部,前天就完成交割了。”勤王军队已经达到五万,为了备齐这批物资,张居正是绞尽脑汁,费尽周折,能在几天之内凑齐,已经是个奇迹了。只不过他这人说话得体,只道是文移费时了,绝口不提困难二字。
“兵部倒是下令了,让各军到光禄寺领取军需,可每日只给一天的口粮不说,粮食掺的沙子比米粒都多。”谭纶接着道:“更离谱的是,下发的棉衣棉被,且不说大小合不合适,单说面料一扯就开裂,里面竟用些烂草叶、破布头填充。”说到这,谭纶的面庞微微发红,深吸口气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将士们满怀忠君爱国之心,驰援京城,竟被人如此对待,能不窝火,又怎能不出事?再有那唯恐天下不乱者一挑唆,难免拿老百姓撒气……”
“怎么会这样?”沈默还没说话,张居正面色铁青道:“粮食是从广济仓里调出来的,被服是预备发给京营的,不可能有问题的”
“那些东西还堆在营里。”谭纶叹口气道:“张大人不信可以去亲自查看。”
“我会的。”张居正知道现在不是追查这个的时候,点点头没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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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又有一支部队,从城内开过来,沈默明知故问道:“兵马司的人来了吗?”
“在,小人在。”一个胡子拉碴,发了福,眼睛小小的军官凑上来,陪着笑道:“小人兵马司指挥牛德华。”
“牛指挥,我命你速速把这些乱军收监。”沈默沉声道:“立即恢复城门秩序。”
“大人,我们是管治安的……”牛指挥为难道:“军队的事情,管不着吧。”
“那就只能送镇抚司了。”沈默垂目道。
“你可想清楚了。”张居正双目通红的望着,道:“锦衣卫插手的话,事情就通天了”声音冷得让人打颤。
兵马司隶属兵部,是知道一些内情的,牛指挥连忙投降道:“我们收,我们收……”赶紧下令把人都收押。
沈默把他们叫来收拾残局,就是谁惹得祸事谁自己担,那些巡抚总兵的,请罪也好、要人也罢,全都去找兵部去吧。
见这边事了,沈默看看左右,道:“先去戚将军营里吧。”
第七七八章 射天狼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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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营官兵大半驻守在兵马司附近,安定门以东是武骧、腾骧左卫,以及勇士营驻地,以西是武骧、腾骧右卫,以及新组建的神机营驻地。(…)说是新组建的也不正确,因为太祖定鼎时,京军三大营中,就有神机营的编制,并在太祖、成祖时期大显神威,立下了赫赫战功。只是后来土木堡之变,三大营全军覆没,于谦改组禁军,就没有再复设神机营。
还是大明文武在抗倭战争中,看到日本人偶有使用的火绳枪,要比大明以前火铳要先进许多,便萌发了仿制火绳枪,复建神机营的念头。对此沈默也是支持的,并向朝廷推荐戚继光为其第一任长官。
这时戚继光善于练兵的名声,已经朝野皆知了,朝廷深感倭寇肆虐之辱,又有鞑虏如芒在背,十分渴望练一支精兵。在这个背景下,戚继光与神机营,这一天作之合,自然走到了一起。
于是朝廷将戚继光从东南调回京城,任命他为神机营副将……主将为襄城伯李应臣,不过老头只是挂名而已,除了开营时来过一次,再也没露过面。从招兵到训练到军械军需,都由戚继光全权负责,他从直隶乡下招募五千兵勇,以两千戚家军为主干,组建了大明第一支由冷热兵器、骑兵步兵车兵混成的精锐部队——神机营。
现在是下午时间,正是各营出下午操的时候。沈默他们往神机营去的路上,要经过其它两卫的营地,隔着栅栏能看到士兵在校场上操练。只见军官骂骂咧咧,士兵松松垮垮,甚至还有干脆一起坐在树下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
看到大敌当前,京军的训练竟然还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张居正不禁忧心忡忡,暗道:‘神机营应该不同吧。’于是抱着极大的希望,往最西面的神机营地行去,谁知道到了营外,他就傻眼了,只见这里的官兵们这里一团、那里一伙,分散在校场的各个角落,在你死我活的打架斗殴,还有许多围观叫好的,却没有一个拉架的。
看了这一幕,张居正不由担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训练而已。”沈默淡定道。
“什么,训练?”张居正嘴巴半张道:“我看有人被打在地上,一动不动,训练还有这么玩命的?”
