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内陆的珠江为“小海”,因外来船舶不能进入小海,扶胥港成为南方最大的对外贸易港。
“这南海神庙,又称波罗神庙……”
接送人的介绍间,中年人的眼光已经看到了一座乌瓦漆柱白墙的建筑。
这座庙宇并不大,却是按照三架两间建设的,南海神庙前,是天宝十年(公元751年),前朝宰相张九龄奉旨封南海神为“广利王”,祭立的《南海神广利王庙告碑》的遮亭,各种陈案上的香花彩表,诸牲供物堆满了前后,几乎将小小海神庙四周淹没起来,让人无处插脚。
现在正是夏季信风最后一茬出海的时节,祭神问卜而远航的商人最是不计手笔,又逢传统的波罗诞庙会,因此人山人海,旗鼓喧然,杂耍百戏,最是热闹的时节。他们也不得不在老远就下车步行,挤了一身汗,才到了地方。
“我还想去藩市瞧瞧,日后怕没这个机会了……”
他叫宋若思,和三十年前在本地当任广州都督的开元名相宋璟,有那么点远亲的关系,本朝并没官员经商的禁条,因此当年宋璟任上,也安排了一些族人在这里打理营生,事实证明了这位前辈的眼光,这些年无论朝中如何潮起潮落,这些南海的经营却成为支撑家族的重要来源。
他也是新一任的市蕃使,掌管海上往来的船舶贸易、接待蕃客和征税。唐政府对外国商人来贸易,只要是按规定依数交付价值(货税),和官市(官买)之后,就任百姓贸易(私人经营买卖)。因此市蕃使为广州诸要之首。
不过他能够被差遣到这个肥缺上来,在于众多的政治角力中能够脱颖而出,多少还借鉴了某些裙带关系,比如某位枢密大人新收的姬妾,能够攀上点关系,这也成为最后决定他被外放的重要筹码。
只可惜了一朵剑中名花,那些长安子弟,心目中女神一般的人物,却不得不屈身去侍奉这么一个权贵呢。以想到这里,他就不免叹息起来。
既然迎接他的是当地的族人,倒不急着先去上任了,而是在当地族人的陪同下,先在重建的广州城里各种市墟走马观花一回,也打听到一些东西。
“海上龙王,陆上梁门”
重新踏上回程的宋若思,咀嚼着这个谚语,表情有些微妙。
海上龙,就是说的是南海赫赫有名的大海贼——海龙冯若芳,此君早年横行海上,足迹远及西夷列国,据说在万安州,冯若芳的“奴婢居处,南北三日行,东西五日行,村村相次”。其中多大食、昆仑奴。
但是这么一位桀骜不驯的强横人物,却也要屈从在,那位地上梁的门下,不但退养万安州,还主持分家众子孙,并把家住的继承人送到那位大人身边做侍从,
这地上梁的崛起不过是这些年的光景,却依靠来自北方远远不绝的人力物力,在流人为主的海南荒岛上经营处偌大的局面,并且通过文治武攻的手段,将触角遍布南海。
哪怕在陆地上,地上梁的权势也是了得,竟然能把那些海贼家的子弟,洗白了作为地方的学生,由州上举荐去参加长安的科举大比。
公主邑司、南海都督府、南海巡检使三司,几乎参与和把持了唐人在南海的大部分营生和活动。直接把住了海路的命脉,若是没有没有南海巡检的堪合,什么船都别想出海远行,就算给你侥幸偷偷出海了,也会遇上海贼、风浪之类的意外,然后人货尽失,从此人间蒸发。
“这东海官,西海贼”
他想想又问道,接待的族人叫宋铭旺,与他相仿年纪,辈分上却是晚辈,相当知情凑趣,也很健谈,几乎知无不言,不免有些放开城府。
“又是怎么说……”
“这……”
这位晚辈却不禁脸色变了变,看看左右,这才比较委婉的解释起来。
“无非就是说南海现在海面平靖……”
原来,这些年的海贼经过南海都督府的扫荡和清理,已经放弃在南海的大部分活动,只剩下一些小打小闹由生计艰难的渔民兼职的小股海贼。
因为,那些有点势力的海贼船帮,都跑到小昆仑海以西去讨营生了,那里全是与唐人关系不大的番船,没有被南海巡检追缴的风险,势力比较大的还可以直接堵在人家港口外守株待兔,收取保护费,甚至上岸攻打抢掠一些城邑。既有打击国外竞争对手的因素,也有为开拓前驱的意味。
因为,南海都督府,随后会以追缴海贼的名义跟进,与当地达成联保协议,派人办团练,设立据点煮盐屯田开矿,招徕人口以备海贼侵袭。如果有不识相的,目前还没有听说过有人幸免的……不过这东西就不能明说了……
“大人可知,他们还有三不抢的行规……”
宋铭旺又转言顾他
“哦……”
