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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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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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底下就什么事也没有啦!”她知道我在和她开玩笑,也就松心了。从老宫女的谈话里,也可以了解大部分的情况,从上至至尊下到阉竖,整个颐和园是笼罩在一片迷信的烟雾里,昏聩如此,国事就可想而知了。

  “各种传言都慢慢集中到老太后的耳朵里,老太后是听进耳里记在心里,默默地点点头,仿佛真有这些事似的。四格格、李莲英等人表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透着‘谈笑扌为敌’,满不在乎的神气,照常哄老太后说笑。但不敢放纵,看出来是谈话中带着拘谨,不如往常那样自如。老张福就像秋天的草被霜打了似的,显着发蔫。这是他被鬼吓的,像有块石头压在他的身上。

  “过年过节是伺候神仙,神仙是由天上下来的,他们大仁大义,决不会胡闹,是保护着主子们的。鬼是由地里冒出来的,他们出了地狱以后就胡作非为,所以老太后不怕神仙而怕鬼。这大概是老太后的心理。因此到中元节祭鬼的日子,要多做好事,免得他们胡闹。

  “我们真像过关的一样,白天还好过些,人多有依靠,一到夜晚就糟了。姐妹们三五成群挤在一起,光一个人连屋子也不敢出。晚上睡觉,不论多热的天气,总是把头蒙得严严的。我们住在乐寿堂后面。没在颐和园住过的人,体会不到那种滋味。整个夜里到处叮咚乱响,七月十五前后正是各种虫子和小动物撒欢的时候,屋子一有亮,大的蚱蜢就来撞窗户,什么会飞的东西全来。野猫和刺猬专等着吃落地的蚱蜢,吓人的号叫声,唿哧唿哧的吹气声,彼此的吵架声,由晚上一直闹到天亮。本来我们当差就提心吊胆地怕误了差事,偏偏它们在夜里喧闹,虽然有值更的太监,也管不了多少事。野猫和刺猬这类的东西,根本不怕人,人往前进三步,它们往后退三步;人往回退三步,它们又往前进三步,因为这里有它们爱吃的食物,怎么也撵不走它们。我们侍女寝室的屋门向例是不许插上闩的,有值班的同伴在外头,女孩子又事多,为了方便,只把门掩上就算完了,可有时刺猬就能钻到屋里来。吓得我们蒙上头,身上冒白汗。谁都知道颐和园是个好地方,可在颐和园受苦的滋味,是谁也想不到的。我们一群十几岁不懂事的女孩子,无论白天黑夜都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中元节临近了。大家都在做荷花灯。这是全园子人们一次感情的大流露。

  “我们在宫里长年累月是不许祭奠自己的亲人的。一不许焚香,二不许烧纸,三不许上供。无论过年过节或遇亲人祭日,也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愣一会儿神,默默地道几句,眨一眨眼皮就算完了,只有在做荷花灯的时候,能寄托我们的一切哀思。所谓一切,是为了纪念一个人做一盏灯,也可以为纪念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连续做第二第三盏灯。能尽量表达我们的哀思,这总算是极大的恩典了。

  “当然,我们谁也不会透露自己的心事,都说是给老太后积功德,但这秘而不宣的感情是彼此全然了解的。由于外界的环境,内在的心事,所以我们整个园子里都浸沉在一片沉寂的气氛里。

  “应该特别表白的是,对我们这群贴身的侍女还有额外的恩典。老太后在屋里像闲谈似的说一句,‘你们有给亲人带包袱(祭品)的,也可以交给法船给你们带去’。就这样的一句话,突然让我们身价提高了好多倍,像雷一样传遍了全园子,连有头有脸的老太监也会登门求情,求我们大慈大悲,多积功德,替他们代捎一个包袱给他们的亲人(死鬼)。因为这乃御用的法船,给普通人捎包袱,是皇恩浩荡,能沾上这个光,很不容易。他们说完,连续双腿跪安,感恩不尽,满面悲苦,实在是感动人。跟我们日常有来往的小太监更不用提了,这几天他们在暗地里窥视着我们,一有机会就远远地扑倒在地下,膝行几步,恳求我们开恩,给他们的亲人捎点东西。他们指天发誓,以后让干什么准干什么,大有舍身图报的意思。他们都是苦人,一出娘胎,不是爹死就是母亡,以致当了阉人。他们也最迷信,认为这是报答亲人千载难逢的机会,能给他们弥补上过去所欠缺的情意是天大的恩情。

  “我又想起我最好的女伴春苓子,春苓子这几天比谁都沉闷,我们都可怜她。她从小就没妈,继母对她很冷淡。她妈妈生她们姐妹三个,她最小,四岁时妈妈就过世了。她听姐姐说,妈妈死前有个愿望,说生你们三个,给你们浆洗衣服,不知糟蹋了多少桶清水。我死后在阴间是要罚把脏水都喝完的。我希望你们给我糊个牛,能替我喝些脏水,就算对我尽孝了。于是她想糊个牛让法船带去,就怕老太后不答应。小娟子心直口快,替春苓子禀告了老太后。老太后很夸奖了一番,说:‘苓子好孝心,让她糊吧!’这是老太后特殊的恩典。老太后在这个时刻是有求必应的。

