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活不下去了,要寻死,他就把我关进了地牢,半年后,我又跑了。那时,皮逻阁已经被大唐封了台登郡王,知沙壶州刺史,不怕邆赕了。我想这回我总可以安稳待在家中了。谁想到,跑回家中,皮逻阁已经娶了两个老婆了,一个是白崖城城主的掌上明珠,一个就是那个怀着野种的狐狸精…遗南。但是我看皮逻阁只喜欢那个狐狸精,我在家里住了半年,他连正眼都没看过我,每天就围着那个狐狸精转,眼里除了她再没别人。
后来,皮逻阁和丰咩不知又谈了什么交易,丰咩把自己的妹妹许给了皮逻阁,丰咩亲自带着几百人来送的亲。有了三个老婆,皮逻阁根本不顾我的死活,他和丰咩的妹妹成婚那天,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把我送还给了丰咩。我出城的那天发了毒誓,除非皮逻阁亲手杀了那三个女人,跪着求我回去,否则我一辈子也不踏上南诏的土地。
许是忌惮南诏,许是怕自己的妹子在南诏受委屈,从那以后,丰咩不再搭理我了,自己又娶了几个小姑娘。哈,命根子都没了,娶了一个又一个干什么,男人啊,有时候你真想不明白他们。他不再搭理我了,但是他也不给我吃不给我穿,逼的我和奴隶一样干活。那十几年,我从没跟自己的儿子说过一句话,我的儿子也不知道我就是他阿妈。
你见过我儿子咩罗皮和他那个傻儿子皮罗登吧?咩罗皮和他那个爹一模一样,又蠢又残忍。皮罗登,哈哈,知道皮罗登为什么是个傻子吗,哈哈哈,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咩罗皮十三岁那年,你知道丰咩做了什么吗,哈哈,他把我关进黑屋子,告诉咩罗皮我是南诏派来的奸细,让咩罗皮j□j了我。等我知道j□j我的那个人是我儿子的时候,我已经生出皮罗登那个傻子了,哈,你告诉我,皮罗登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孙子,哈哈哈……这个家是被诅咒过的,咩罗皮自那之后,不论多少个女人,都怀不上他的孩子,他注定只有皮罗登这么一个傻儿子。
就这么凑合又活了几年,终于把丰咩那个畜生盼入了土,我才算有了出头之日。安稳日子没过几年,现在皮逻阁又要把我们全家老小赶走。你看看老太婆现在这副模样,你以为是为什么,还不是皮逻阁那个没良心的,和丰咩那个畜生害的!”
苏抹仍旧半信半疑,一是这个故事太匪夷所思,二是她着实不明白,半夜三更把她拉过来讲这些做什么。看着面前老妇人苍老的面孔,条条皱纹里都刻满了疲倦,浑浊的眼睛里是数不尽的愤怒和悲哀,她意识到,这些愤怒和悲哀是岁月一笔笔刻画上去的,是伪装不出来的。忽然,她觉得眼前的老妇人不再那么可恨,反而很是可怜。她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安慰,“姑姑,都是过去的事了,别总放在心上了,以后日子还长……”
“你不用安慰老太婆,这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也不在这一点半点了。老太婆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虽然咱们刚认识,可能是有些唐突了,但是,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说着,老妇人眼睛一红,哭了起来。
苏抹赶忙掏出手帕,上前几步,帮老妇人拭去眼泪,着急忙慌地说,“姑姑,你别这样,有什么能帮的,我肯定帮你。”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老太婆实在不好意思张这个口。”
“姑姑,你有事尽管说,就是不知道我帮不帮得了你。”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住邓川,住野共川,其实有什么差别。我不走,就是想见皮逻阁最后一面,我就想当面问问他,他到底有没有半点喜欢过我这个姐姐,为什么那么狠心地把我塞给丰咩。我知道问也不一定问出个结果,但是不问,我就是死不了这份心。女人啊,就是这么死心眼,为了自己的心上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忍得下。可是,我什么都忍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呀。”
这一连串的为什么听得苏抹喉间一紧,不自觉地也快要哭出来,“姑姑,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帮你带口信?”
