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壹伍
三伏天,蝉鸣阵阵,闷热难当,哪怕是坐在家里,汗珠子也直直往外冒。顾大娘瞅着外头暗沉沉的天空,擦了擦额上汗水,一把蒲扇来来回回,不停的扇。
“他爹,天阴了半个月,这雨咋还不下啊?”
顾大伯蹲在屋根下,吧唧着嘴巴里的旱烟,眉头皱成一道川字,瞧着沉沉暗云,虫子低飞,这雨为何迟迟不下?天气已经干热了半个来月,麦子和谷子都不结子了,再不下雨,今年庄稼地里的收成可就要完了。
“快下了吧,就这两天的事儿。”
“每天都说快了快了,那雨还是不掉一滴。”顾大娘扯着领口透热气,心焦不已。眼睛看向院子里,大枣树下,浮生搓着大盆衣衫,恒生从井里打起一桶又一桶清水,背上的衣衫都湿透了。两个儿子如此辛苦,可恶的乌荷竟然悠闲的坐在凳子上,连根指头都不动一下。
“乌荷!哪有浮生洗衣服,你看着的道理?”
浮生抬起头道,“乌荷身体才刚好。”
顾大娘厉眼瞪着浮生,这浮生,怎也和恒生一样,光知道和自己作对。
乌荷经那一场毒打,现在是怕极了顾大娘,见她表情不善,不由得缩缩肩膀,从凳子上站起来,乖乖蹲到盆边,伸出两只细细的胳膊,去捞盆里的衣服。
啪——小手掌上挨了一下,乌荷仰起头,浮生把凳子拖到她屁股下边,“坐着别动。”
“哥哥~,”乌荷小眉头纠结,胆怯道:“大娘会生气的……”一生气,就会用豆秆子抽人。
仿佛为了印证乌荷的话,顾大娘接着喝道,“让乌荷洗!多大点伤口,休养了半个月,骨头都懒出病了。”说话间,飞快的扫了乌荷一眼,吓破胆子的乌荷赶紧捞起衣服,认认真真揉搓起来,大娘本就因为她贪玩懒惰才打的她,要是再不勤劳,大娘一定会再打她,说不定还会把她赶走。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疼,乌荷不敢吭声,直埋头浆洗。
浮生一把扯下乌荷手中的衣服,瞪了她一眼,不准洗!
站起身冲顾大娘道,“我洗和乌荷洗都是一样的。”
顾大娘的脾气随着温度的升高而渐渐暴躁,再加上这半个来月,两个儿子把乌荷当个宝似的养在床上,碰不得骂不得,如今都好了,还要宝贝着。更何况,乌荷在她面前,惯会可怜兮兮,好像她是个多大的恶人一样。顾大娘不忿,乌荷明明就是他们家买来的童养媳,就是该干活做事,如今这副请在家里供着的样子,成何体统!
“不一样!”顾大娘喝骂道,“她才是做媳妇的!咱们太平村,哪有丈夫做事,媳妇光看着的道理?这事儿若传出去,等着大家伙笑话你吧!乌荷,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做事?真是又懒又蠢!”
乌荷委屈,明明是浮生不让她做的,为什么每次到最后挨骂受罚的都是她?明明没有做错的,乌荷抿着小嘴巴,鼻子酸酸的,甚是难受。
“乌荷,起来!”恒生拧着乌荷的衣服后颈,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放到一边,自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冲顾大娘挺挺胸脯,挑衅道,“娘哪次不是看着爹做事,自己在一边看着?村里咋没人笑话我爹,还尽夸你厉害?”
“你个小兔崽子!”顾大娘举着蒲扇作势要打,恒生将头往前一伸,“你打,反正你爱打人。我要是被打了,一定不会像乌荷那样闷着不吭声,一定嚎的全村都知道。不信?那你试试。”
这小儿子哟,顾大伯吐出口烟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顾大娘好气又好笑,恒生不比浮生伶俐,一根筋似的像头蛮牛,可要真惹急了他,闹起事来,谁都比不上。浮生心里偷笑,这个弟弟啊。
“臭小子。”顾大娘无奈的缩回手,恒生瞟了她一眼,得了便宜继续卖乖,“得,是你自己不打的。以后啊,我成天带着乌荷,你若打她,我也嚎,吼破嗓子都要让大家知道,你有多凶!哼~”脑袋向后一扬,跟个得胜的公鸡一样,得意洋洋藐视对手。顾大娘原本气鼓鼓的瞪着他,见状,噗嗤一声笑出声,“跟个混球似的。”
“混球好,混球被打了会叫会告状!”
“行了,别嚷了。”浮生佯作生气打断恒生,不让他继续顶撞老娘。恒生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把胳膊上的袖子往上一撸,偏着头对乌荷大咧咧一笑,“看好了,我给你表演表演什么叫洗衣服,来啰~”两只爪子张的大大的,捉鱼似的□盆子里,逮着衣服就戳,“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盆里的水被他搅得四处飞溅,他犹不自知,偏还扭着脖子冲乌荷得意的挤眼睛,乌荷伸着手挡住飞溅而来的小水滴,眉眼儿弯弯,一排小米牙可爱的很。
浮生宠溺的看着眼前这两人,心里十分满足。
“老大媳妇在吗?”
