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吟过两句诗,我一直记忆犹新。”顿一顿,便吟诵道:“他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您说,做出这样诗的人,有可能心慈手软,半道而废吗?”
如果沈默知道,当初自己豪气迸发,随口剽窃的毛龘太祖诗词,竟被张居正用来解构他的性格,不知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
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这话终于徐阶动容了,他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道:“给南京那边去信,问清楚是那些人在搞联龘名上书,我看得这些人闲出毛病来了,得给他们挪挪地方了;还有这次闹事的士子,搞清楚是谁在里面领的头,这种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朝廷不能取!”
“是。”见徐阶终于振作起来,张居正鼓起勇气,将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说出口道:“师相,学生说句斗胆的,关于沈默这次的目标,您可能一直想错了。”
“什么意思?”徐阶看着他道。
“我怀疑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张居正压低声音道:“他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师相。”
“我?”徐阶瞳孔猛地一缩,失声笑道:“怎么可能?开国至今二百年,你可见过有敢对老师动手的学生?”
“凡事总有第一个!”张居正见他不信,急声道:“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何在占据主动的时候,能甘心鸣金收兵!李春芳不查、王廷相不抓、存心就不想把此案了结。嗯把事情闹大,往师相身上泼脏水!”
“够了!”徐阶猛地一拍躺椅扶手,面色难看道:“你这是在挑唆吗?!”
“师相?”张居正无比愕然,跪地道:“学生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唉……”徐阶顽然一叹”仿佛又老了十岁,摘下头上的暖帽,露出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额头的银发,听起来有些错乱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君对臣可以,父对子、师对生就不可以!”说着苍凉的笑道:“老夫何许人也,岂能跟自己的学生白刃相见?这要史书上如何记载?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老师,”张居正苦苦劝道:“人家的刀都驾到脖子上了,难道您要引颈就戮吗?”
“他不敢戮我,”徐阶面容阴沉的摇头道:“欺师灭祖者,不容于世!他不敢,不敢的……”
“老师……”张居正喟叹一声幽幽道:“名声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不看重,不代表别人不看重……”徐阶缓缓闭上眼,许久突然才轻声道:“你不用担心自己,就算我真完了,你也不会有事的。”
张居正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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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左安门城楼上宣谕后,朝廷风向大为改变,越来越多的官员上书请求重新考虑胡宗宪的谥号问题。在众望所归之下,这次礼部和内阁的动作快了许多,仅仅一天便拟定了新的谥号‘襄懋’。
甲胄有劳、威德服远曰襄;以德受官、以功受赏曰懋——简而言之,就是‘大功’二字。
这次虽然比皇帝所设想的‘忠襄’还要差一些,但已是大大进了步也是徐阁老能接受的极限了……就算徐阶再让步,也不可能把个‘忠’字送给胡宗宪,与忠相对的是什么?那不等于在自个脑门上写‘奸’字吗?
虽然在左安门上赢了一场,但对隆庆皇帝来说,那不过是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小小出口恶气而已,真要他和徐阶对着干?他还没这个信心,所以隆庆也见好就收,在票拟上批了红。只是趁机胡宗宪的哀荣上,多争取了一些。
如今徐阶已经痛定思痛,尽其所能的顺着皇帝来了,自然不会在这些枝节末梢上惹隆庆不痛快。于是很快命吏部并户部拿出了方案追封胡宗宪为太保,荫其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并赐旌旗牌匾、金银器物若干,不一一细表。
隆庆看了尤嫌不足,又给胡宗宪追封了个海宁伯,并在百官公祭之后,御葬其故乡的天马山,也算是哀荣备至了。
隆庆这才意犹未尽的对陈宏道:“这下总能对沈师傅有个交代了吧?”
