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要控制内廷,就须先搬掉王安这块绊脚石。王安当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权力很大,而且与外廷关系也很密切。魏忠贤自己不便出面,便指使给事中霍维华弹劾王安,罗织罪名。他自己在宫内配合,矫诏发配王安充南海子净军,并指使手下将其迫害致死。王安之死,对天启初的朝廷政治影响很大。外廷文官,尤其是东林党人,失去了宫中的一位有力支持者。奇怪的是,当时朝廷的许多官员并没有竭尽全力去营救他。
除掉王安,是魏忠贤借用天启帝名义而进行的第一个杰作。当时的天启帝,只不过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处于凡事似懂非懂的年龄。在他看来,魏忠贤、客氏是他最可信任的人。不仅如此,这位少年天子似乎也没弄清皇帝到底是干什么的,自然对朝政也不感兴趣。他最感兴趣的是做木工,整天斧锯锥凿,引绳削木,做了拆,拆了做,忙得不亦乐乎。
魏忠贤正是利用这位皇帝,内外勾结,来达到获取权力的目的。魏忠贤很会笼络人。他不仅把天启帝哄得团团转,而且还纠结了一批死党。像司礼监的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等,都是其骨干。外廷送上来的奏章,先由这些人审阅,然后再请示魏忠贤,只有魏认可后,方能施行。据说魏忠贤往往乘天启帝在忙木匠活的时候去汇报请示,天启帝受到干扰,很不高兴,于是就会说:
“朕已经知道了,你们去好好办吧!”
具体是怎么办的,只有魏忠贤自己知道。
魏忠贤还善于拉拢结交外廷的官员,投其所好,予以实惠,争取支持。在这一点上,东林党人远远不及魏忠贤。他们整天摆着一副君子的面孔,动辄仁义道德、臧否人物,拒人以千里之外。除非真正是与他们意气相投的人,或者是想利用他们的人,才会不计较他们的待人接物的方式,与其他们互相呼应。一般人对他们大多是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反过来,东林党人也不屑与那些他们认为品行有问题的人来往。
魏忠贤在外廷结交的人,开始并不多。如前述弹劾王安的霍维华,就属于魏忠贤最早的外援之一。但这些人的地位并不是很高。魏忠贤较早结纳的重臣当是内阁大学士沈潅。沈潅,是方从哲的人,浙党骨干,早年在翰林院时,曾给宫中的宦官授过课,魏忠贤之流,都算是他的弟子。泰昌帝即位后,方从哲重新起用沈潅,并让其入阁,做大学士,参预机务。
沈潅入阁后,因有早年的一段缘分,便与魏忠贤结为同盟,里外援手。魏忠贤的羽翼便开始丰满起来了。
对魏忠贤在宫中的这些活动,外廷的东林党官员也多少有点觉察。侍郎陈邦瞻、御史周宗建、王心一等,在天启即位之初,就力主要客氏出宫。客氏也曾一度被遣出宫,但因天启帝思念不已,竟连饭都不肯吃,朝廷只得又宣其入宫。后来虽仍有官员要求客氏出宫,但天启帝一概不理。
第一个被魏忠贤赶下台的东林党官员是吏部尚书周嘉谟。周嘉谟是位实权人物,做事很有能耐。他不仅起用了大批在野的东林党官员,而且还逼走与东林党不和的许多浙、楚、齐三党骨干。他得罪魏忠贤是由于他不满霍维华的为人,并找了个机会赶他外放出京。魏忠贤因此大怒,唆使给事中孙杰,弹劾周嘉谟是受刘一燝之托,要为王安报仇。天启元年(1621)十二月,周嘉谟被罢免。
第二位是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刘一燝。此公在方从哲致仕后的一段时间内,与韩爌一起主持内阁,做了不少实事。魏忠贤怀疑他在幕后组织言官攻击沈潅,便与沈潅处处为难他。到天启二年(1622)三月,刘一燝被罢免。不久又因熊廷弼兵败辽东事受牵连,被削籍。
魏忠贤的这种咄咄逼人之势,引起了东林党的反击。他们先是猛烈攻击沈潅。不成之后,又转而攻击已致仕的前任首辅方从哲,即沈的后台,来达到攻击沈潅、限制魏忠贤的目的。
