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快进屋吧,老太太可急了。”
夭夭进了屋便怔住。常云鹤正一身家常打扮,坐在榻边陪着娘说话。
“你回来了?”云鹤一笑,颊边涌起一团赧红。
“云鹤,你怎么来了?”
娘从榻上支起身子,“傻丫头,这些日子你不在京中,多亏云鹤。”老太太说着含笑望云鹤,“真是比自己的儿子还要贴心!”
夭夭含泪扑进娘的怀中,“娘,想死女儿了。”
娘的眼泪也落下来,滴在夭夭发上,“娘都要担心死了。先是听说你被扣留在宫里,后来又凭空失踪,再后来才知道你跟着小王爷去了北燕。北燕那是个什么地方啊,听说他们全都茹毛饮血的,真不知道这几个月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夭夭点头,又摇头,“是很艰辛,但是女儿却平平安安过来了。娘,您女儿是个很坚强、很勇敢的丫头!”
云鹤笑着凑趣,“是。夭夭勇敢起来像只小豹子,小侄都比不上。”
夭夭娘抱着女儿既是心疼又是欣慰,听得云鹤宠溺的语气又是难掩喜色,“好,好……”
。
这夜夭夭跟娘同榻而眠。
窗外的月色映入窗棂来,娘轻声问,“傻孩子,你当初一直偷偷藏在心里的男孩子,就是云鹤吧?”
“娘……”夭夭不想再提旧事。
“傻孩子……”夭夭娘伸手捋顺夭夭的长发,“娘知道你当初藏了许多委屈。常大人家门第高贵,咱们自然高攀不起;后来你二叔又想方设法将你大姐姐嫁给云鹤,就此更断了你的念想。娘还记得他们刚订婚那年,你常整夜整夜睡不着,就独自坐在寒窑门外的田埂上流泪。娘心疼你,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都怪娘,娘真是无能。”娘的哽咽声在夜色里终于再掩不住。
“娘……”夭夭难过地转过身来,抱住娘,“娘您千万别这样说。其实是女儿自己不好,这才连累了娘。”一路走来越来越明白,一定是她在前世犯了就连佛祖都无法原谅的罪业,才会今世生来就是不祥之物,也累得爹和娘为此而命数大减。
“孩子,听娘一句。娘是过来人,明白云鹤的心。你不在的日子,他每日晨昏都过来问安,你该明白他这是执着什么礼节——纵然亲子也不过如此了。”
“云鹤这个孩子人好,又难得细心,更重要是你从小便藏在心里的人。孩子,敞开心扉接受云鹤吧。就算他曾经是你大姐姐的夫婿,但是毕竟你大姐姐已经死去这么久了。就算姐妹同嫁一人,也很正常。”
娘以为她现在还迟迟不能接受云鹤,是因为死去的大姐花幼芬。
夭夭怔在月光里,良久才说,“娘,女儿现在身在王府,婚姻嫁娶都要听王府的安排。”
“嗯,也是。”娘也黯然下去。当日如果不是为了她,女儿也不会甘心签下卖身契来北苑王府为奴婢。
“所以娘,您别为我担心了。女儿心里,已经有人……”
没想到娘生气起来,“你心里有人了?是说小王爷吗?”
夭夭一惊,“娘,您这是怎么了?”
夭夭娘在月光里落下泪来,“傻孩子,其实为娘也感念小王爷,知道他其实是个好人。娘是小王爷派人从滨州接过来,安置得这样好,衣食无缺,还有你白大娘伺候着,可是孩子你总归该明白,就算小王爷心地再好,总归抹不掉他与生俱来的纨绔之气!”
“王府里的事情,就算为娘不主动去打听,可是满街的议论也早就灌满了为娘的耳朵。且不说他被皇上赐婚,要迎娶东丹国的公主;他身边还有东厢王爷的千金娉婷郡主。这些倒也罢了,哪个王侯家的男子不三妻四妾——但是问题是他身边不只是这么几个女人啊!那个什么千芳园,那里头有多少女人!”
“娘……女儿都知道。”
“傻孩子,娘知道你重情,但是你总不该让自己受委屈。你自打出生便受尽委屈,你怎么能让自己嫁人之后还受这样大的委屈!夭夭,娘不答应,这一辈子娘什么事情都能顺着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夭夭,你若想让娘多活几年,就趁早断了那份心!”
“娘……”
“为娘就瞅着云鹤这孩子不错。娘也问过他心里话,他说过此生只娶你一人,让你明媒正娶做正室,而且今生再不纳妾!”