大姑奶奶从外头走进来,目光落在大枣树下玩作一团的三个孩子,叹道,“哟,还真乐呵。”瞥了眼浮生,再看了看仰着头冲浮生笑的小乌荷,大姑奶奶心里喜乐,浮生这小子果真是个心肠软和的孩子。
“大姑奶奶来了,快屋里坐。”顾大娘迎上前来,顾大伯也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和大姑奶奶打招呼。
大姑奶奶点点头,摆着手道,“不坐了。”拉起走到近前的顾大娘,大姑奶奶笑道,“孩子们现在和好啦?”
顾大娘点点头,“可不是,和着伙来欺负我。”话虽是这样说,但是她表情却一直带着笑,一点儿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大姑奶奶拍着顾大娘的手背道,“这就好,就好。只是老大媳妇啊,以后别乱听外头人的挑唆,打自己家的人。你把乌荷打了,那张家的只会高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顾大娘讪讪的点点头,“乌荷……也有错……有错……”
“甭管错不错,咱以后多教教就是了,别让外头的人传你是个厉害婆婆,惹人笑话。”大姑奶奶用词不严重,可是顾大娘听着却不敢再吱声。大姑奶奶满意的笑笑,瞥了眼围墙边的兔子笼,一群黄黄团团的小兔子热的蔫搭搭的,懒懒不动弹。
“老大媳妇,”大姑奶奶忧愁着眉头,“我与你嘱咐一事儿。这兔子你可得看好了,一发现异样,得赶紧请人来看看。”
“姑奶奶,这话从何说起?”
大姑奶奶压低声道,“牛家的兔子半月前不是死了一只吗?现在又死了好几只,牛家媳妇怕大家伙知道,偷偷埋了兔子,被我家二丫无意间看见了。”
“牛嫂子干嘛要偷偷埋兔子啊?”
“这兔子无缘无故死了,除了瘟病,还能是什么?咱村里家家养兔子,要是别人家的也死了,找到源头是他家,到时候,她如何应付得了。还不如不让大家知道。”
“乖乖,”顾大娘咋舌,“牛嫂子心思还真深啊,怪不得她这两天总同我们说,大牛淘气,把他家的兔子弄来吃,我还道她宠儿子宠上了天,没料到是这个缘故。遭了,”顾大娘脸上一白,“我这两天还去了她家里几次,会不会把病气带回来啊?”
大姑奶奶劝慰道,“先别慌,兴许是咱们自个儿吓自个儿。反正,你以后注意点,叫老大和孩子们也注意点。我先走了,家里二丫没人看着。”
大姑奶奶一走,顾大娘便急慌慌的将三个孩子叫来,嘱咐他们好生喂养兔子,一有情况立刻汇报。顾大伯也被连连告诫,不准到大牛他们家去吃酒,等风声过去了再说。顾大伯嘴上说她瞎操心,但是心底明白这窝兔子是花了大价钱的,还指望卖了它们过个好年,因此便不敢轻易涉嫌。
闷热的天气中,村里陆陆续续传来兔子莫名其妙病死的消息,对于花了半大积蓄买兔子养的庄户人家来说,兔子病了都得肉疼三天,更何况是死了。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顾大娘更是怕得不行,除了叮嘱浮生兄弟和乌荷看好兔子,她自己白天要在兔笼前转悠观察,晚上更是睡不着,常常半夜披着衣服起来看一看兔子们睡的可香,有无异样情况。
兔瘟来了的传言笼罩在太平村上空,给原本低沉闷热的天气更添一层压抑。顾大娘担忧家里的兔子会像别家一样染上瘟疫,顾大伯忧愁大雨何时能下,家里的大人们各怀心事,三个孩子却格外亲厚,一起做家务,一起养兔子,一起下农田……
乌荷洗衣服的时候,恒生帮着打井水,浮生帮着晾晒;
恒生下河摸鱼的时候,乌荷猫在浮生后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兴奋和惊喜;
浮生念书的时候,乌荷和恒生虚着眼睛看他挨打,小肩膀整齐的一耸一耸,好像柳条是抽在他们身上一样。
……
大雨便在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中不期而至。
轰隆——惊雷撕开天空的口子,黑云滚滚中,压抑了整个夏天的滂沱大雨伴随着阵阵闷雷响,倾盆而下。
顾大伯直起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零壹陆
这滂沱大雨不下则以,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顾大伯脸上的忧愁之色越来越浓,今年这雨该来的时候不来,该去的时候不去,日日下,夜夜下,活生生将一场及时雨下成灾祸。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用饭,顾大娘食不知味,顾大伯光盯着外头的雨幕瞧,乌荷小心的捧着粥碗,大气都不敢喘,气氛凝重而压抑。
“不行,我得出去!”顾大伯说着起身找蓑衣,顾大娘一把拦住他道,“去什么去?你一把年纪,身体又不好,跑出去淋雨筑堤,若是病了伤了,谁念你的好?”
