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沈明臣瞪大眼道:“大人要替谁说话?”
“李春芳!”沈默展开个空白手本……国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门堂官领衔呈上称为公折,以个人名义呈上称为手本。每种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纸大小规格皆有定制。现在沈默从抽屉里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长约七寸的折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老实人!”
“啊,都这时候了,您还说他是老实人?”沈明臣感觉跟不上沈默的思路了。
把手本用镇纸压好,沈默打开墨盒,活动下手腕,提起笔来蘸上墨,悠悠道:“一个人时时老实、处处老实,老实了一辈子,难道就因为有人污蔑一次,他就成不老实了。”说着坚定摇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他的。”便开始工工整整的题写奏章。 见大人开始写字,沈明臣纵有满腹疑问,也只能先憋着了。他见王寅在那里捻须微笑,知道这老倌肯定是明白人,心中不由哀叹道:‘怎么总是这样啊……’好在沈默没让他等多久,不消片刻,便写就一篇简短直白的奏疏,吹干墨迹后,第一个就拿给他看。
沈明臣接过来,几眼便看完这篇东西,只见第一段开篇明旨道:‘臣听闻今日会审,那万伦竟胡乱攀咬,把次辅李春芳大人也牵扯进来,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管天下人信不信,臣是坚决不信的!’
然后第二段叙述理由:‘臣与李大人相识多年,且曾在翰林院、礼部、内阁三地共事,对这位老上司的人品修养,有着绝对的信心……他的宽厚仁慈、长者之风,都是为臣平生所仅见。要是说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去算计人,那我大明就没有一个好人了。’之后还举了好几个例子,说明李春芳是何等的逆来顺受,与世无争之人。
到了第三段,沈默旗帜鲜明的替李春芳求情道:‘无论如何臣都不相信他会去害胡宗宪,臣愿意用身家性命为他作保,请皇上千万不要相信那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小人之言!’并说‘臣为他求情,不是为了私情,只是为了天地良心……现在胡大帅已经去了,再让李阁老也蒙受冤屈,那好人就真没有好报了,天地还有良心可言?’最后,沈默还申明道:‘皇上不要误会臣有什么非分之请……臣为义兄胡宗宪讨还公道的决心,依然坚定不移。臣为李阁老求情,并不是说就不要司法公正了。恰恰相反,正因为臣相信他是清白的,所以臣请皇上下定决心,将此案彻查,不管牵扯到什么人,都将他揪出来,看看到底是何等大奸大恶,在谋害胡宗宪、李春芳这样的功臣、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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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沈明臣使劲咽着唾沫,他看看那奏章”再看看沈默那张和善的面孔,许久才不可思议道:“这……这也太搞了吧?”虽然没有物证,但李春芳涉案颇深,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如果沈默头脑没坏掉的话,该恨不得将其打入十八层地狱才是,怎么现在却信誓旦旦的替他打起包票来了?沈明臣觉着自己真走过时了。
“一点也不搞。”王寅淡淡道:“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决胜庙堂跟打仗一个道理,就是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得跳出他的路子,按自己的思路来。”
“不错。有位伟人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支持;凡是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沈默颌首道:“他们棋路算得精,但忘了一点,那就是这棋盘上的,并不是没有生命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有尊严的人。只要是人,在知道自己成为弃子时,就会愤怒,就不会再忠诚。只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往往反抗不得罢了。”
“我们要做的,便是给这些弃子以生机。一旦他们发现,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就会不顾一切,跳出强加己身的棋路,为自己闯出一条活路来!”王寅接着道:“如此一来,再周密的安排也会阵脚大乱,我们的胜机便到了!”
“原来如此……”在两人的启发下,沈明臣终于跟上他们的思路,恍然道:“原来一个李春芳,还没放在你们眼里,你们要的是另一位!”
“聪明!”王寅挤挤眼,赞道:“不是说要放过李春芳,早晚都要他拉清单的,但这次徐阶把他送到嘴边,咱们是决计不能吃的,所以大人这次,非但不会落井下石,还要替他说话。”
“高啊……”沈明臣越想越觉着高招道:“再怎么说,李春芳也是大人的老上司,大人出来替他说话,那是合情合理,还能体现您的重情重义,还……反正真是一招妙棋!”后面的话他没明说,但沈默和王寅何许人也,自然都懂他的意思……这下可以让百官看看,他沈默是多么重情义、识大体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又怎可能去加害义兄胡宗宪呢?