“姑娘啊,我想拜托你,和阁逻凤说说,说什么也帮老太婆了了这个心愿,让我最后见上皮逻阁一面。”
“姑姑,你可以自己跟阁逻凤说的呀。”
“没有用,他不会帮这个忙的,他白日已经说得那么绝情了。我看他喜欢你喜欢的紧,你若是帮我去求求情,他也许能答应。”
“姑姑,我……”
“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就当帮姑姑这最后一次,姑姑一辈子记得你的恩情。”
“好吧,我试试。”
第 34 章
苏抹有些失落地离开了诏主的府院,飘飘忽忽地在邓川城的大街上游走,头脑中还反复回荡着老妇人那一声声‘为什么’。是啊,很多时候,不是不明白,只是想亲耳听到。就像她和阁逻凤之间。只是,姑姑至少有这个勇气,有勇气当面质问皮逻阁。而她呢,她有太多的为什么要问,但是却提不起这个勇气去问阁逻凤,她怕的是什么?苏抹自嘲地笑了笑,她怕的是答案。
飘飘忽忽,不自觉地就走了回去,驿馆门口的火把光在大街的尽头摇曳着。到底该怎么跟阁逻凤说呢,是直接告诉他今晚的一切,还是先委婉地探听一下他的口风?阁逻凤如此聪明,苏抹没有把握能瞒得住他,但是如果……想到这,苏抹突然哑然失笑了,她这是在干什么?她居然在为南诏的恩怨情仇费尽思量,摇了摇头,苏抹把那些思量都抛了出去,快步往街尽头的驿馆走去。
走回到驿馆门口的时候,正好阁逻凤带着一队人马从相反的方向也走了回来,苏抹在驿馆门口停了停,等着他。见到苏抹衣冠齐整地站在外面,阁逻凤小吃了一惊。
“在这站着干什么?出去了?”
“嗯。”
“去哪了?外面不安全,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去见你姑姑了。”
“去见我姑姑?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是她要见我,让柏洁来叫我的。”
“她说什么了?”
苏抹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她想见你阿爸。”
“就这事?她白天说了好几遍了,我知道。”
“不光是,你知道吗,她和你阿爸曾经在一起过。”
“什么意思?”
苏抹咽了咽口水,把老妇人讲给她的故事,又给阁逻凤讲了一遍。讲到艰难之处,苏抹都觉得自己声音涩得发紧。
“就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定想要见你阿爸。”苏抹一口气讲完了,抬起头看这阁逻凤,阁逻凤细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不出是不敢置信,抑或是根本不信。
“她为什么找你?”
“可能是觉得,我们都是女人,我更能明白她的心意吧。”
苏抹没敢告诉阁逻凤,姑姑原话是说,看阁逻凤喜欢她喜欢得紧,那样看起来被人利用的迹象太明显了。
“你相信她说的吗?”
“我也不知道,太匪夷所思了,但是我也想不出,她编一个故事出来,有什么意思。如果是真的,那你姑姑真是太可怜了。”
“好,就当她讲的是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见不见有什么关系?”
“有啊,当然有关系,就是想问问到底为什么。”
“事已至此,知道了为什么有什么用。何况,她早已经知道为什么了。”
“就是想亲耳听到。”
“你这么觉得?”
“嗯,换做是我,也这样。”
“你真的这么想?”
“嗯。”
“为什么?”
“我也是女人,我明白她的想法。有时候,不是心里不明白,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苏抹突然意识到,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的是她自己和阁逻凤。她并没打算把这段谈话带到他们俩自己的问题上,所以急急刹住了口,把话题转移了开。
“不管怎么样,就当是作为她受苦受了这么多年的一点补偿吧。你能不能想个什么理由,让你阿爸来一趟?”