“娘啊……”夭夭急得坐起来,“女儿已经对云鹤没了那份心。”
夭夭娘急得咳嗽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好女孩家,一辈子动一次心,一辈子只跟着一个人,这才是所谓的从一而终!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是,一定是那花心小王爷给你灌了迷汤!”
夭夭难过地翻身下榻,扯过件袄子便出了房门。院落里有大大的月亮地,一片片黄叶厚厚地垒在地上。夭夭蹲下,抱住自己双膝,任凭泪水一大滴一大滴落在叶子上。
娘说的没错,至少从世人眼里看起来,流璟绝对不是一个理想的人选,反而是云鹤更可靠、更专心。
可是……她爱的却是流璟啊。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一切还能够回答她初见云鹤的那段春光里,或许她会满足这样的安排,一辈子安心做云鹤的妻子,陪伴他、爱着他,一起到老。
就像一杯清澈的山泉,平淡、清甜,波澜不兴。
如果后来生命里再没出现过流璟,视野没有被他那一袭招摇到妖冶的银红长衫所填满,没有一路跟他走来,她真的会甘于那一杯平淡,甘之如饴地过完今生。
可惜,流璟出现了。他霸道邪恶得就像一碗毒酒,明知喝过之后会肠穿肚烂,却会引人无法抗拒地喝下……她如今早已毒入骨髓,如何还能铅华洗尽重新回归那一杯清水的平淡?
不是说流璟与云鹤的孰优孰劣,只是说自己的心——原来她爱的只是这份浓烈,曾经的清泉都只是她的一个误会。
少年时喜欢听云鹤清声朗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那时候自以为是喜欢上这个人,此时想来,其实那时候喜欢的何尝不是他吟诵的诗歌中的意境?
那样热闹,那样宾客盈门;然后看云鹤一袭白衣,出尘站在学堂之中——他的一切都是她的梦想,所以才让她以为自己喜欢上了那个人……
“夭夭,怎么在这儿哭?”
已是夜深,却有宁和嗓音如叶片随风落下。夭夭抬头,便是一怔。
。
院落矮墙上,翘腿坐着一个少年。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月色落满他翠衣肩头,映着他一双桃花凤眼。
“你是谁?”夭夭惊住。她相信,若是时光倒退几年,流璟十五六岁的时候,长得便该是眼前这副相貌!
这般相像……夭夭绞尽脑汁:她曾经在哪里,也见过一个跟流璟极为相似的人?
流璟这般的相貌,这世间有一个已是难得,怎么会屡次三番看见相似到几乎毫无二致的人?
“我?呵,夭夭,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见过我呢。”
少年起身跳下院墙,锦衣华贵,静如落叶。穿碧色衫子,发间绾着碧玉簪,倒让这个初冬之夜隐隐多了分春色。
“我是秦流觞。在驿路上本与你有一面之缘,只是你光顾着跟北苑郡王赌气,根本看都没看我。”
夭夭努力在记忆里搜寻。流璟刚出京城之时,是与几位小王爷一同上路的,后来到了河北境内才与他们分开。听眼前这个人的名字,难道与流璟有亲缘?
见夭夭想到头疼,流觞一笑,“我爹是琅琊王。”
原来是琅琊郡王,夭夭便是一讶,“郡王怎么会在深夜来此地?”
夭夭话音未落,流觞便竖起手指“嘘……”扯着夭夭的手蹲在墙角下。
一城夜色,月光宁寂。墙外似乎掠过几声疾风,像是急速奔行的衣袂带起的风声。夭夭挑眉以目问流觞,流觞会意,含笑点头。
他是在躲人,虽然在躲,却似乎并不真的怕,只是想要一分宁静。
少时,墙外疾风声散去。流觞这才拍了拍衣襟上的土,缓缓站起身来,还扭了扭腰,“没事了。”
夭夭刚想问,娘的嗓音从窗子里传出来,“夭夭,外面凉,快进来吧。别惊动了街坊四邻。”
流觞摊了摊手,耸了耸肩。
夭夭一笑点头,压低声音,“琅琊郡王还需要婢子帮什么忙么?”
流觞摇头,“你快回去吧,我也走了。”说罢单掌撑着身子,利落地跳上矮墙,却不急着落到外面去,只回眸,凤眸含笑回望夭夭,“你好好的,别再哭。”
说罢碧色身影从墙头消失不见,仿佛化作一缕春风融入夜色而去。
夭夭怔在当场:这真的是那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琅琊郡王么?为什么觉得,流觞眼角眉梢的神情,甚至回首的姿势,都像极了流璟?