“唐船不抢,贡船不抢,人客船不抢……”
“海贼还有这种行规……岂不是义贼了”
宋若思正在沉思,作为子侄的年轻人眼睛一亮
“正是……”
宋铭旺心中苦笑道,这个行规却是强力手段逼出来的。
海南这些年虽然已经淡出大部分海贸的经营,但是通过其他方式,仍然牢牢把持着局面,比如武装义从的输出,商事纠纷的仲裁,沿途据点的补给水粮,无不让那些边及四海的船商,深刻感受到南海无所不有的存在。
而且这些钱也不是白收的,作为公募钱,在南海会社手上发展出很多用途来,定期还公开收支细账。
比如为信誉记录良好的外围成员,提供低息乃至无息的扶助贷款;又如用放贷的孳息,对生老病死的成员的进行补助和安置。还有各地建设的投入,可以用会社成员的身份,按照贡献和信用的高低,廉价乃至免费的使用沿海一些港口内的仓库、栈房等公用设施,
十抽一的保险金,让遭遇海难风浪的船商成员,拥有了经营失败后卷土重来的可能性。遍布各港的飞钱联号,可以完成一些大额钱物的兑换周转,还提供临时的抵押借贷。号称快捷第一的船递局,遍布各大据点的海路邮驿体系,这些都以证明那位创立者的高瞻远瞩。
要知道,这位大人从封邑开始,就一直来没有来过海南,却对这些发展变化了若指掌,总能先知先觉的提出一些开创性的东西,光是这一点,就让多数人敬畏并且害怕。
曾经也有不姓邪的,勾结了亲近的海贼,抢了自己的船来报失,结果被南海会社查出后,整个家族一夜之间被上岸的海贼掳走一空,只剩下一些没干系的仆役来报官,而且只掳人,对财物秋毫无犯。
从此那些自以为经营的根深蒂固的海商巨族,终于认识到,南海会社拥有制定游戏规则,并维护规则的实力,除此之外,其他方面就相当宽松和放任了,南海甚至是鼓励这种海贸上的商业竞争,只要不触犯某些底线。
作为接送的族人,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位北边过来的族兄,年轻气盛,以为天高皇帝远,无意触犯了某些禁忌。广州虽然天高皇帝远,但是对于那位大人的地盘,却是近的很……
他正在构思怎么委婉暗示一下这位新上任的北方族亲。
突然听到号声习习,顿步齐声,街上走过一队褐发深鼻,明显西夷特征的军队,背甲跨刀,目不斜视,露着精壮的手臂,看起来相当强悍硬朗。
“这就是广州番兵么……”
年轻人好奇的问道。
“他们是怀化团练……”
怀化州,就是在原佛逝国第二大城邑,巨港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海外州。因为南海府的兵额有限,不能明目张胆的扩军,但是海外各州需要规模不等的武装,于是各种名目的员外编制就冒出来,这种团练武装算是其中一种。
“不过现在据说在小昆仑海以西……还有一只由故安息人组成宁远团练在活动……”
……
大漠黄沙,一直庞大的驼队蜿蜒其中,组成的人员也迥然各异,既有肌肤古铜发黑的奴隶和仆人,也有深目高鼻背甲跨刀的白胡护卫,甚至还有一些身材窈窕,衣着清凉的女人,虽然都用布巾掩着大半面目,褐色、红色、银白色的头发,昭示了她们来自的不同种族。而这些女人却都围拢在骆驼队的中央,那些护卫和奴隶连朝她们的方向,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偶尔不小心看到了,也立马将脸转过去。
那是套驾在众多骆驼之中,撑起的一个巨大的车帐,厚厚的纬纱之中,一个正在随着骆驼行走起伏,不停荡漾的巨大肉球,在众多女人的服侍下,不停的在哼哼
“还要走多久,除了沙子,还是沙子,该死的塞里斯人,该死的伯克麦尔……”
虽然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女人们,一边用细嘴银壶中浸薄荷水的纱巾擦拭,一边用往他嘴里塞剥皮的葡萄和阴凉的椰枣酒,但是还是不可避免一直冒出油腻腻的汗水。
“阿鲁迪,我要更多的酒水……”
一个皮肤黝黑,象管家一样的安息人,带着几名努比亚奴隶,手脚利落的从骆驼鞍子上取下大腰小口的瓮子,送进帐子里。
“我们从呼罗珊出发,走了多久了……”
许久之后肉球才算活过来,将几名女人赶出来。
“已经是第十八个日出日落了,诺公主人……不吃意外的话还要七个日出,我们就会到达塞里斯人的附庸拔那汗人的领地……”
