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檀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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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檀香刑-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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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枪口飘出,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袁又举起另一支枪,对着空中射击,子弹打着响亮的呼哨,飞到云天里去了。放完了金枪,他冷冷地说,“其实,枪就是枪,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亲。”

  他立正垂首道:“晚生感谢大人教诲,愿意修正自己的观点——诚如大人所言,枪就是枪,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亲。”

  “你也不用顺着俺的竿儿往上爬,把枪比喻母亲,本督是不能接受的;但把枪比作女人,马虎还有几分道理。”袁世凯把一支枪扔了过来,说,“赏你一个女人。”

  他一伸手就逮住了,宛如逮住了一只生动的鹦鹉。袁世凯又把另一支枪扔过来,说,“再赏你一个女人,姊妹花哪!”他用另一只手逮住了,宛如逮住了另一只生动的鹦鹉。金枪在手,他感到周身血脉贲张。这两支金枪,被袁世凯粗暴蛮横地放了头响,就像目睹着两个妙龄的孪生姐妹被莽汉子粗暴了一样,令他心中痛楚,但又无可奈何。他握着金枪,感觉到了它们的颤栗,听到了它们的呻吟,更感觉到了它们对自己的依恋之情,他在内心里,实际上也推翻了把枪比喻母亲的掠人之语,那就把枪比喻美人吧。通过这一番以枪喻物的辩论,他感到袁世凯不仅仅是治军有方,而且肚子里还有很大的学问。

  “打给俺看看。”袁世凯说。

  他吹吹枪口,把它们平放在手掌中,端详了几秒钟。它们在阳光下金光闪烁,绝对是枪中之宝。他往前走了几步,根本不瞄准,随意挥洒似的,左右开弓,连放了六枪,只用了不到半分钟。卫兵跑过去,把靶子扛回来,放在袁世凯面前。只见那六个弹孔,在靶子的中央,排列成了一朵梅花形状。袁世凯周围的随从们,一齐鼓起掌来。

  “好枪法!”袁大人脸上终于出现了真诚的笑容,“想干点什么?”

  “我想做这两支金枪的主人!”他坚定不移地说。

  袁世凯愣了一下,直盯着他的脸,突然间,豪爽的大笑爆发出来,笑罢,说:

  “你还是做它们的丈夫吧!”

 第十一章 金枪(四)  
莫言  
 

  回想至此,他伸手模了摸腰间悬挂的金枪,冷风吹拂,它们冰凉。他用手抚摩着它们,鼓励着它们:伙计,别怕。乞求着它们:伙计,帮帮我!做完了这件事,我会被乱枪打死,但金枪的故事会千古流传。他感到它们的温度开始回升。这就对了,我的枪,咱们耐心等待,等待着咱们的大人归来,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周年。他身后的马队更加骚动不安起来,马上的骑手又冻又饿,马也是又冻又饿。他冷眼扫视着两侧的军官们,看到他们一个个丑态百出,随时都会从马上栽下来似的。马焦躁不安,互相嘶咬,马队里骚乱不断,一波未平,一波  
又起。天助我也,他想,所有的人精疲力尽、注意力涣散的时候,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

  终于,从河的上游,传下来突突的马达声。最先听到了这声音的他,精神为之一振,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金枪的枪柄,但他随即又把它们松开了。袁大人回来了,他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对着身后的卫队和身侧的同僚们说。军官们都振作起来,有赶紧地擤鼻涕的,有连忙地擦眼泪的,有清理嗓子的,总之,每个人都想用最佳的姿态迎接袁大人。

  那艘黑油油的小火轮,从河的拐弯处出现了。船顶的烟筒里冒着浓浓的黑烟。

  “波波”的声响越近越强,震动着人们的耳膜。尖锐的船头劈开水面,向两边分去连绵不绝的青白浪花。船后犁开一条深沟,两行浪涌一直滚动到岸边的滩涂上。他高声命令:

  “骑兵营,两边散开!”士兵们纯熟地驾驭着马匹,沿岸分散开去,隔十步留一骑。马首一律对着河面,士兵端坐马上,肩枪改为端枪,枪口对着青天。

  军乐队奏响了迎宾的乐曲。

  火轮船减了速,走着“之”字形,向码头靠拢。

  他的手抚摩着腰间的金枪,他感到它们在颤抖,宛如两只被逮住的小鸟,不,宛如两个女人。伙计们,别怕,真的别怕。

  火轮船靠上了码头,汽笛长鸣。两个水手,站在船头上抛出了缆绳。码头上有人接住绳子,固定在岸边的铁环上。火轮船上的机器声停止了。这时,从船舱里先钻出了几个随从,分布在舱门两侧,然后,袁大人圆溜溜的脑袋从船舱里钻了出来。

  他感到手中的枪又一次地颤抖起来。

 
 
第十一章 金枪(五)  
莫言  
 

  十几天前,当戊戌六君子喋血京城的消息传到小站兵营时,他正在宿舍里擦拭着金枪。他的勤务兵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道:

  “长官,袁大人来了!”

