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煽动闹事,杀了杀了!”一个反应灵活的小队长抢出来,一边命令自己的属下把人往牢里赶,一边想要让别的队的士兵去阻止前门处的骚动。
这个时候有人出来主事,其余人会自然跟随,众人按序动作,他们手中有武器,又积威惯了,连连驱赶,眼看囚犯的骚动就能被压住。
忽然有一个兵丁,捂住肚子蹲了下去,“好痛……”
这一声一出,更多的人脸色开始发白,随即越来越多的士兵撒手武器,开始满地乱滚,大声呻吟。
燃起希望又被扑灭,转眼又看见希望的囚犯们,被这瞬息万变的局势惊得又一呆,外头已经大喊,“天命在上,失道者亡,兄弟们,捡起兵刀,杀啊!”
这一声提醒了所有人,一个囚徒发一声喊,捡起那些中毒士兵掉下的兵刃,手起,刀落——
鲜血喷溅,洒得一周都是,溅开的热血如同催化剂,瞬间沸腾了胸内不甘的心气,众人抹一把脸上的血,哈哈大笑,顿时都觉得胸臆间怒气喷薄,痛快酣畅,只想冲出去冲出去冲出去!杀人,杀人,杀人!
兵刃被捡起,人体被践踏,翻滚的躯体被踢开,零落的身体被砍杀,很多人毫无章法挥舞着武器,越过重重人潮,赤脚片子呱达呱达踩在各种介质之上——或者泥土,或者血泊,或者人体,或者衣物……一地的血脚印迤逦,再被无数新的血迹覆盖,惨呼不绝,人间地狱。
还没被开门的囚徒在囚牢里撞门呼喊,再被得脱自由的囚徒一刀砍断锁链放出,人群汇聚在一起,黑压压像一片带毒的浪潮,卷着死鱼烂虾,卷过苍白的沙滩,所经之处,毫无生机。
轰轰轰三声,最里面的一层门,被上万人合力推开。
一刻钟后,最后一道门也被人潮撞开,上万人呼啸而出,险些将等在门口处的常倩怜的手下踩死,还是苏紫千灵活,早早将欢喜得手舞足蹈的常倩怜拉到一边,才免了她大事将成身先死。
这两个女子今天都是男装打扮,扎束得利落,昔日的天南王,摒弃了当初的风情万种,开始走另一种暴戾路线,她迎着人群冲上,此时乍然得脱牢笼的囚徒们,正不知该何处去,茫然地望着这个男子奔来。
“兄弟们!朝廷正有北上运粮运银的官船,经过我宝梵河流域,咱们去夺船杀人,夺了这狗朝廷明年赖以生存的钱粮!”
一语出万人应,一万余人冲出西卫城,先奔入宝梵城,宝梵城城门大开,守城门一个百人队眼看大片囚徒烟尘滚滚而来,大惊之下连城门都忘记关,当即发射烟花求援,但城内不过两千守军,其中一千还因为朝廷粮船经过,被派到宝梵河沿岸驻防,剩下的人哪里敢阻拦这些囚徒,干脆龟缩不出,一万余人抢了军械库,胡乱将自己披挂起来,武器不够就砸了府衙,随便拿了什么桌子腿板凳边,浩浩荡荡直奔西卫城南侧的宝梵河。
宝梵河是连接西鄂南北的运河大码头,历年朝廷钱粮官船都从此处过,如今正是夏季纳粮时节,来自南地的钱粮官船十艘,连同护卫船三艘,将整个宽阔的江面,占得满满当当,四面的私船,都早早得了通知,要么不出船,要么远远避让。
这一队人往河边去的时候,宝梵驻军和官船押解的官员刚刚得了消息,正在急匆匆安排布阵严阵以待,在他们的计算里,那群人从西卫城奔到宝梵城,在城内一阵大闹,再赶到宝梵河,一上午奔波劳累,路途周折,又是乌合之众,哪里比得上他们严阵以待,武器精良?