“皇上恩厚,足矣。”陈宏眯着眼道。
于是圣旨颁布,腊月二十一日,在先贤祠公祭胡宗宪后,由锦衣卫护送其灵柩回乡御葬。
今儿是腊月十六,距离二十一还有四天,然而按照惯例,在公祭前还会有三天小祭,让那些当天没资格进场的官员,先行进场拜祭,也算给正祭那天垫场。
接到圣旨后,礼部便开始紧张忙碌起来,紧赶慢赶,终于用一天一夜把灵堂扎好,没耽误了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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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舆论彻底逆转,对胡宗宪的缅怀和追思,成了现在京城官场上的主流。何况胡宗宪生前的赫赫功业、最终的悲壮结局,正如那副挽联所写的‘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令人无不生出恻隐之心,在京官员莫不相邀前往先贤祠祭奠。
昭宁寺的和尚,也应礼部所请,每日来灵堂大做水陆道场,锐拨钟鼓齐鸣,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往生经》,给致祭时增添气氛。
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按京城吊仪,每位前往的官员都会送去一道挽幛。灵堂里要给大人们空着,就摆在院子里。谁知道一天后,院子里也放满了,只能摆到大门外。到后来,连街面的外墙上,都摆满了灵旗挽幛。这几日京城的天气还好得出奇,白天响晴薄日,晚上一片繁星。那些白纸白花不遭雨淋,完好无损,把个先贤祠堆砌得一片缟白,丛丛复复,间不容脚。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一,正祭的日子到了。今天一早,参加公祭的官员们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大街很快便被轿子塞了个水泄不通,以至于后来的官员,只能把轿子落在临街,步行往先贤祠走来。
虽然对这里的情形早有耳闻呢,然而一路上看到那些挽幛,还是让官员们深感震撼,一个个想得都差不多:‘能得如此哀荣,胡宗宪死而无憾了。’
差两科巳时时,六部九卿便陆续到期……当然王廷相和黄光升两个停职在家的不在其列。
大九卿们自然是有资格进灵堂的,这先贤祠正殿是个五楹中殿,如今中间隔了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头是先贤的灵像,前头停放着胡宗宪的灵柩便是致祭的灵堂。
众位大人进来后,但见灵堂中央帷幕之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靠里几排祭台上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猪、羊都是整头的。最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细的檀香,殿中烟雾氤氲,挽幛低垂。在大殿两侧,还有宫内鼓坊司的四十多个乐工,手持笙箫琵琶等各色乐器奏乐。凄恻婉转的哀乐一响,便将哀思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在此气氛之下,众大人也是心生唏嘘,依次肃穆的向胡宗宪的灵柩行礼后,再由胡宗宪的儿子……也就是当初被海瑞吊打的胡公子,早就被锦衣卫接进京来,披麻戴孝,向诸位宾客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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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零章 公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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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毕,诸位大人的随员,便将各自的挽幛抬进来,摆在灵堂两侧。挽幛上都有挽联,大部分还是中正平和,以寄托哀思为主。比如最显眼处摆放的,吏部尚书杨博的挽联‘夫生而无树,不若有树而死,荣而无闻,不若有闻而辱!’大抵都是对胡宗宪公正的评价。
却也有那愤懑不平之语昭然其间。
譬如大理寺卿杨豫树的挽联:‘盖棺亦已矣,众口犹雌黄,一歌再三叹,鸣咽不成章,天末起悲风,萧萧吹白杨,抬魂竟何之,吾欲问巫阳!’明显对朝廷姑息凶手,企图大事化小的举动表达了控诉。
再比如‘中山之箧再入,而鸟尽弓藏矣,国家酬功类然,所以劳臣裹足。’这道更猛的,出自兵部左侍郎谭纶之手。
只是今天他们并非主角,献完挽幛后,便在堂中分左右立定,两边上首都留着几个空位,那是给辅臣们预备的。
巳牌差一刻,内阁五位大学士联袂而至。
沈默今日并未早到,也没有如很多人所猜想的那样,会在灵堂为胡宗宪守灵,他只是穿一身白色的素服,低调的搀扶着徐阶,往先贤祠里走去。亦步亦趋的样子,彻底粉碎了关于他们师徒不和的谣言。