  他急忙安装枪支,不待完毕,袁世凯一步闯了进来。他张着两只沾满枪油的手站起来,  
心脏狂跳不止。他看到,袁世凯的身后,四个身材特别高大的贴身卫士都手按枪柄,目露凶光,随时都准备拔枪射击的样子。他虽然是骑兵卫队长,但却无权管辖这四个来自袁大人故乡的亲兵。他恭恭敬敬地立正,报告:

  “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请大人原谅!”

  袁世凯瞄了一眼案子上凌乱的枪零件,打了一个哈哈,道:

  “钱队长,你在忙什么呢?”

  “卑职正在擦枪。”

  “不对了,”袁世凯嘻笑着说,“你应该说,正在为你的妻妾擦澡!”

  他想起了以枪为妻的话头,尴尬地笑了。

  “听说你跟谭嗣同有过交往?”

  “卑职在南海先生处与他有过一面之交。”

  “仅仅是一面之交?”

  “卑职在大人面前不敢撒谎。”

  “你对此人做何评价?”

  “大人,卑职认为,”他坚定地说,“谭浏阳是血性男儿,可以为诤友,也可以为死敌。”

  “此话怎么讲?”

  “谭浏阳是人中之龙,为友可以两肋插刀,为敌也会堂堂正正。杀死谭浏阳,可成一世威名;被谭浏阳所杀,也算死得其所!”

  “本官欣赏你的坦率,”袁世凯叹道,“可惜谭浏阳不能为我所用,他已经断头菜市口,你知道吗?”

  “卑职已经知道。”“

  “你心里怎么想?”

  “卑职心中很悲痛。”

  “抬进来!”袁世凯一挥手,门外进来两个随从,抬进来一只黑漆描金的大食盒。袁说,“我为你准备了两份饭菜,你自选一份吧!”

  随从打开大食盒,显出了两个小食盒。随从把两个小食盒端到桌子上。

  “请吧!”袁世凯笑眯眯地说。

  他打开了一只食盒,看到盒中有一红花瓷碗,碗中盛着六只红烧大肉丸子。

  他打开了另一只食盒,看见盒中有一根骨头,骨头上残留着一些筋肉。

  他抬头看袁,袁正在对着他微笑。

  他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把那根肉骨头抓了起来。

  袁世凯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真聪明。这根骨头,是皇太后赏给我的,上边虽然肉不多,但味道很不错,你慢慢地享用吧!”

 
第十一章 金枪(六)  
莫言  
 

  他的攥着枪柄的手微微地抖起来,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他看到,袁世凯在卫士们的搀扶下,走上了颤悠悠的艄板。军乐声中,军官们都下马跪在地上迎接,但他没有下马。袁世凯挥手向部下致意。袁的丰满的大脸上挂着雍容大度的微笑。袁的眼睛逐一地巡视着他的部下,终于与骑在马上的他目光相接。一瞬间,他知道袁世凯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他的计划之中的事,他不想让袁世凯不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他纵马上前,同时拨出了金枪。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他的马头就触到了袁世凯的胸脯。他大声地喊叫着:

 
  “袁大人,我替六君子报仇了!”

  他把右手中的金枪挥出去,挥动的过程中同时扣了扳机。但并没有期待的震耳枪声、喷香的硝烟和袁世凯大头进裂的情景,而这情景,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出现过了无数次。

  他把左手中的金枪也挥了出去,同样是在挥动的过程中扣动扳机,但同样没有出现他期待的震耳枪声、喷香的硝烟和袁世凯大头进裂的情景,尽管这情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了无数次。

  众军官被这突发的事件惊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金枪的原因,他完全来得及把身边这些未来的总统、总理们全部击毙——那样中国的近代历史就要重写一一但在最关键的时刻,金枪背叛了他。他把两只枪举到眼前看看,愤怒地把它们投进了海河。他骂道:

  “你们这些婊子!”