天启二年四月,吏部尚书孙慎行上疏追论方从哲进红丸之罪。天启帝下其奏疏令廷臣集议,都御史邹元标、给事中魏大中等一百余名朝官,纷纷要求治方从哲之罪,一时议论汹汹。不过内廷却在庇护方从哲,不治其罪。倒霉的又是崔文升、李可灼,两人被加重处罚,李可灼被充军戍边,崔文升被放逐南京。弄成这样的结果,孙慎行觉得脸面无存,不久便以身体有病辞官而去。这正中了魏忠贤下怀。
东林党人在此种情形下,继续攻击沈潅。刑部尚书王纪再劾沈潅,把他比作蔡京。不久,王纪被削籍而去,而首辅申时行也迫使沈潅在这年的七月下台。沈潅的下台是东林党人的一个胜利。是年八月,东林党人孙承宗又经略辽东,形势似乎又有利于东林党。
魏忠贤当然不会罢休。他很快利用首善书院之事,进行反击。此年十月,左都御史邹元标、左副都御史冯从吾这两位东林中坚人物,在魏忠贤等人的压力下,被迫辞职。到天启三年(1623)正月,魏忠贤又成功地让他的党羽顾秉谦、魏广微两人入阁(同时入阁的还有朱国桢、朱延禧),弥补了沈潅走后内阁无人的损失,牵制叶向高等东林党人,并为控制内阁埋下了伏笔。
在天启三年,东林党人仍在朝中占据着很大优势。在内阁中,有首辅叶向高、韩爌主政;赵南星居左都御史之位(十月改任吏部尚书),手下有李腾芳、陈于廷两员大将;科道则有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秉宪、魏大中、袁化中等人控制;李邦华、孙居相、王之寀、郑三俊、邹维涟、夏嘉遇、张光前、程国祥、刘廷谏等人则也在各部院占据重要位置。一时声势浩大。
然而,这种兴盛背后,也潜伏着危机。
东林党人做事过于书生气。他们的处世标准就是道德至上。他们不仅自己标榜道德人品(事实上,在东林得势时,已有不少官员是带着功利目的追随东林党的,难免鱼目混珠),身体力行,而且也用此标准待人接物,全然不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更不知施用政治手腕,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
在东林党人眼里,是掺不得半点沙子的。凡是他们认为品行不端、行事不正的人,他们决不放过。这种做法,且不论其门户党派之见,单就现实而言,也是行不通的。当时的绝大多数官员,都游移在善恶好坏之间,其从善从恶,往往是一念之差,难以绝对化。而东林党人对他们却横眉冷对,拒人千里之外,这势必导致人人自危,把许多本来可以争取的官员推到了魏忠贤的怀抱,反受其害。
如天启三年正月入阁的魏广微,当时虽已上了魏忠贤的船,但开始时并不死心塌地,仍希望与东林党人结些人缘。魏广微入阁后,曾三次到当时任左都御史的赵南星家中登门拜访,以表诚意,因为赵南星与其父魏允贞(字见泉)是多年好友,交情不浅,长期以来也视魏广微为通家世子,关系很不错。但赵南星竟然三次拒见,不给任何颜面,还在背后说:“见泉无子也!”意思是说魏允贞怎么会生到这种儿子的!魏广微听到后,对赵南星恨之入骨。从此以后,他死心塌地跟着魏忠贤,跟东林党人坚决作对。
当然,赵南星的这种做法,也可被誉为疾恶如仇(事实上,至今仍有不少人是持这一评价的),但在朝廷当时的这种环境中,作为东林党魁,这种丝毫不讲一点政治手腕的做法,恐怕是弊多利少,至少是不如魏忠贤高明,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假如站在魏广微等人的角度想想,大概也就可以理解魏忠贤到后来为什么能网罗到这么多的干将,天底下为什么一下子会涌出这么多的坏人。
东林党人的政治操作手法,也大有问题。他们寄希望于天启帝的觉悟,一有什么问题,就拼命上疏,希望皇帝能给他们一个公断。他们全然忘了天启帝只不过是一个热心于木工活的懵懂少年,更似乎忘了此时的内廷甚至天子,也由他们的对手魏忠贤牢牢控制,传出来的圣旨也说不清是魏忠贤的还是天启帝的。更可笑的是,东林党人往往稍有不合,便愤然辞官挂职,以显示自己的清白和气节。自周嘉谟开始,许多东林党人先后因此挂职而去。这不是正中魏忠贤的下怀吗?