李春芳和张居正神色淡定的走在两侧,也粉碎了他们不会到场的传说,见他俩脸上的哀思之色不似作伪,那些在大街上,进不去先贤祠的官员百姓不由暗道:‘看来谣言不能信啊……’以己度人,要真是他们把人家害死了,那是万万不敢,也不好意思却人家灵堂吊孝的。
他们却忘了诸葛亮吊周瑜的故事……
待得五位大学士进去先贤祠,院子里面已经齐聚了京城五品以上的数百名官员。徐阶等人径直进了灵堂,也像大九卿那样,先行礼、再献挽幛,然后在为首的位置上立定。
此事外面一声炮响,巳时到了,司仪便宣布公祭开始,众人肃穆静立。哀乐大奏一通之后。东阁大学士陈以勤,出列宣读了以皇帝名义颁布的谥文。
制曰:‘人臣殚忠宣力,大功以岁久而弥彰;昭代节惠易名,公论在事后而愈著。况义有关于风励,则恩无靳于褒宠。尔原任少保兼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胡宗宪,气量沉雄,才猷挥霍,专割剧邑,激扬内台!属岛夷之扬波,自乘骢而受钺。延揽筹策,大憝以次成擒;传檄声援,侵疆悉就底定。竭十年徇国之志,遗七省生灵之安。虽萋菲不免于后言,而孤忠已明于先代。既三锡以酬赏,仍一字为华褒。兹特加尔谥曰‘襄懋’,锡之诰命,于戏成绩不磨。海邦之兴,思为烈有功懋赏。台省之追论佥同。未泯英灵,尚歆涣渥。’
伴着陈阁老那低沉缓慢的声音,胡宗宪那大起大落、云诡波谲、金戈铁马、激昂雄壮的一生,便如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展示在众人面前。
他的一生虽然有不少争议和阴暗,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一生的功业,足以让堂上衮衮诸公高山仰止,拍马莫及。可以想见,千百年后,当这堂上大多数人的名字,随着身躯腐烂风化后,他的大名却将愈发流光溢彩,为千万人所赞颂。
因为,他是民族的英雄……我华夏苗裔不灭,则其英灵万古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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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皇帝的谥文、祭文、封诰、圣旨等最高指示做完之后。便轮到大臣祭奠了。作为百官之师的首辅大人,自然要来头一道。
殿里殿外针落可闻,身穿素服的徐阁老,从左班第一位出列,缓缓走向祭台之前。在台前站定,目光复杂的望着胡宗宪的牌位,徐阶此刻的心情也极为复杂……
‘胡少保,哦不,太保。老夫承认,你的命运急转直下,我有偌大干系。然而我不怕你来找我,因为我对你并不亏心……把你从东南总督任上撤下来,这是任何一个宰相都会做的,没什么好说的;把你从徽州老家拿来京城,是有如山铁证,证明你确实有罪,我才会批准的。我可以发誓,我对你并无加害之心,至于后面的情况不受控制,老夫只能深表遗憾……’
这个年代的人,是相信有在天之灵的,所以站在胡宗宪的灵前,哪怕是徐阁老,也是感到一阵阵心虚,不由暗暗为自己辩解起来。
只是这声音百官听不到,也没人敢催他,都静静的等在那里。直到徐阶回过神来,展开祭文慢慢诵读。
以徐阁老写一手好青词的文采,所写的祭文自然上佳。只是在场都是才思敏捷的饱学之士,却能从其华丽的骈文排比中,听出一丝丝的心虚与辩解。其中段两句最有代表性,曰‘震九霄而应天命,情何以堪?休兵戈而哀苍生,心为之伤!’听起来是在赞扬胡宗宪的功绩,叹息他的命运。然而一细品便能发现,前半句点出了胡宗宪功高震主、以致招祸的原因;后半句说出了自己为国家计、藏弓烹狗的无奈。
徐氏祭文通篇,都充斥着这种没营养的东西,又写的冗长,令人昏昏欲睡。不过这也不能怪徐阁老,在人家灵前说假话,他也怕把鬼招来,所以拿出写青词的本事,整了这么一篇看似华丽、实则空洞的祭文出来。
等徐阁老念完了,官员们也基本上快睡着了,但当看到下一位走出来时,却又全都精神起来。为啥,因为轮到李春芳了。倒不知李阁老,能不能坦然面对胡大帅。
想要看他笑话的人失望了,李阁老能混到内阁次辅的位子,一是靠青词写得好、二是靠修炼到炉火纯青的乌龟大法。这两样法宝,今日恰好都可派上用场。面不改色的念了一篇云山雾罩的应景文章,李阁老便一脸肃容的回到位子上站好,浑没有半点不适。
他的催眠效果,一点不比徐阁老的差,然而官员们一看到下一位出列,一下又精神起来。乖乖隆嘚咚,今天真是来值了……
这位是谁?东阁大学士、胡宗宪曾经的下属,生前的挚友沈默沈绍兴,也是大家心目中的苦主。
官员们都望着沈默,等待他能诵读一篇苦情祭文,至少也得像徐阁老那样皮里阳秋,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几句话吧。然而他们又一次失望了……
只见沈默神情凝重的走到胡宗宪灵前,伸出手轻抚那巨大的红木棺盖,未曾开口,身子先微微颤抖起来。好半天才平复气息,从袖中掏出祭文,深深吸口气,悲声道:“呜呼,痛哉……”仿佛要舒尽心中的悲怆,接着哀声吟诵道:“某月某日,故先长官胡公讳宗宪之丧。昔日麾下沈默为文以祭曰……”
只听他声音微颤道:“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