  “我这里放胆说句话,老太后到晚年的性格大体是这样的。越沉默越有心事,往往闭着嘴半天不说话,在这个时候对下人越慈祥。由春苓子的事就可以看出来。这时大致是戊戌年(1898年)七月十五日前后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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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鬼的中元节(4)



  “由七月十三日傍晚起,开始做法事了。这时对我们规矩特别严,一不许到游廊南边去,二出来进去必须用水盆照自己。法事由三棚经组成:一是僧,二是道,三是喇嘛。这做僧、道、番法事的都是有名的高僧高道。法源寺的僧、白云观的道、雍和宫的喇嘛,平日都是请不动的,只有老太后做道场才出来广结善缘。每棚100人,各有自己镇山门的法器,如和尚的铙钹,道士的长鼓,喇嘛的法螺,由薄暮时吹奏起,绕着法坛行走,此起彼落,各教有各教的玄妙。

  “据老太监跟我们谈,和尚和喇嘛是一回事,都是讲超度,以劝善为主,他们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道士不这样,道士是凭法力,讲的是拘魂镇压,捉住鬼头,最后放焰口。

  “放焰口是糊一个大鬼,有一丈多高,蓝袍蓝脸,很凶恶,嘴两旁涂着火红的颜色,像由口里往外冒火焰似的,所以这个鬼叫焰口。据说在枉死城里有成千上万的饿鬼,而饿鬼有个头领,蓝袍蓝脸的鬼,就是饿鬼头领。七月十五日地狱门开了,群鬼走到了阴阳界,和尚喇嘛念经超度他们,道士是把大鬼拘来,喂跑了他们让他们好好地出地狱。三教都把喂鬼的食物叫斛食,是用面在大的盘子里做成螺旋形的一个圆陀螺,把很多像饼干似的小圆饼,整齐地码在上面,念经念到一个间歇,就洒一会斛食(小面食)。到最后,七月十五日夜间,鬼被喂饱了,肚子里有食,身上有了力量。大鬼喷出火来,照亮了地狱,鬼就冲出阴阳界,再重新托生。——这是一件人和鬼打交道的事。

  “法坛分水上与陆地两部分,所以也叫水陆道场。水上和陆上同样的排场。在放焰口以前要做个法事,叫烧楼库。并排五个楼,中间是主楼和旁边四座小楼联缀在一起,里面盛上好多的金银财宝,都是金银纸做的纸锭。在水边路口焚烧,这是给鬼放赈,让他们当盘缠(路上的零花钱),好安心上路。

  “放焰口是个高潮,鼓钹齐鸣,佛号喧天,三教齐心,共同超度,是最大的法力,也是最大的慈悲。在放焰口的同时,也要烧法船了。所谓法船,是一个大的像船形的纸糊的楼房,里面容纳好多的东西,有各庙供献的祭品(都是纸糊的,只有有名的几个庙能有资格做),有各王府送来的钱箔,有宣佛号、念咒语、诵天王经之类经纸,更多是纸钱。此外,有私人的慰问品。这是人和鬼临歧分别的一种哀思,鬼又要和亲人告别了。慎终追远是中国人思念祖先的淳厚感情,在这里流露得最充分。人们都默念着,流着泪,暗暗呼唤着自己的亲人,希望自己的慰问品能送到亲人手里。

  “一切都安置好了——鬼吃饱了,路费有了,带上了公家和私人的慰问品。渡口上的荷花船早已准备妥当,引航的照明灯也都点燃了,地狱里又大放光明,大鬼小鬼乘这大好的时机要托生彼世了。最后用鞭炮相送,放盒子(上好的一种焰火),烧葡萄架(一种复杂的什锦盒子焰火,能延续烧几十分钟),用人间最隆重的祝礼,祝他们一路顺风。给鬼的安排有多么周到啊!

  “让他们愉愉快快地走,免得在人世间惹是生非。这大概就是中元节作法事的目的吧!这就叫——有钱能买鬼推磨。老太后是深明这个道理的。

  “老太后高高地坐在听鹂馆的凉台上。这是夏天经常临幸的地方,一来凉爽有风,没有蚊子;二来皓月当空,放眼四望,能看到作法事的一切举动。节日的晚膳也摆在这里。七月十五日是热的季节。吃的多是水晶的东西,水晶鸡脯,水晶肚,南糟鹌鹑,冰糖鸭子,一面吃一面听着和尚道士们诵经的声音。等到和尚道士们绕着法坛念经放鬼的时刻,老太后也双手合十,微闭二目,抬头又望见西南湖边上一片火红,湖面漂浮着荷花灯,繁星似的闪烁着,心里可能充满无限的安慰。从此,雨过天晴,一天云雾散,好像中元节驱散了心底里的一切阴影,老太后又心安理得地放心做她的一切了。”

