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取名的人一定是读过许多书,乌荷乌荷,多像王冕先生笔下的墨荷。”
“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乌荷道,“她从来没有读过书。”
“啊,”浮生尴尬一笑,乌荷好似没看见他表情不自然,接着道,“我小弟弟叫乌骨头,他也像王先生笔下的骨头吗?”
“不,不是,”浮生干咳两声,他就知道不能和这蠢笨的丫头谈高深的东西。
“哦,”乌荷应了声,闭紧嘴巴再不开口,浮生不喜欢同她讲话,她感受到了。
两个人大手牵小手,沉默的朝前走,静静的竹林投下点点光斑,浮生第一次感觉这条路竟是这样漫长这样安静,似乎永远走不到头,似乎能听见风的响动。
“……是以,先天下之忧而有,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抑扬顿挫的讲书声从高高的围墙那边传过来,浮生停下脚步,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吴家的后院。
吴家后院有个学堂,学堂里有讲书的梅先生,还有两个学生,一个不听话,常常趴在书桌上睡大觉,一个很听话,常常被先生拿着戒尺打手心,起因也许只是因为一个字的某个笔画写歪了。现在,那个听话的学生就站在院墙外,牵着他的童养媳,贪恋的听着先生熟悉的声音,无限向往。
“浮生~”乌荷见他突然停下不走了,顺着他的目光仰头看了看,除了高高的结实的围墙,什么都看不见,不由扯扯他的手,轻声叫唤。
浮生失落的垂下头,刚刚还亮如春光的眼睛又没了神采,垮着肩膀拖着乌荷朝前走,一步三回头。乌荷静静的感受浮生身上透出的绝望气息,心里很难过,他这个样子多想娘亲卖她的前夜啊。娘亲绝望了,所以卖了她,浮生绝望了,又会卖什么呢?
“乌荷,”浮生蹲下/身,视线与乌荷齐平,满眼祈求,“你能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秘密?”
“对,秘密!”浮生道,“乌荷,我能相信你吗?”
乌荷眨巴下眼睛,浮生拽着她道,“你跟我来。”
乌荷跟着浮生绕过半壁院墙,来到一丛藤蔓前,浮生扒开草丛,一处狗洞露了出来,不大不小,刚好容一个孩子通过。浮生显然是经常干这种事,轻车熟路弯腰钻进去,趴在洞口,露出一张期待的脸,“乌荷,爬进来。”
要钻狗洞,做贼?乌荷皱着眉头,顾大娘会打死她的,可是大娘又叫她必须跟着浮生,报告他的一举一动,如果不钻进去,回去的时候怎么像大娘交代?乌荷踟蹰着趴下小身子,将头往洞里伸了伸,浮生嫌她动作慢,探手一把揪住她的后颈将她给拖了进去。乌荷从地上抬起头,不由得惊诧,这是谁的家啊?房子那么大,那么多,院子里的花好多,树也好多,比乌村长家还富丽漂亮。
“嘘——”浮生冲她嘘嘘声,蹑足朝一间屋子走去,紧闭的窗户后边,传来先生的教书声。乌荷看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她又慌张又害怕,紧紧跟在浮生后头,摸到墙根下。
“浮生~,我们快走吧。”
“别吵!”浮生示意乌荷噤声,“他们家有只大黄狗,把狗引来了,会咬死你的!”乌荷赶紧捂住嘴巴,瞪大惊恐的眼睛,一动也不动。浮生拍拍她的脑袋安抚了下,赶忙从怀里掏出书本,翻到梅先生正在讲的那一页,认认真真旁听默记。
乌荷警惕的看着四周,稍微有点响动,她便直起腰杆,仔细察看,幸得院子里除了读书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回头只见浮生贴在墙根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欢笑,整个人都沉浸到了书本里。乌荷哀叹,浮生早就计划好了吧,帮她干活,送她梳子,请她保守秘密,她一定是吃定了自己不会告状。现在,当着她的面偷学读书,无非是为了把她拉到自己一边去。乌荷纠结着眉头,怎么办啊,浮生太狡诈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什么声音?乌荷警觉的直起头,瞪大眼睛,戳了戳浮生的后背,“浮生哥~漂亮姐姐来了。”
“哪有什么漂亮……”姐姐……浮生呆住了,梅朵儿姿态端庄地站在他们俩面前,清傲的目光居高临下看着他,如同看一个落魄的乞丐一般带着天生的尊贵。浮生一个激灵站起身,局促的拍打衣衫上的灰尘,怎么拍都拍不干净似的。
梅朵儿冷冷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浮生,冰冷问道,“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浮生手一僵,难堪的红着脸。
乌荷小手朝洞口遥遥一指,“那里……”话未说完,被浮生一巴掌拍在手背上,“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梅朵儿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的光芒,“随我出去。”
跨过后门,依旧是竹林中的小径,梅朵儿昂首挺胸,步态优雅。浮生垂着头,跟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羞愧难当。乌荷跟在他们身后,揉着红通通的手背,浮生还说要待她好呢,梅姐姐一出现,他就打了自己,口是心非的坏家伙。
“梅姐姐,我错了。”
梅朵儿顿住脚,清艳无方的眸子不染丝毫尘埃,“慢走,不送。”旋即转身,不作半刻留恋。
“梅姐姐——”
梅朵儿步履从容,窈窕的身影穿梭在碧绿幽深的竹林中,飘渺如一场春梦。
“若是错了,那浮生,请你证明给我看。”
浮生痴痴的目光久久不愿收回,他好不容易让她的眼睛中有了自己的存在,却不过顷刻之间,毁于一旦。
乌荷发现,自从浮生见了梅姐姐,他整个人就跟撞了邪一样,眼中只有书本笔墨,再容不下其他。早起的时候,看书,田间劳动的时候,看书,休息的时候,看书,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也蹲在桌子下,举着油灯,默默记诵。害得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顾大娘,要不是恒生提前给她编好台词,她一定会露馅儿的。浮生真是疯了!乌荷帮着恒生将床单贴到窗户上的时候,脑子里就这一个念头。
恒生捅捅乌荷的胳膊,小声问道,“你和我哥和好啦?”