“能,但是我不想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她说的话。”
“我知道有点不可信,但是万一是真的呢。反正你阿爸来见她一面,也不会怎么样。”
“我不是不相信她讲的故事,我是不相信,她让阿爸来,就是想问问为什么。如果这是这样,她可以跟着我一起回南诏。”
“她说了,当年发过毒誓,再不踏上南诏的土地。况且,真要是自己千里迢迢跑去问,不是显得很没气势。”
“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不管她到底是什么原因,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也不能怎么样,也就是让你阿爸多跑几日的路。我看她的样子,也没多少日子了,万一连这个最后的心愿我都没帮她了了,我会愧疚死的。”
“丫头,就你心眼好,老太婆就是看出你这点了,才叫你来找我的。”
“不是,她说……她说……因为你喜欢我,所以……”
阁逻凤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喜欢苏抹这么明显,连只见过一面的人都看得出来,而且还被人拿来利用,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这么多年来的步步维艰如履薄冰,早已让他认识到给敌人留下能用以制挟他的东西是最致命的弱点,而他也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逐渐抹去所有能用以制挟他的存在。
八岁的时候,他曾经养过一条名叫小黑的猎狗,走到哪带到哪,连睡觉都在一起,爱如珍宝。有一次,诚节偷了家里的一把长剑,去集市上卖了钱买了个银镯子送给他喜欢的一个小侍女。被皮逻阁发现后,皮逻阁火冒三丈。不光是怒自己儿子偷东西,更是怒儿子没出息,拿长剑换首饰去讨好女人。诚节怕了,就抓走了小黑威胁阁逻凤,让阁逻凤承认是他喜欢那个侍女,是他逼着诚节偷剑换首饰的。为了保住小黑的命,阁逻凤按诚节编的说辞承认了。那次,他差点被皮逻阁打断了腿。诚节放回小黑的当天,阁逻凤就把小黑远远地送走了。
现在,不经意间,苏抹悄然变成了一个他最不想别人看到的他的弱点。
“呵呵,你看,连姑姑都看出来了,你说怎么办,我被你这个小狐狸精迷死了。过来,跟我回房。”
“讨厌,别闹,还没说完呢。”
“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她和我阿爸还有当年那么一段,但是我阿爸也不是像她所说的那么绝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具体的我说不上来,那会还没有我,但是我知道,这么多年,阿爸从来也没忘记过姑姑,总是念叨他是姑姑一手带大的。要不是这样,诚节也不会因为听说姑姑要自杀,就吓得跑回家了。”
“如果真是这样,你阿爸为什么不自己来看看她?”
“阿爸没有说,但是以我所见,看姑姑的脾气,她威胁说要自杀,不是纯粹说说的,只是,她想阿爸来了,死在他面前,让他愧疚后半生。”
“啊……” 苏抹听到这,愣住了,她没有往这里想过,但是经阁逻凤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老妇人给她讲述自己的身世时的种种表情,语气,一样样翻了上来。正如阁逻凤所说,姑姑所想要的,绝不仅仅是想当面问个清楚那么简单。
“如果是我想的这样,你觉得我能叫我阿爸来吗?”
“如果姑姑真的死了,你阿爸不会怪你吗?”
“来之前,阿爸把那个布包交给我的时候说的很清楚,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苏抹心里暗念道。
苏抹很后悔,虽然她没说动阁逻凤,但是至少她应该当面告诉姑姑,对不起,你嘱咐我的事我没办到。但是她胆怯了,没有勇气去见姑姑,所以,是阁逻凤自己去说的。现在可好,她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因为阁逻凤回来的当天下午,姑姑自尽了。她把一根长长的白绫,挂在高高的房梁上,吊死了自己。
苏抹听到姑姑自尽的消息后,想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她要自己亲口说声对不起,就如姑姑死前想要亲口问一声为什么一般。所以,不顾阁逻凤的劝阻和反对,她坚持自己一个人去了。
姑姑的灵堂就设在诏主府的院中,柏洁身披孝衣带着一家老小在院中听东巴念经。见到苏抹进来,柏洁狠狠地瞪着她,放佛要用眼光把她杀死。柏洁那犀利的目光逼的她无法靠近,于是,鬼使神差,她走进了姑姑生前的房间。
苏抹回来的时候,是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回来的。阁逻凤远远看见苏抹面色苍白,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冲了上去。
“腿怎么了?”
“阁逻凤,你猜错了。”
“什么?”
“你姑姑不是想死在你阿爸的面前,她是要和你阿爸一起死。”
“你怎么知道?”
“你姑姑在里边屋子的地上,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我猜,是她给自己和你阿爸准备的坟墓。”
“你掉进去了,是不是?腿折了没?让我看看。”
“没有,没掉进去,真要是掉进去,你就见不到我了。姑姑真聪明,那个坑又深又窄,掉下去就算不死,也爬不出来。她在上面装了个翻板,人掉进去,板子就又合上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她费这么多口舌,想把你阿爸骗来,就是要同归于尽,生不同日,死要同穴。”
“你怎么找到那个坑的?”
“我没找到,我踩到了。可能是我太轻了,翻板没完全翻开,只开了个口,我一条腿卡了进去。她可能也是怕人发现,所以翻板做的很紧,要两个人的重量才打得开。那个坑那么深,又想得如此周密,想必她计划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说她了,死都死了,让我看看你的腿。”阁逻凤想到,如果苏抹真的掉下去了该怎么办,一头冷汗渗了出来。
头一次,阁逻凤有些佩服诚节了。
诚节明知道来劝姑姑离开是死路一条,所以特地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他,自己带着那两千骑兵敲锣打鼓回去了。阁逻凤直在心里骂自己笨,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这么明显的圈套都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