所以当他们还在安排兵丁,岸上岸下布防时,忽然头一抬,看见烟尘滚滚,一队骑士狂奔而来,后面跟着的黑压压的人头充斥了整个视野,顿时都傻到反应不过来,以最混乱的姿态僵在了那里。
出身西鄂天南的常倩怜,对天南州的一草一木熟悉得就像自己的痣,她带着囚徒们从宝梵城穿进穿出,选择的都是最快捷便利的道路,以一种近乎出其不意的姿态,出现在官船面前。
常倩怜带着的一批人,直冲岸边,码头再大,相对平地都是窄小的,而且刚刚还在驱散闲杂人群,所以更是乱象纷呈,一行人弃马冲入人群,随即骑马在最后的苏苏紫千,一把推下身后马上的一个全身裹着斗篷的人,厉声道:“去!”
发出命令的同时,她掀去了那人身上连帽的斗篷,四面惊惶的人群无意中一瞥,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那似乎是个人,又完全不像人,面目完全不可辨,被一些支离破碎的伤疤扯得四分五裂,身上露出来的肌肤,呈现着各种颜色,有的焦黑暗沉像是被火烧灼过,有的鲜艳斑斓像是最毒的蛇虫的色彩,指甲却很长,每根指甲的色泽也不同,不过无一例外发绿发蓝,让人想起世间淬了剧毒的最阴狠的暗器。
甚至这人的身体也是特别的,衣不蔽体,在胸部心脏到咽喉的位置,似乎曾经被打开过再缝合,一道红得不那么纯粹,微微像在流动的疤痕,老远刺激着人的眼球。
这“人”看起来像个死物,但很明显活着,因为在呼吸,可以看见这“人”吐出的淡淡气体,竟然是淡粉红色的。
这样一个东西,看见便足可以将人命吓掉一半,几乎所有人都在下意识避开。
这人自己却似乎已经毫无感觉,慢慢地按照苏紫千的命令向前走,步伐居然很稳定,甚至还带着一种盈盈之态,那种姿态不是出于做作,倒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积淀在血脉里的教养和习惯,即使在意识已经涣散的今天,依旧无法抹去。
常倩怜的手下按照命令都没有再继续前进,离这人一丈之远,那人走入人群,有码头商人想要逃出,仓皇中不避道路,一头正撞在这人身上。
常倩怜手下都屏住了呼吸——知道这是个秘密武器,知道这是个可怕的毒人,但从来只是听说,都没有亲眼看过这可怕的东西到底如何施毒。
那商人撞上毒人,闻见的竟然不是腥臭,而是一种奇异的香气,顿时头脑一晕,他晕忽忽地爬起来,傻傻地继续向前走。
常倩怜等人以为能看见他立即倒毙,见状都失望地叹息。
那商人步子已经凌乱,原本是要向外走的,不知怎的竟然回头往岸边走,直挺挺地走向那些士兵群。
立即有人驱赶他,刚刚靠近他,便无声栽倒,一个士兵的长枪刚刚触及他的肩膀,长枪枪尖立即出现了腐黑色,枪尖顺势一捅,噗哧一声鲜血溅开,那皮肤好像忽然成了被压缩的气囊,而鲜血如同被水泵抽出急待爆发,黑血冲出,在士兵头顶炸开如一轮黑太阳,黑色光芒所罩之处,一大群士兵惨叫倒下。
瞬间死了十几人,出现一个缺口,那商人此时才以手加额,呵呵一笑而死。尸体无一例外变成黑色。
而那毒人,还在慢慢用它的诡异优美的步伐,向前。
一时岸边寂静如真空。
见过毒,没见过这样的毒,仅仅一下碰触,对方便已经也成毒人,瞬间皮肤鲜血性状发生改变,成毒人也不死,还要再荼毒更多人才倒毙。
这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而一个毒成这样的人,居然还活着!