  袁世凯的卫士们从袁的身后跃过来,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跪在岸边的军官们也一拥而上,争相撕扯着他的肉体。

  袁世凯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用靴子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被卫士们的大手按在地上的脸,摇摇头说:

  “可惜啊,可惜!”他痛苦地说:

  “袁大人,你说得对,枪不是母亲!”袁世凯微笑着说:

  “枪也不是女人。”

 
 
第十二章 夹缝(一)  
莫言  
 

  马桑镇血案后的第二天,知县坐在签押房里,亲笔起草电文,要向莱州府知府曹桂、菜青道道台谭榕、山东巡抚袁世凯报告德国人在高密犯下的滔天罪行。昨夜亲眼目睹的悲惨景象,在他的眼前重重叠叠闪现;百姓们的哭声和骂声,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缭绕。他怒火填胸,运笔如风,笔下的文字,流露出悲壮的激情。

  刑名老夫子蹑手蹑脚地进来,递给知县一份电报。电报是山东巡抚袁世凯拍往莱州府并  
转高密县的,电报的内容依然是催逼高密县速速将孙丙逮捕归案。并要高密县速筹白银五千两,赔偿德国人的损失。电报还要求高密县令难备一份厚礼,去青岛教会医院,探望脑袋受伤的德国铁路技师锡巴乐,借以安抚德人,切勿再起事端。云云。

  阅罢电文,知县拍案而起,从他的嘴里,吐出了一句脏话:“王八蛋!”不知他是骂袁大人,还是骂德国人。他看到山羊胡须在师爷下巴上抖动着,鬼火在师爷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知县从心底里就不喜欢这个师爷,但又不得不倚重他。他刀笔姻熟,老谋深算,精通官场的一切关节,而且还是知府衙门中刑名师爷的堂弟。

  知县要想使本县的公文不被知府衙门驳回,没有这位师爷是万万不行的。

  “老夫子,吩咐备马!”

  “敢问老爷,备马何往?”

  “去莱州府。”

  “不知老爷去府里做甚?”

  “我要面见曹大人,为高密百姓争个公道!”

  师爷毫不客气地扯过知县方才起草的电文,粗粗地掠了几眼,问:

  “这份电文,可是要发给巡抚大人?”

  “正是,请老夫子润色。”

  “大人,小的近来耳聋眼花,头脑也渐渐不清楚了,再做下去,只怕要误了大人的事情。乞求大人开恩,放小的还乡养老吧。”师爷尴尬地笑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草笺,放在案上,道:“这是辞呈。”

  知县瞅了一眼那张草笺,冷笑一声,道:

  “老夫子,树还没倒,猢狲就要散了!”

  师爷不怒,只是谦恭地笑着。

  “捆绑不成夫妻,”知县道,“既然要走,留也无趣,请老夫子自便吧。”

  “多谢大人恩准!”

  “等我从莱州归来,摆酒为你送行。”

  “谢大人盛情。”

  “请吧!”知县挥了一下手。

  师爷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道:

  “大人,你我毕竟主幕一场,依小人之见,这莱州府,大人不能去,这封电文,也不能这样发。”

  “老夫子详说。”

  “大人,小人只说一句:您这官,是为上司当的,不是为老百姓当的。要当官,就不能讲良心;要讲良心,就不要当官。”

  知县冷笑道:

  “说得精辟,还有什么话,老夫子一并道来。”

  “速将孙丙擒拿归案,是大人的惟一避祸之方,”师爷目光炯炯地逼视着知县,说,“但我知道您做不到。”

  “所以你要走,”知县道,“你还乡养老是假,避祸远走是真。”

  “大人英明,”师爷道,“其实,大人如果能割断儿女私情,擒拿孙丙易如反掌,如果大人不愿意出面,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不必了!”知县冷冷地说,“老夫子请便吧!”

  师爷拱手道:

  “那好,大人再见,愿大人好自为之!”

  “老夫子珍重!”知县转身对着院子喊叫,“春生,吩咐备马!”

  
第十二章 夹缝(二)  
莫言  
 

  正午时分,知县骑着他那匹年轻的白马,穿戴着全套的官服,在亲信长随春生和快班班头刘朴的护卫下,驰出了县城北门。春生骑着一匹健壮的黑骡,刘朴骑着一匹黑色的骤马,紧紧地跟随在知县白马的后边。三匹在马厩里憋了一冬的牲口,被辽阔的原野和初春的气息激动着,撒欢尥蹶子,嘴巴里发出呶呶的叫声。刘朴的骡马啃了知县白马的屁股,白马猛地往前窜去。崎岖的道路正在化冻,路面上漶出一层黑色的泥浆。马跑得不稳,知县将身体前躬着,双手紧紧地揪着散乱的马鬃。

 
  他们朝着东北方向前进,半个时辰后,越过了春水汹涌的马桑河,进入了东北乡茫茫的原野。下午的阳光很温柔,金黄色的光线照耀着遍野的枯草和草根处刚刚萌发的绒毛般的新绿。野兔和狐狸,不时地被马蹄惊起,连蹦带跳地蹿到一边去。

  他们在行进中,看到了胶济铁路高高的路基和正在路基上工作着的人们。一望无际的原野和高高的蓝天带给知县的明朗心情被长蛇般的铁路彻底地破坏了。不久前马桑镇惨案的血腥场面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展开,他感到心中窝憋,呼吸不畅。知县用靴跟磕碰着白马的腹部,白马负痛狂奔,他的身体随着马的奔驰上蹿下跳,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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