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这一次加分,可能舆论就大不一样了。
“但是……”沈明臣想了想,又担心道:“万一海瑞找到铁证怎么办?那咱们不就成笑话了。”,“我亲自到宫里走一趟。”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便将奏本收好,起身道:“成笑话也是个善意的笑话。”其实他是有信心的——李春芳的案子,除了那万伦口供之外,他们再也找不到别的证据!但有些话他现在不会说白了,倒不是沈明臣有问题,只是他现在,对谁也不敢完全相信了。
从前书房出来,沈默回到后宅换上朝服,便乘轿进宫,回到了阔别半月的内阁中。 一看到他回来,张居正先是嘴角一阵抽动,旋即露出真诚的笑脸,起身相迎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是内阁缺人手吧?”沈默的笑容如冬日的太阳一般。
“呵呵……”张居正不好意思道:“也有一部分原因,最近真是邪门,这个有病、那个有事、弄来弄去,竟就剩下我一个。”说着指指自己的嘴角道:“忙得满嘴泡,也根本忙不过来。”
“受累了、受累了。”沈默和煦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会尽快回来分担的。”
“啊……”张居正一脸吃惊道:“还不是正式回来?”
“唉,怎么也得等到,给我那老哥哥办完丧事,”沈默黯然道:“至今他的身子,还躺在狱神庙不能回家呢。”
“唉,你先忙丧事吧……”张居正就算再厚黑,和沈默说起胡宗宪来,也难免会有些不适,忙岔开话题道:“那你这是来?”
“我有个手本要交一下。”沈默也恢复平静道。
“这点事儿,让下面人带来就是。”张居正笑道:“堂堂阁老,还用亲自跑一趟吗?”
“在家里闷坏了。”沈默微笑道:“出来透透气,也来慰问慰问你。”
“承你情了。”张居正道:“不过真不巧,刚把今天的奏本送过去,要不你先放这吧,明天再一遭给你捎过去。”
“这样啊……”沈默沉吟道:“我还是自己送一趟吧,想来司礼监的人,也不能卷我的面子吧。”
“当然不能。”张居正面色微变道:“不过真没那个必要。”
“全当散散步了。”沈默便朝他拱拱手,施施然出了内阁。
张居正把他送到会极门,望着他往皇极门去的背影,表情渐渐阴沉下去……虽然猜不透沈默的心思,但他知道,这一行,必然是夜猫子进宅——好事儿不来!
第十四卷 会挽雕弓如满月 第八一五章 神仙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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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亲去司礼监交了手本,没多长时间便从宫里出来了,然而就这短短的一会儿,却让不少大人物,今夜无法入眠了。
文渊阁,西头第二间值房中,终于独占一屋的张居正辗转反侧,丝毫没有睡意。脑海中全是几经周折,才从冯保那里打探到的消息……据说沈默进了司礼监值房,本来说是递上手本就走的,谁知正碰上掌印太监陈宏,两人便在恭默室中交谈了几句,至于谈话内容外人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是,从两人进去到出来,也就是一盏茶的时间!真要密谋的什么的话,刨去寒暄试探,怕是连正题都说不到!
但如果只是无营养的闲聊,在外面说说就好了,又何必去恭默室里谈话呢?
张居正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冥神细想起那陈宏的履历……陈老太监是正德五年净身入宫,嘉靖二年便干到了内官监的管事太监,后来献邸旧人集体抢班夺权,他自知不敌,便主动退到极冷僻的钟鼓司,才得以幸免。
后来裕王和景王同时出宫开府,因为当时太子还在,裕王生母杜康妃也不为嘉靖所喜。在大太监们看来,去裕王府上当差,绝对是个无出头之日的苦差事,所以景王府的管事太监都定下来半个月,到了最后期限时,裕王府这边的管事还空着。
倒是有人想临时提拔个低品级的太监去顶杠,然而当时的内官监太监黄锦却不答应。他说:‘从无到有,千头万绪,非老成持重、经验丰富之辈才能胜任。何况亲王开府的规制在那里,必须从二十四衙门的管事太监中出!’