“什么?”乌荷不解。
恒生鬼鬼一笑,“你俩还蒙我?我哥为了哄你高兴,把自己攒的买书钱给你买了把小梳子,而你呢,明明知道我哥背着我娘在拼命学习,没去打小报告不说,还帮他贴床单挡光。”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乌荷脑袋搁在膝盖上,闷闷的想,浮生愿意花钱给她买梳子,那是有条件的,也或者说,他待她的好,都是有条件的,哪有那么容易啊!
恒生伸长两条腿与乌荷靠在一起,道,“我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天底下只有他是最好的。”
乌荷瞥了眼专注于书本中的浮生,他到底哪里好了?懒惰不爱干活,特立独行,惹父母不高兴,害同龄人不喜欢,除此之外,总以为自己了不起,总是嫌她笨看不起她,以为她好骗,三言两语就想哄她,做什么都事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这样浑身都是缺点的浮生,怎么会是个好人呢?
☆、零零拾
夏日渐临,白日越长,夜晚越短,可即便如此,浮生总是要比她早一步打扫完庭院,比她早一步走到鸡笼边。乌荷歪着脑袋,她记得昨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应该说近段时间每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浮生都还藏在桌子底下,秉着油灯苦读,他不累吗?就连自己拔了一天的草,也会想偷懒躲在被子里装一天小懒猪,可是浮生,好像连一句多余的抱怨都没有。难道读书真的可以让人忘记疲劳,忘记烦恼?不对,如果书本可以让人忘记一切劳累,那恒生为什么一看见书本就上下眼皮直打架?乌荷想不明白,她也没空去思考这个高深的东西,因为浮生把整罐子米糠都洒进鸡槽里了,要知道,那是小鸡们三天的食物。这一罐子下去,会撑坏它们的!
“浮生,别撒了,别撒了,你看母鸡的胸脯都鼓起来了。”乌荷一把夺下浮生手里的空罐子,伸出小手从鸡群的嘴巴下面抢米糠。小鸡的嘴巴又尖又利,啄人的时候不比母鸡差,不一会儿,乌荷的小手背上就起了几块红疙瘩,都是浮生害的!乌荷忍不住道,“你别站着了,快帮我把米糠捡回来,若是让你娘知道,她会打我的。”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什么?”乌荷见浮生站在鸡笼只顾自言自语,却不帮她,不由得直起头催促,“你快点呀,你娘要起床了。”浮生连日来又是买梳子又是帮忙示好,乌荷对他已没了先时的生疏,说起话来胆子大了点,也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乌荷……”
“嗯?”浮生的眼睛好奇怪哦,为什么要怔怔看着她,却不听她讲话呢?
“圣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是说君子要胸怀傥荡,可是君臣中的君也是君子啊,古往今来,君子对臣下又从不坦荡,那圣人到底说的是对还是错呢?”