流璟……
想他。
。
同样的夜里,云鹤从花艳芳榻上起身,静静穿戴整齐。
“我的身份已经暴露,自然不能在王府中继续当这个参将。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艳芳你日后好自为之。”
皇上命他从边境亲自押解秦流璟回京,便证明皇上已经不用他再继续隐藏身份留在北苑王府。北苑王爷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自然也不会再容他留下。其实对此,云鹤倒是心有欣欣然,至少可以再不用这样与华艳芳混在一起。
心里想着一个人,却要身。体与另一人欢爱,这种感觉如撕裂一般地疼。
花艳芳从榻上支起身子来,露出半边白腻的膀子,“云鹤你很开心,是么?”
云鹤皱眉,努力压抑,“哪里。”
“哪里?”花艳芳冷笑,“男人会撒谎,男人的那话儿却不会撒谎!平素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明明都是心不在焉。关键时总要紧闭眼睛,我知道你是在幻想花夭夭那个小贱。人!”
“可是你今晚却不同呢。云鹤,你今晚甚至是主动的。还说你今晚不是因为开心么?”花艳芳啪地将枕头甩在地上,“你开心可以逃开我,可以有理由再不管我了,是吧!”
云鹤皱眉,“艳芳,你不必如此。你也明明该知,我根本无意于你。之前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担心你泄露我的身份。一步错,步步错,从跟你一开始我便已经后悔。”
云鹤系好最后一根衣带,昂然望花艳芳,“与其逃避,不如面对。就算你将我的身份泄露出去,此时我也不怕了。就算夭夭知道,我便跪在她面前认错便是。艳芳,还是听我一句劝,不要将事情做得太绝。给自己给别人,都留一点余地。”
云鹤说罢转身而去。花艳芳恨得将枕头砸向门去,却只有一声空响,那人已经毫无留恋而去,空留下一庭月光。
冷寂。
“常云鹤,想跟花夭夭那小贱。人双宿双栖去?你做梦!只要我花艳芳活着一天,便绝不容你!”花艳芳一身妖娆,却孤单坐在夜色孤寂里,只有地面残影为伴。
机关算尽,自己又落得什么?
。
大秦国京城,河北节度使府。
有黑衣人无声进入书房,邱长天似乎正在等候。
“禀公子,质子馆中并无异样。”
邱长天微微皱眉,“你亲眼看见白马
素衣回了质子馆?”
“是。属下亲眼看见白马素衣一切如常,毫无异动。”
黑衣人遁去,邱长天坐在夜色里反复沉吟。难道一切只是流璟太过多虑了?
流璟曾经暗嘱他,定要紧紧盯住白马素衣,一旦有异动,便要派人截住通往南越国的所有道路,以防他逃回南越。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流璟却被抓进天牢,所以他一点都不敢懈怠,唯恐耽误了流璟的嘱咐。
但愿一切都好。否则流璟身在天牢中,又多了一番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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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
有巨大的铁链撞击声从远处铿锵传来,一声声震撼着人心。流璟坐在手臂粗的铁条焊死的牢房里,静静听着刑房那边传来的惨叫。
进天牢者,就算还能侥幸出去,也至少得扒层皮,这是所有人心里的共识。*
流璟仰首望向铁栏之外。是深灰色厚重的岩壁。岩壁上映着火把的光芒,也反射着粼粼水光——他所置身的牢房之下就是一片黑色深水,水里同样浸泡着数十个牢笼,那便是水牢。
大秦国的天牢是被暗藏在山里的。就算这里活活打死了人,或者惨叫者喊破了喉咙,都不会被外人听见。更别说想要逃出去。
在洞中不知洞外时光流转,浑浑噩噩不知已经进来多少天。流璟旁边牢房一个粗壮虬髯的汉子就时常要问流璟,“你进来比老子晚了一天,你还记得你进来多少天了不?老子早过迷糊了。”
流璟便会含笑,“三十七天。老兄你进来该是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了!操,还要关老子多久?要死要活给个痛快的!”
流璟便会挑眉轻笑,“老兄,要忍。多忍一时,活下来的可能性就会越大一分。”
“活?与其这么不明不白、忍气吞声地活着,老子宁愿他给我一刀痛快的!哎呀,老子没酒喝、没肉吃,没娘们儿抱,老子还活着干什么!”
流璟的笑会从唇角升到眉梢,“那也要忍。老兄,只要你能忍到活着出去,便又有酒喝、有肉吃,有女人抱了。若你忍不住,那么多好酒好肉好女人,便都成了别人的。”
那虬髯的汉子就会愣愣瞅着流璟半天,仿佛才能转过神儿来,嘿嘿大笑,“老弟你说的对!老天给每个男人分配了酒肉和女人,老子要是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