岸边的士兵也傻住了,他们原本紧张,却也没有打算退缩,哪怕对面上万囚徒,哪怕宝梵已经遭受打劫,但他们承担守卫官船任务,一旦官船被劫就是死罪,人人因此宁可死战。
但这样的东西,超过他们对事物的认知,遇上这样的东西,那就是必死的结局!
“鬼啊!”不知谁发一声喊,仓皇便逃,生路被囚徒堵住,那些人抛了兵刃,转身就对水中跳!
一时间岸边如同下了饺子,人扑通扑通往水里蹦,那些落水的人,不可避免地试图爬上护卫船,护卫船怎么能允许他们上船,长枪连通靴子连踩,船上船下惨呼不绝,竟然是这边一兵未出,那边已经乱成一团。
常倩怜在岸上仰头大笑,笑声狂放。
此时如果有火器,一着轰下,毒人也就不存在了,可惜这个时代,最起码在西鄂,火器还没普及,就算有,也还是相当于宋朝突火枪之类的简易水准,就这,也只能皇家卫队才能配备一小队。西鄂的运钱粮官船多年来从没有出过事,士兵懈怠,也不会配备什么太精良的武器。
常倩怜已经抢了一艘小船,载了毒人悠悠逼近大船,那小船原本用铁链系在岸边,毒人蹲下来,手抓住铁链,众目睽睽之下,那链子无声腐烂。
船上官兵看见,面如死灰。
小船悠悠荡过去,在气派高大的官船面前渺小如蝼蚁,官船上的人,却节节后退,横水之上,避无可避。
首座官船之上,一个精干的汉子忽然奔出来,穿着铁黑色陷阵营军官服色,人还没到,半空中已经一声厉喝。
“射!”
最大的官船船身之上轧轧连声,翻开一排窗口,每个窗口都递出一张劲弩,弩箭连发,嗡地一声深青色的箭雨穿裂水汽,袭入汹汹人群。
防护不够的囚犯纷纷栽倒,常倩怜带着属下,持着军械库里淘换下来的旧盾躲避,这一截江面全部被官船和护卫船堵住,借着船身的遮挡,小舟轻便,迅速接近官船,箭矢虽劲,但大多落入水中。
而毒人,早在飞箭射来之前,已经张开双臂飞起,它飞起时的姿态,当真轻如飘絮,身周还似乎带了一层粉红色的雾气,仔细看可以发觉,雾气下方的江面上,不断浮起死鱼。
它飞到最大一艘官船上,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船身。
船身的包铁木板,以极快的速度陷下去,渐渐现出一个人形的洞,江水疯狂倒灌,大船开始慢慢倾斜。
四面船上的人都呆了——从来没见过这种攻击方式,可也够狠!
“下去!”那陷阵营军官临危不乱,一脚倒钩船身倒挂而下,长剑一挑,便要将毒人挑起。
他已经看出这毒人才是此次作乱人群中,杀伤最大的东西,先去除这个威胁,最起码可以震住对方的气焰。
他已经够谨慎,没有用剑直接刺毒人,长剑挑住了它的衣襟,手臂用力,便要将那东西挑飞。
铿然一声,长剑似乎击上的不是胸部,而是钢铁,剖开的衣襟里,一线浊红染上剑尖,那一线红飞快地沿着剑身向上蔓延,转眼就到了这军官的腕部。
这军官一呆,急忙倒翻而起,身子悬空间已经发现那一线红蔓延极快,转眼手背便已只剩白骨!
那人一咬牙,悍然挥剑,白光一闪,一截断手落在甲板上,竟然无血。
底下毒人已经轻飘飘上来,那人一抬头,神色悍厉,却毫不恋战,反身便走!
事已不可为,留待有用之身,还好及早回鄂城向主子回报!