“他娘,话不是这样说的。”顾大伯向来嘴笨,但他认定了的事情,哪怕顾大娘也阻拦不了。
“河水要是漫出来,咱们家也会跟着遭殃。到时候,你和孩子都得喝西北风去。”
“可是……”顾大娘心里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一连半月的大雨,冲垮了田地里的沟渠,如今要是连河沟都保不住,全村的人今年都会喝西北风去。
“他娘,别可是了。”顾大伯套上蓑衣,这时外头传来仓皇的叫喊声,“河水决堤了,河水决堤了——”
“他娘~”顾大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河水决堤,咱们地里的庄稼……”
顾大娘脸色雪白,脚底一阵阵发软,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
浮生震惊的瞪大眼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们家的地就在河沟一带,前两天大雨冲垮了他们地里的沟渠的时候,他还庆幸自家的田地挨着河沟,好排水,可是如今……河水决堤了,第一个要淹没的就是他们家的田地。
“哥,”恒生不敢置信,“那河堤不是才加高吗,怎么就跨了,我们地里的粮食怎么办?”
浮生抿着嘴巴,一声不吭。他又去问他娘,顾大娘眼眶瞬间通红。恒生脑子有点懵,最后看向乌荷,“乌荷,我们出去看看。”
“外头黑灯瞎火的,你去看什么?”顾大娘拍着桌子,终于哭出了声。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大雨是第二天下午才停的,而此时的太平村已是汪洋一片。顾大伯一早就去了村长家,与大家合计接下来要怎么做,顾大娘带着孩子们沿着墙根将院子里的积水扫出去,乌荷人小,跟着恒生端着盆子舀水泼到外边去,若是往日,恒生定没有耐心做这些繁琐的事情,可是今天,他一点儿都不闹腾,一点儿都不想说话,也不想理她,只管迈着头做事情,看起来严肃极了,不止是他,顾大伯今天出门的时候,也是表情凝重,更别提顾大娘了,打早上起来就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乌荷虽然反应迟钝,也知道这个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情,因此更加小心翼翼,不去惹任何人不开心。
外面不时有路过的村人,个个神情悲痛,声音哽咽,说的也无非是庄稼地没了,今年的日子没指望了之类的自怜自艾之声。顾大娘听他们说的话,仿佛就在说自己一样。
他们顾家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户人家,一年到头,一口饭一口水,全都仰仗着地里的收成,别说人,就是家里的几头牲口都要靠地里的出产喂饱肚子。现如今,地里的庄稼全毁了,全家人还能指望啥?想到此,顾大娘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淌。浮生叹口气,走上前去劝道,“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伤心了。”
“我知道,可是心里难受……”
“娘,“恒生抬起头,强笑道,“庄稼没了咱们再种就是了,不值得哭。”
“你懂什么?!”顾大娘心头憋闷,自顾自骂道,“成天就知道玩就知道玩,啥都不会啥都不懂,庄稼没了再种,说得那么轻巧,你种给我看看?你除了会闯祸,除了会惹我生气,还会做什么?啊?你会做什么!”
顾大娘虽然说的是气话,可是每一句每一字都像一只耳光打在恒生的脸上,羞的他无地自容。恒生扶着顾大娘,不住劝,“娘,莫动怒,恒生很好,很好。”见顾大娘抹着泪,情绪分外激动,浮生怕她再说出难听的话,忙道,“咱们进去歇一会儿,爹就快回来了。”说着,就将顾大娘掺扶到屋里去。
院子里,积水中,恒生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乌荷扔下木盆走过去,扯着恒生的袖子鼻子酸酸的唤,“恒生~”
垂在身边的胳膊用力的甩脱乌荷,恒生埋着头跑了出去,乌荷连唤了几声,恒生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越跑越快,乌荷回头看了眼,顾大娘在和浮生讲话,并没有注意她,当下不做多想,望着恒生的影子追了出去。
浮生直劝到顾大伯回家,都没能让顾大娘止住哭泣,停止伤心。顾大伯叹了口气,让浮生回自己屋去,自己坐到顾大娘对面,抽出腰间的旱烟,本想把烟锅里的灰都到出来重填,想了想,还是只在上面撒了几缕烟丝,凑合着抽吧。
浮生从屋里出来这才发现天色已晚,院门大开,恒生和乌荷都不见了。浮生不敢伸张,怕又惹顾大娘不高兴,自己提了只油纸灯笼走到门外,来来回回踱步等待。恒生心里不痛快,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就好了,他想。
夜里天黑,泥路湿滑,恒生深一脚,浅一脚,慢慢移动脚步,不敢有丝毫大意。乌荷静静的趴在他背上,脑袋紧紧贴着恒生的肩膀,仰望天上仅有的一颗星星。
“恒生,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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