推来推去,闹得不可开交时,已经在钟鼓司待了二十多年的陈宏,终于主动接下了这差事,卷铺盖跟着朱载垕出宫,成为裕王府的首任总管太监。据说是殚精竭虑的操持王府,深得裕王的信赖,将他与高拱并称为左膀右臂。
这些消息,都是在陈宏成为司礼监掌印后,张居正千方百计从犄角旮旯中打探出来的。因为在他进裕王府教书前,这陈宏便因为替裕王在宫里打探消息,被抓进了慎刑司……幸亏当时的东厂提督黄锦是个厚道人,念在当初是自个把他派去的,没有让下面人为难他。
虽然捡了一条命,但王府是待不下去了,陈宏只好离开京城,到京郊皇庄,打理属于裕王府的‘籽粒田’杳无音讯十几年。一直到今年正月,高拱炮轰太监横征暴敛后,皇帝请他重新出山,掌印司礼监、整顿大内风气!
当时宫里宫外都不看好他,一个百病缠身的棺材瓤子,多少年没回京了,哪能跟那些年富力强、根深蒂固的太监斗。起先的事态也确实如此,在上台后大半年的时间里,他都不显山、不露水,一副知趣养天年的模样。就在大太监们认为他不足为据,放松警惕后,他却暗中布置、连施辣手,不动声色中,便一举将滕祥、孟冲拿下,那些依附两人的太监,也被他或逐或降,分而处之,彻底取得了内廷的控制权。
直到此时,人们才猛然意识到,这老太监原来是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张居正有证据显示,在陈宏回京之前,一直过着被世人遗忘的日子,不可能有人会想起他。在其回宫后,又一直深居简出,跟外廷几乎没有联系……而沈默在入阁之后,爱惜羽毛,又不再和太监走动,待其老相识如黄锦、马森之流或卒或退后,更是几乎和内廷断了联系。
综合各方面情况,反复思量之后,张居正自觉有理由相信,沈默和那陈太监之间并无交情,更不可能是同谋……
‘但为什么要进恭默室呢,有话不能在外面说吗’张居正几欲抓狂,一宿也想不出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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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胡同,一座门脸排场的五进大宅子,高大的门洞中,悬挂着一对白底黑字的大灯笼,每盏上面前是个‘李’字,这里正是内阁次辅、中极殿大学士李春芳的府邸。
回家之后,他也没有跟家人多说什么,便和府上幕僚王先生,关在书房中合计起来。 “我这次是凶多吉少了。”李春芳除下官服换上便装,变成了一副学究模样,他面前摊开着个几乎空白的手本,只在抬头写着‘自辩状’三字。
然而纵使状元之才,要做这样一篇文章,还是无比艰难。李春芳搁下笔,一副愁苦模样道:“能全身而退都要烧高香了。”
“这棋才下到中盘,后面还有很多变数,”王先生轻声安慰道:“东翁莫要太过悲观,说不定会柳暗花明的。”
“那也得有人肯帮忙才行!”李春芳有些着恼道:“说起来,他们和张太岳是一丘之貉,都把老夫当成马桶,用完了就丢得越远越好,唯恐被我的臭气熏到!”
这还是多年以来,王先生第一次听东翁说这种不雅之言,显然他快要顶不住巨大的压力,已然失态了。
“还是再联系一下蒲州公吧……”王先生轻声道。
“没用的。”李春芳摇摇头道:“他现在正和沈拙言蜜里调油,万不会为了给我出头,以致前功尽弃的。”
“东翁可是为了他……”王先生面现不忿道。
“这也不能怪他,要以大局为重。”李春芳喟叹一声道:“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
“那就去找找徐阁老。”王先生道:“说起来,张太岳才是主谋,大家都是是徐阁老的学生,他总不能让您一个人背黑锅吧?!”
“他就是这么偏心!”提起徐阶来,李春芳一脸的不齿道:“首辅大人桃李满天下,但亲生的只有张太岳一个!你没看到他是怎么对沈拙言的,现在让我一人背这个黑锅,又有什么稀奇的?”
“不妨跟他明说,”王先生气道:“他要是坐视不管,咱们也不讲什么同门情谊,把张居正一遭拉下水!”
“唉,别说气话了……”只李春芳摇下头,疲惫的闭上眼睛道。除非皇帝有旨意,否则法司不可能,仅凭那万伦的一面之词,就传唤他这个内阁大臣、堂堂次辅,更无法给他定罪。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维护内阁的尊严罢了!
然而尽管法司不会追究,但只要无法自证清白,或者有足够分量的人担保他的清白,他就不得不引咎辞职了……但绝不会承认是罪有应得,而回以老病、养亲之类的理由致仕,只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掩盖丑闻的遮羞布而已。
可要是没了这层遮羞布,他就真的一丝不挂,只能将罪恶赤裸裸的昭之于众,遭受道德与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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