“嗯……”沈默颔首道:“戚家军的训练,向来以……惨无人道著称,每年因训练伤残死亡,都会减员百分之五。”
戚继光在边上轻声道:“这是京城,没那么高,只有一半。”
“那也够……”变态的,张居正有些晕。
“戚家军之所以屡屡在战场上以极低的伤亡,换取极大的胜利,”沈默轻声道:“就是因为他们,把血都流在训练场上了。”
“对了,既然是神机营,怎么不见打*?”张居正回过神来,问道。
“射击训练之类的,都在郊外举行,城里只有日常的身体训练。”戚继光解答完了,拿出个铜哨,‘滴滴’吹了两声。这清脆的声音,仿佛具有魔法一般,让乱成一锅粥的校场上,瞬间安静了许多,打架声,叫好声全都消失,只剩下官兵快速列队时,发出的细碎脚步声。
从门口走到校场前的高台,大概是二十息的时间,就在这短短的二十息,七千神机营将士,已经列队完成,站在台上往下看,每一行每一列都仿佛用尺子量过,整齐的划出一条条等距直线。而组成线的每一个点,都是一名如标枪般挺立的官兵,齐刷刷、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给张居正留下了一生难忘的印象。
“想必尔等都知道”戚继光大声对他的部下道:“鞑虏又一次入侵我大明,所到之处,杀掠焚毁不可胜计,此仇不报,愧为男儿朝廷决意出兵,卫我疆土,驱逐鞑虏”戚继光说完,转身朝沈默行礼道:“请督帅大人训话”
沈默点点头,走到了台中央,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那都是戚家军刚组建时入伍的新兵,沈默作为其直属长官,时常到营中巡视,甚至能叫上许多官兵的名字,当然他们也都认识他……现在,这些当年的新兵,都已经成为了军官,率领着各自的部下,仰望着昔日的老长官,目光交流中,双方都有些激动。
“俺答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这次屠石州城,五万同胞死于非命五万啊,咱们在场加起来,也不过才七千人而已”沈默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身为大明的男儿,国家的军人,你们恨不恨”
“恨”官兵们一起吼道。
“恨怎么办”沈默问道。
“杀杀杀”回答他的,是接连的三声吼
“万人一心兮,太山可撼”沈默用丹田吼出这样一句。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不管认不认识他的将士,条件反射的一起大喊道,声如巨*,直贯云霄。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沈默又大喝一声。
“杀尽鞑虏兮,觅个封侯”官兵们高声应和道。即使张居正,也能感到场上气氛的变化……老兵们的眼中,放射出饿狼见到食物时的饥渴,新兵们则明显肃穆了许多。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蔓延开来,真像施了魔法一般。
这当然不是什么魔法,这是戚家军的战歌,每当即将面临战斗,主将都会用这四句来宣布备战,提振士气老兵们在南方时,已经听到过无数次了,早将其当成胜利和荣耀的序曲了,新兵们也操练时也听过多次,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将追随老兵的足迹,踏上血与火的战场了……
而这四句话的原创,正是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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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而有力的战斗动员后,戚继光命令队伍解散,各自回营打点行装、装运辎重,等待开拔命令。得益于平日训练有素,这一切都不需要他操心,戚继光领着众大人进中军帐中说话。
升帐之后,沈默坐了主座,谭纶和张居正分坐左右,戚继光和尹凤坐在他们下首,至于李成梁,自然老老实实甘陪末座。
环顾一下四周,沈默终于开腔,道:“诸位,要和鞑子开战了,没人看好我们,除了我们自己。”这话引来一阵轻笑,但很快安静下来,听他继续道:“他们都说,蒙古骑兵如何来去如风,如何善于骑射,我军如何难于应付,打一百次也打不赢……现在,我就要你们拿出取胜之道来”说完他望向谭纶道:“二华兄,你来北疆的时间最长,先说说你的感受吧。”
“是。”谭纶说话速度不快,但很有条理:“北方的战场环境对于我军来说非常不利,广阔无边的平原地带,非常适合大规模的机动马战。虽然我们有大量的步兵可用,但机动能力太差,远不如蒙古人来去如风,所以处处吃亏……”顿一顿,他又类比道:“这点和咱们抗倭时的遭遇很相似,倭寇利用海上的舟船快速机动,让我们根本无法抵御,也无处抵御,往往被其觑得空当,以少数兵力就打得我军落花流水。但蒙古人是有着高明战术的大集团精锐武力,远非乌合之众的倭寇所能比拟。咱们原先的那套战术……甚至包括戚家军的鸳鸯连环阵,在南方无往不利,可在北方却无法遏止大规模的马战突击,初到北疆时,我们着实遭了几番败绩。”
沈默点点头道:“那是如何应对的呢?”
“我和元敬参考了北方边军的作战经验与资源,融合我们原先的长处,摸索出两条制敌之道来。”谭纶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一是,以骑射对骑射,二是以我们擅长的阵型和火器,加以改进后对敌。”说着看看戚继光:“于是我们分头进行,看看谁的效果更好……”毫无疑问,骑射归了谭纶,阵型和火器是戚继光的事儿。
见张居正欲言又止,沈默问道:“太岳兄有什么问题吗?”
“我听说蒙古人在马背上长大,以骑射为生,想在这方面和他们持平他们,恐怕很困难吧。”张居正轻声问道。
“太岳兄可曾听过马家军。”谭纶却不正面回答。
“马家军……马太师的部队吗?”张居正问道。
“不错,正是马芳的部队。”谭纶点头道。
“勇不过马芳”张居正道:“‘马王爷’的事迹,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他被调到保定以后,便名声不显了。”他口中的‘马王爷’,可不是超一品的王爵,而是原宣府总兵马芳的绰号,且还是蒙古人给他起的。
说起这马芳,毫不夸张,乃是大明最具传奇色彩的名将。他不像大明九成九的高级武将那样,出身簪缨世家,生下来就是将军。他出身之微寒,绝对在大明武将中数第一的,——因为他曾经是个奴隶
马芳,字德馨,号兰溪,山西蔚州人,其家为宣化边境农户,在一次俺答的侵掠中,其家乡村镇尽成焦土,父母也失散于逃难人群,年仅八岁的马芳,不幸被掳为骑奴,替蒙古人放牧。尔后十余年,这个苦命的孩子,过着任人驱使欺侮的奴隶生活,小小年纪便尝尽世间苦难。但也使他练就了精湛的骑射武艺。
长大后,一次随俺答狩猎,忽然一只猛虎现身,直扑向穿着醒目的俺答汗,众位‘蒙古勇士’惊慌失措,避之不及,唯独马芳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弯弓搭箭,当场射杀猛虎。逃过一劫的俺答,对马芳大加赞赏,当场赠予他良弓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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