“什么圣人?什么君子?”乌荷眨巴着眼睛,“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奇怪了,我一个都听不懂。”
听不懂,是啊,她怎么会懂呢?她又不是梅姐姐,浮生失望的垂下眼睑。
“浮生,你是不是太累了?”眼底下一片青紫,就连最光彩照人的眼眸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乌荷想,浮生白天劳作,晚上苦读,他一定是累了,熬不住了,所以才对她说奇怪的话。如此想来,他失魂落魄的把米糠都撒完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乌荷一向都为他人着想,虽然讨厌浮生,可是也不能因为讨厌他就不为他着想,“你去休息吧,休息好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浮生拧着眉头,他累吗?他一点儿都不累,他只恨时间太少了,无知的东西太多了。可是这些苦恼,乌荷能理解吗?她不能!能诉说的人无从了解,能了解的人无从诉说。浮生苦笑一声,拖着沉重的思绪一步步往回走。推开房门,书本依旧摊在桌子上,静静的,布满了问号……
“乌荷,乌荷,来~”顾大娘依在门边,双手抱胸,表情高深莫测。
糟糕!乌荷暗叫一声不好,大娘一定是看见了鸡槽中的米糠,打算惩治她。小脸皱了皱,不关她的事,都是浮生干的,可是大娘哪儿会相信啊!乌荷抱着空罐子慢吞吞走到顾大娘面前,低着头,一副好孩子认错的样子,“大娘……”
“我问你,浮生这几天有没有偷偷看书?”
当然有!乌荷扳着小指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扬起小脸,摇了摇,“没……没有……”
恒生说不能说真话,否则会害了浮生。害不害浮生她不是很在乎,可是恒生一定会不高兴,恒生不高兴,就不会同她讲有趣的故事,送她有趣的东西了。
“当真没有?”
“没有——”乌荷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那就奇怪了,干点农活,不至于累成那个样子啊?”顾大娘支着下巴,自言自语了会儿,又问,“那他有没有见什么人?比如高傲的梅朵儿?”
当然有!还因为她在漂亮姐姐面前多说了句话就打了她呢!乌荷拧着眉头,不甘不愿摆摆手,“没……没有……”恒生说,不管他娘问什么,都不能说出真相,她是他们的小间谍,不是大娘的小眼睛,况且她收了浮生的小梳子,拿了他的东西,也应该替他保守秘密。
“乌荷,你没有骗我吧?”
“没,没有。”乌荷怯懦的缩缩肩膀,撒谎真的好痛苦!
“谅你也不敢!”顾大娘戳戳她的额头,威胁道,“要是让我发现你在说谎,一定打得你屁股开花!”
乌荷惊慌的窜起汗毛,好像看见顾大娘举着板子在打她的屁股一样!
顾大娘和顾大伯下地了,恒生不知跑哪儿去了,乌荷洗完衣服,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同老黄牛说说话,同小鸡仔呛呛声……好无聊啊!乌荷望望大门,她多想走出门去,认识认识村子里的小伙伴,或者跟着恒生到山坡上看男孩子们打架,可是不行啊,大娘让她看着浮生,不让她出门。对了,这么久了,浮生在干什么?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乌荷踮起脚尖走到东屋的窗户下,探着脑袋往里面看了看,只见浮生摆成个大字摊在床上,眼睛盯着房梁,一动不动,整个人像一只没有魂魄的木偶般面无表情。浮生怎么了?
“浮生哥~”乌荷担忧的唤了声,浮生没有任何反应。
“浮生,浮生哥……”
浮生这才瞥向她,双目在强烈的光线下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在乌荷身上。
“你要不要喝水?”乌荷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我烧水给你喝吧。”
“不要。”浮生干净利落答完这两个字,又转头盯着房梁。
乌荷扒着窗户静静的等了半响,见浮生保持着一副不愿搭理她的样子,抿抿小嘴巴,小声劝道,“既然想不出来,你就别想了……”
乌荷话还没说完,浮生捞起枕头上的书本盖在脸上,拒绝与她交流。乌荷识趣的闭上嘴巴,浮生本就不喜欢同她讲话,她明明知道,还非要去讨没趣,不就是被大娘发现了打一顿吗?又不是没挨过打,怕什么?乌荷自暴自弃的想着,闷闷的缩回手,是她自己答应了浮生要保守秘密,也是她自己答应了恒生要帮他们撒谎,现在才开始后怕大娘的巴掌,是不是太不讲信义了?
“乌荷,乌荷~~”
恒生?
乌荷转身,果然是恒生,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把头从门缝里钻进来。乌荷想了下,恍然明白过来,不等恒生问话,率先答道,“大娘不在,大伯也不在,只有浮生在,可是,他把自己关在房里……”
“我哥在就好!”恒生向乌荷挤挤眼,你真聪明。随后潜进来,拉开大门,乌荷这才发现,恒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漂亮姐姐和他一起。漂亮姐姐依旧穿着美丽的衣衫,端庄如水的淡漠容颜高高扬起,像戏文里最尊贵矜持的大家闺秀。在她面前,自己好像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小丫头,不,不是小丫头,是小乞丐。乌荷局促的绷直身体,琢磨着该怎么和漂亮姐姐打招呼。
梅朵儿的视线略过乌荷,就像略过院中的一棵树般,波澜不兴。
“浮生在哪儿?”梅朵儿径直问道。
恒生指了指乌荷的方向,“就在那屋里。梅姐姐,好姐姐,只有你能帮得了我哥。”梅朵儿不置可否,举步便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