他是陷阵营第三营营正,领参将衔,出鄂城至南方公办,回程时顺带搭了运粮运银的官船,不想逢上了这档子事。
陷阵营是柳咬咬的家族强军,封家是东堂名帅世家,一向用兵周密奇诡,行事恣意大胆,麾下兵将也受了影响,很会审时度势,并不逞蛮夫之勇。
毒人却也没理会,它似乎并没有完整意识,任那参将决然而去,倒是远处人群里的苏紫千,遥遥抬头看了一眼。
毒人一旦登船,这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劫夺已经没有了悬念,别说没人敢靠近毒人,便是射伤砍伤也不敢——这毒人的血似乎充盈在体表,轻轻一点擦伤都会让它黑血四溅,每一点黑血溅出去,落在甲板上就是一道深沟,冒出中人就倒的黑烟,落在人身那就更不要提,这种杀伤力闻所未闻,在这样诡异而无法抵抗的死亡威胁之前,没人有勇气继续站立。
江水像一锅沸腾的水,下了无数的人头饺子,以毒人为先锋,囚徒们纷纷夺船横越江面,火光纷影,刀兵如雪,常倩怜的大笑声响彻江面。
明泰七年八月,刚刚归属尧国的西鄂郡天南州,震动天下的卫城逆案爆发,原西鄂天南王常倩怜,失踪七年后卷土重来,以“兰麝芳”经营多年散布在整个天南州官员系统内的小妾们为杀手,同时发动,重击宝梵城官员体系,随即开卫城,放囚犯,夺宝梵,毁官船,掳掠负责押送的原西鄂内相钱清、两名户部主事,及随船南正军参将刘金正,抢走粮食十万石,以及准备送京回炉重铸散银一百万两,并杀人无算,宝梵河一截河面尽红。
是为西鄂建国、乃至天下有史以来第一大案。
大获全胜的常倩怜,有钱有粮,就地在宝梵城举起反旗,并以钱粮为诱惑,引得四周草莽来投,很快啸聚数万人,占据宝梵城,重新住回当初被拿来做宝梵官衙的天南王宫,随即发布檄文,称西鄂郡守柳咬咬,原本不过出身大燕妓籍,身份低贱,因卖身攀附尧国皇帝纳兰述而得以掌控西鄂,并丧权辱国,将西鄂拱手卖给情夫,由国成郡,令我万民为他国之奴,行径无耻,不堪为西鄂之主,现常氏替天行道,誓要除此妖邪卖国之女,夺回西鄂。命伪主柳咬咬,速速前来向兰麝军投诚,若有延误,则每过一日,必斩一名宝梵城官员,并将柳咬咬昔日在大燕燕京操持贱业之时恩客姓名公布天下,必令其声名扫地,无颜苟活人间云云。
柳咬咬的身世,天下都有耳闻,但柳咬咬身居高位,背后有尧国依仗,谁也不会闲得没事提起这档子事,如今常倩怜无所顾忌,当着天下的面煽柳咬咬耳光,又以斩杀朝廷官员做威胁,竟是一心要逼得柳咬咬亲自前来天南镇压逆潮。
此时柳咬咬若不来,昔日旧事散布天下还是小事,任由宝梵当地官员被一日日斩杀,日后她也将无法掌控西鄂。
天下震动,目光都投向西鄂,谁也没想到,当初一只漏网之鱼,今日却激起了偌大风潮,很多人开始猜疑,在这三国之争的关键时刻,西鄂出的这档子大事,背后是否有庆燕推手?
而最着急的便是君珂,她深知柳咬咬的性子,她并不以当初的妓女生涯为耻过,事实上她以咬成名,却一直是清倌。但咬咬最讨厌被人胁迫,常倩怜以斩杀朝廷命官相威胁,咬咬绝不会坐视不管。
这边柳咬咬还没回应,那边常倩怜派人散布的小道消息已经满天飞,内容多半围绕当初柳咬咬的胭脂巷生涯,还有些新八卦——尧国帝后和柳氏夫妻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流言说尧国皇后和柳杏林之间,柳咬咬和尧国皇帝之间,都有暧昧关系,两位身居高位的男子,正是因为私下这层奇特的关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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