“按照约定,那些马扎儿人的东方同胞,会在那里接应我们……为诺公主人提供身份和证明……您将是一位马扎儿人的大富豪……”
“白城,那个罪犯与走私者,逃亡的旧官吏、叛乱的前军人和安息的抵抗者,聚集的乐园……”
肉球呻吟了一声
“我讨厌沙漠,讨厌强盗……”
第四百七十六章 纷扰和打算
一身深绯色的新绣衣,还没穿热的陈太忠,陈公公很快就陷入莫名的烦扰中。
早先时候,因为李辅国一干人等犯宫作乱,大部分党羽都受到了清算,只有极少数人,被留用了下来,
陈太忠无疑是个幸运儿,他虽然也和众多的宫中人一般,靠抱着那位李大公公的粗腿过活,但是因为身份过于卑微,也没有机会参合到高层次的密谋,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待到宫中兵变时,他不明里就见事不好,直接躲进臭烘烘的马厩里,躲过了那些阉党的抓差,因此也成为他不肯阿附那些逆党的重要凭据。
再加上,
那些同辈的公公,不是死于宫中之乱,就是被平乱的士兵所杀,活下来的,也很难逃过事后清算。倒是他为了保命,把马厩锁了起来,以至于那些阉党事败出逃时,居然找不到多少可以用的车乘,最后只跑出去一个李辅国。这个稀里糊涂的功劳,也被算在他头上,待到新皇登基,宫中缺少有经验的老人,第一天开大朝的时候,居然找不到足够人手来侍御。
于是他又涨了数级,从司掌舆盖的殿中省尚辇局,一个勉强入流从八品下的奉舆班头,一跃成为司掌飞黄,吉良,龙媒,騊駼,駃騠,天苑等大内闲厩,正七品上的尚乘局左奉御。手下听事奔走的班头,大小公公,闲仆杂役,也有数百人,甚至还有数十名武装防阁。
因此,他现在也跻身内五外六的宫内局主管阶层,虽然排名还是相当靠后,但勉强可以被叫上一声陈大公公,在宫里占有一间自己的私人宫内宅。
但是令他烦恼的是,位置拔高了,也要不可避免的要面对宫内的新格局。
名义上宫内省的大首脑,内侍袁思艺要兼理上皇那儿的勾当,常驻在大明宫里,基本很少管省内的事情,因此,省下的几个大公公们都有些想法。
首先是那些太子旧邸的老人,以内侍少监闻季为首的东宫内官人数最少,但几乎把持了皇帝身边最紧要的差事,不过他们对大内事务不甚熟稔,目前还没有出彩的表现。
其次是殿中少监鱼朝恩、羽林护军中尉程元振、三宫责检使宁致远等人为代表,这些在关键时刻拥戴过太子的内臣,他们继承了前朝的遗泽和人脉,对外自成一体,相互之间又有竞争,算是相当强势的存在。不过他们身上多少有阉党旧部的烙印,所以新君登极以来,一贯低调不扬。
最后也是数量最多的,从前朝沿用和提拔的那些新进公公们,不过这些人地位普遍不算太高,没有明显的立场和倾向,也没有强力的领头人物,群龙无首各有打算,分成好若干个小群体,或结好外臣,或亲近某位嫔妃,暗中相互叫着劲。
毕竟,自从阉党覆灭后,好些内侍、内常侍,中常侍的位置都空悬着,不免有些想头。
他的位置不是最紧要,也不是最有油水的,但也无法独善其身,到了这个位置,寻常的钱财对他的意义越来越小,从数量开始追求质量的转变。不满足于买几个女人充门面,找一个良家子来做主妇。
“陈公公……留步”
“姚中使……”
看见这个人他可不敢托大,赶忙回礼道
宫中的纷纷扰扰,这可难得能够独善其身的一位,不过这种中立,也是针对他背后那位交好的那位府上而言。那位长公主殿下,连袁总管也不敢轻易招惹的魔星。再加上他很有些自明,也不什么争权,因此人人也乐意和他结个善缘。
“有些前些年的事情要请教……”
……
长安梁府,随着中元佳节临近,家里采办过节所需的各种什物,到处充斥着忙碌的味道,
似乎是突然做了母亲,宋堇瑜原本清冷的面容,也变的有些活泛起来,作为一个新人的疏离和隔阂,也少了许多,她正在眼神迷离的按着肚子,脸色有些发红。
“怎么听不到啊……”
小东西毫不避嫌的,将脑袋贴在她扁平的小腹上,屏住呼吸,哼哼。
“只是刚有喜脉而已,怎么会有动静……”
正在一旁给宋堇瑜看脉的采薇,轻轻掩嘴笑笑说。
自从知道她有了身孕后,小丫头似乎多出一个乐趣,就天天到这里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