魏忠贤的做法,却绝无这种书生气。
他自天启元年开始杀王安,逐周嘉谟、刘一燝后,便步步先手,得寸进尺,有效地扩充了自己的实力。天启二年三月,魏忠贤开始在宫中举内操,选武阉,练火器。至天启三年,他的宫中军队已达万人之多。此年初,魏忠贤派出刘朝等四十五人,先后至山海关“较事”,犒赏将军,控制军队,刺探军情。不久,他又彻底清洗内宫,杀天启帝选侍赵氏、裕妃、冯贵人,迫害张皇后,牢牢控制住了内宫。
天启三年十二月,魏忠贤开始统辖东厂,不久他又任命田尔耕出掌锦衣卫,许显纯主管镇抚司。对厂卫系统的控制,标志着魏忠贤掌握了只对皇帝负责的司法和惩罚特权。对除皇帝以外的天下所有臣民,魏忠贤都可以罗织罪名,通过厂卫组织,采取包括死刑在内的各种手段,而不必通过朝廷三法司的正常司法程序。从此以后,魏忠贤手中便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
到这个时候,执政的东林党人已无退路了。他们必须与魏忠贤摊底牌了。但此时的魏忠贤大概也不怕哪个与他摊牌了。
第二章荒唐岁月荒唐事二十四大罪(1)
天启四年(1624)六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东林党人正式与魏忠贤摊牌。杨涟在天启元年因移宫案被罢官回乡,到次年又以礼科给事中重新起用,此时已官至左副都御史。
在此以前,东林党人已纷纷向魏忠贤开火,猛攻魏忠贤。御史李应升以内操之事,给事中霍守典以魏忠贤乞祠额之事,御史刘廷佐以魏忠贤滥荫之事,给事中沈惟炳以魏忠贤立枷之事,纷纷上疏弹劾魏忠贤,但没有效果。于是,东林干将杨涟亲自出马,上疏痛斥魏忠贤。
杨涟这篇奏疏,写得气势磅礴,淋漓尽致,很有震撼力。
奏疏一开始,杨涟就点出魏忠贤的痛处:
“太监魏忠贤者,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
然后笔锋一转,给魏忠贤的罪恶定性:
“初犹谬为小忠小佞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
接着,奏疏洋洋洒洒,层层深入,列出魏忠贤“大奸大恶”的具体罪状。“二十四大罪”基本上可分成这样几类:
自行拟旨,擅权乱政。魏忠贤擅权以后,从阁臣中夺得拟旨大权,甚至代皇帝内批,坏了祖宗规定的政体。
斥逐直臣,翦己之忌。魏忠贤上台之后,先后利用各种手段斥逐了刘一燝、周嘉谟、孙慎行、邹元标、王纪、钟羽正、文震孟、江秉谦、侯震旸等,阻止孙慎行入阁等等。
清洗宫廷,谋害异己。魏忠贤杀王安、冯贵人、裕妃、赵选侍,迫害张皇后等。
其余如重用私党,亲属滥用恩荫,利用东厂陷害忠良,生活糜烂腐化、穷奢极侈等等,无一不列。
杨涟奏疏所列诸多罪状,几乎事事有据,击中了魏忠贤要害。任凭其中的一条,就够他受的了。
据说魏忠贤一开始很有点紧张,曾求助于内阁大学士韩爌,希望他出面缓和一下,韩爌没有理他。魏忠贤见事情已无回旋余地,便立即进行全力反击。
魏忠贤出手不凡,第一招就占了先机。
他走的第一步自然是先去稳住天启帝。他跪在皇帝面前,像受了满肚子委屈的孩子,泪流满面,哭诉着自己的无辜和清白。他还口口声声要辞掉东厂这一摊子事。言下之意,是表明自己只是为皇帝您卖命才接下此事,并不是贪图什么权位,而杨涟这些人竟然如此,真是没法干下去了。
而那位客氏,则为皇帝剖析朝廷格局、人际关系以及魏忠贤为什么如此招忌的缘由。她要让皇帝明白,朝廷党派林立,各为其利,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忠贤为皇上尽心竭力做事,哪能不得罪人呢?像杨涟这样的官员,怎么能不恨魏忠贤呢?
魏忠贤在宫中的那班兄弟死党,像王体乾等等,也纷纷登场。他们以自己耳闻目睹的种种“事实”,竭力在皇上面前称赞魏忠贤,叙说他的劳苦、他的高功、他的耿耿忠心,并让皇上相信,像魏忠贤这样的忠臣,真是人才难得,也是朝廷的福气!
这些“肺腑”之言,真是丝丝入扣,合情合理,深深地打动了天启帝。天启帝放心了,心想原来如此,魏忠贤完全不像杨涟说得那样坏。所以他温旨慰留魏忠贤,让他继续安心做事。对杨涟等人,天启帝真是越想越气。第二天,天启帝就把杨涟的奏疏下给朝廷,并严厉斥责杨涟等人无事生非。
天启帝至此已完全倒向了魏忠贤的一边,对他更加深信不疑,放手不管。
魏忠贤的做法,实在是高明。相比之下,杨涟等人几乎就不是其对手。
杨涟一开始就犯了大错。像这种事关重大的大举动,事前本应绝对保密。而杨涟却没做到这点。他在起草这份奏疏时,已有不少人知道此事。而且,像这种奏疏,也应在早朝之类的场合直接面呈天启帝,不让魏忠贤有自我辩解的机会。据说,杨涟原先也是准备这样做的。他写好奏疏后,本准备在次日早朝时面呈皇上,不料正遇次日免朝。杨涟担心奏疏之事泄密,竟把奏疏直接送到会极门,进呈入宫。他似乎忘了宫中已被魏忠贤绝对控制,在天启帝读到这份奏疏之前,肯定会先落入魏忠贤手中。真是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杨涟被严旨斥责后,自然是激愤不服,也知魏忠贤肯定做了手脚,因此准备再次去皇上面前弹劾魏忠贤。但魏忠贤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吗?!
魏忠贤得知杨涟的意图后,立即设法阻止天启帝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