  正是:朵朵金莲放满河,焚船烧库吟弥陀,夜阑纵目听鹂馆,狐火惊飞鬼火多。

  过去齐宣王对孟夫子说过:“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白了叫“别人的心事,让我给猜着了”。我们不妨猜猜老太后的心事。读历史不也会常常由此及彼地联想吗?文墨话叫“以古准今”。中国第一个太后专权的要算是吕后了。吕氏害死了赵王如意,又肢解了赵王的母亲戚夫人,历史上称为最残忍的“人彘”!最后赵王的阴魂又祟杀了吕后。堂堂的《史记·吕太后本纪》里明明白白地记载:三月中旬,吕氏外出,参加一个除灾去邪的仪式,回来走在名叫轵道的地方,忽然看见一个形如黑狗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胳肢窝底下,忽然就不见了。请人占卜这件事,说是赵王如意在作祟,从这以后吕后的腋下就疼痛起来……七月中旬病势严重,八月一日(《史记》记为七月三十日)就死了。这是多么吓人的事呀。在刘邦死后十五年里,吕氏大权在握,耍尽了威风,结果还不免被鬼弄死。这样的宫廷大事,老太后不会不知道的,尤其是第一个太后专权的结局。老太后害死的人并不下于吕后。前车之鉴,想想自己晚年的结果,也不能不感到心惊肉跳。这或许就是老太后实权在握,不怕人而怕鬼的原因吧!慈禧西行'WT5”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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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以前



  我们渐渐谈到太后出逃前后的情形了。

  回想老宫女谈这些事的时候,多半是在1948年的冬天。那时正是雨雪凄厉、鸡鸣不已的关键时刻。傅作义的兵多半撤进城来了,解放军试炮的炮弹已经落到东单广场上。满街是兵。我的家也被波及到了。一个国民党军当官的闯进院来,说他的家眷要住我租来的闲房,因为孩子到外婆家去了,冬天有房空着。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我的嘴皮子没有枪杆子硬,《诗经》上不是早就说过吗,“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据传说,鸠的粪有恶臭,拉在鹊巢里,鹊怕臭只好躲开罢了。我没处可躲,唯一的办法是紧闭窗门、蛰伏在屋子里。我的病明显恶化了,百无聊赖,就想起该请老宫女给讲讲太后去西安的事。

  老宫女委婉地拒绝了。用她自己的话讲:“我自从13岁进宫,像鸟装进笼子一样,只要出了神武门,东西南北全不清楚,我怎么配讲老太后去西安的事。当时坐在蒲笼车里——蒲笼车是东北话,车帮上两边各有两个槽,把一丈多长的竹板子弄成弓形,放在槽里搭成架,用芦铺在架上,外形像罗锅桥桥洞似的棚。既可以遮阴避雨,平时又可通风。出逃的时候,我们下人坐的就是这种车。身底下铺的又少,浑身长满了痱子,衣服全臭了,头发根下成片的痱毒,坐一天车摇得骨头节全是酥的。反正我也想开了,什么也不问,车拉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昏天黑地过了两个多月,我能说什么呀!”她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套。我说:“您仔细想想,分阶段地想,就会想起来的。譬如出逃以前,逃跑的早晨,第一天的路上,初次外宿,或者路上的特殊情况,自己印象最深的事情,都是谈话的好资料。只要是您看到的事,都可以说说。”她不言语了,半天仰起脸来说:“成本大套的我可不会说,只能说我知道的一星半点儿。”我说:“那就很可贵了。”于是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谈了以下的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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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死在西行前(1)



  “逃跑是在光绪二十六年,即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1900年8月15日)的早晨,也就是俗话说——闹义和团的那一年。”老宫女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虽然这事已经过了40多年,大致我还能记得。

  “我记得,头一天,那是七月二十日的下午,睡醒午觉的时候。——我相信记得很清楚。老太后在屋子里睡午觉,宫里静悄悄的,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出逃的迹象。这天正巧是我当差。

  “我还要絮叨几句。这一年是我第二次回到宫里来,太后对我格外开恩,所以我特别小心,不争宠,不拔尖,死心塌地伺候老太后。宫里变样了,春苓子、小翠已经离开宫了,老伙伴只剩下小娟子。小娟子不知替我说了多少好话,老太后才点头让我回宫来,当然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所以我对小娟子也特别感激。说句实在话,我心甘情愿听小娟子的调遣,因为她聪明、直爽,没有歪心眼。那时她是宫里的大拿(掌事儿的),我是她的副手。

  “在宫里头我们只知道脚尖前的一点小事,其他大事丝毫也不知道。老太后有好多天不到园子里去了,和往常不大一样。到二十日前两三天,听小太监告诉我们,得力的太监在顺贞门里,御花园两边,都扛着枪戒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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