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心中冷笑:这个花花太岁,只一个飞贼就把他吓成这个样子,竟然要五百军士来护卫他,真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但又不敢得罪他,便问:“飞贼闹府,可有人证物证?”
“他打昏了更夫,那更夫便是人证!物证……你这瘟官,难道不信飞贼闹府?”
“下官怎能不信,问清楚了,下官才好派人捕捉呀!”
睡梦中白德义和小妾被人割去了发髻,实在是件丢脸的事,又不得不将匕首、发髻等物交给知府,说:“你看吧,这样的飞贼简直就没有王法啦!”
知府看了这些东西惊诧不已,可见这个飞贼决非等闲人物,要捉到他决非易事。
白德义气咻咻说:“限你三天,把飞贼捉住!派有武功的衙役保护我!”
“是,下官告退。”知府只好答应。
夜里,五名手提单刀、水火棍的衙役来到太岁府,被管家引到红窗阁外,告诉他们:“这是我家公子卧室,你们就在这房屋前后值夜,小心,不要出差错!”
这些衙役在小民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也算半个老爷,如今却要他们冒露顶风给一个花花公子站岗放哨,心里实在不甘,但上命差遣又不得不服从,只得分散开守住前门后窗。
次日,天刚朦朦亮,管家便来敲红窗阁的门,气急败坏喊着:“公子,公子,快起来!又出事了!”
白德义被惊醒,急忙起身,边披衣伸袖边打开门问:“又出了什么事?”
“那五个衙、衙役昨夜都被人捆了起来,丢、丢在太湖石下……”
“什么?!五个身有武功的大活人,怎么会无息无声就被人捆了起来?……看看去……”
管家搀着白德义的胳膊,跌跌撞撞来到那块题有“凌云”二字的太湖石下,只见那五个衙役被四马攒蹄捆成肉团,嘴里塞着臭袜子烂布条,“唔唔”哼着,说不出话来。
一名衙役身上还缚一块半尺宽的白布,上写:“这五个毛虫能拦得住爷爷吗?笑死鬼!再不释放于亚然,摸摸你的颈子!”
白德义看了倒吸一口冷气,双眼发直。
管家小心说:“这个飞贼的武功高得神鬼莫测,衙役家丁怕是拦不住他,公子的性命要紧……”
白德义心中一颤,无奈地说:“你去、去告诉知府,把那个飞天猿,放、放了……”
“是是,小人就去。”
白德义像丢了魂一般回到卧室,见那小妾正对着镜子流泪,她一头瀑布般的青丝被割得只剩三寸,在头上像把蒲扇,整日用布包着头,不敢出门见人,她怎能不伤心?
走出府牢大门
白德义没有心情理她,双手垫头歪在床上,心中又气又恼又怕,自己在苏州势焰熏天,跺跺脚全城也发颤,如今却被一个飞贼治住,脸面丢尽。
小妾嘤嘤的哭泣令他心烦意乱,大吼一声:“滚!你给我滚出去!”
小妾吓得掉了梳子,捂着脸跑出去了。
管家回来了,畏畏缩缩叫了声:“公子……”
“你回来了,那个鬼……飞天猿,放了吗?”
“知府说,说,这样放不成……”
“怎么?”白德义翻身坐起来,瞪起眼睛。
“他说,飞天猿的案子是公子你督办的,呈文已经加急驿马上报刑部,还没有批复,就这样把一个重罪死囚放了,上面追究起来,他头上的乌纱也就掉了,他不敢……”
“那,那怎么办?”
“他说除非公子再递一张撤诉状子,说看错了人,飞天猿是冤枉的。将来上司追查他有撤诉状为证……”
白德义不耐烦地挥手:“写!吩咐师爷写一张撤诉状子,把那个祸星放了,放了!”
四
于亚然蓬头垢面,手提一个破包袱走出府牢大门,大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又关上了。外面强烈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痴痴地站了许久,眼睛才适应了,才看清了街道和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于亚然踽踽走到戏班子的住地,见大门半掩,伸手“呀”一声将大门推开,愣怔地停住脚,见院中空无一人,风一吹,地上的鸡毛树叶旋飞,一片破败景象。各房间有的关着门,有的房门大开,屋中也空空荡荡。这是怎么回事?他疯了一般的跑过去,一间间屋寻找,也没见到一个人。
他来到后院,见厨屋门外一个三角灶,有个人正弯着身子吹火。那人听到了脚步声,抬起身一回头,于亚然叫了一声:“沈师父!”
不过是十几天没见,沈天鸿似乎又老了十岁,头上稀疏的白发只剩发顶,脸色灰暗,皱纹如刻。
沈天鸿又惊又喜,问:“亚然,是你!他们怎么肯放了你?”
于亚然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今早牢头说,你没有罪了,知府大人叫放了你,走吧,走吧。我就出来了。沈师父,戏班的人呢?”
“唉,一言难尽,来,进屋坐吧。”
二人进了屋子,沈天鸿用一把缺嘴茶壶给于亚然斟了一杯茶,说:“你被捉进了大牢,那个花花太岁还是不肯放过圆圆,派家奴将卷梢大船凿沉了,戏班子维持不下去了,班主将众人遣散,一个人到南京去了,委托我看守这个宅子,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子了……”
“圆圆呢?”
“为了躲避花花太岁,我将她送到半塘我表妹董家去了。”
于亚然又伤感又气愤,说:“想不到短短时间竟出了这么多变故,恶鬼就是那个花花太岁,我饶不了他!”
沈天鸿忽然想起一事,说:“不久前你的师兄梁上君来找过你……”
于亚然又惊又喜:“真是梁上君,无影和尚?”
“是,他说他要救你,叫我们传信,还没来得及。”
“啊,莫非我这次出狱同他有关?他在哪里?”
“他没留下地址。”
“他到了苏州,会等我。沈师父,告辞了。”
“这就走?我做了饭了。”
“我要去找师兄,以后再来拜望你老人家。”
于亚然匆匆走了,沈天鸿目送他出了大门,心中涌起一阵苍凉,这个大院又剩他一个人了。
陈圆圆在半塘董家住了五天了,她手脚勤快嘴又甜,洗衣做饭喂鸡的活儿全包了,不叫“表姨”不开口,喜得董氏欢眉笑眼,说:“真没想到,烧红了苏州半边天的名旦陈圆圆什么活都会做,比我女儿还强!”
圆圆说:“表姨,我可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从小在苦水里泡大的,你就把我当女儿吧!”
董氏喜滋滋说:“我又多了一个好女儿,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这天傍晚,陈圆圆同董氏正在厨屋摘菜,忽见一乘素花小桥在大门外落下,走出一个娉娉婷婷的小娘子,她长眉入鬓,美目含春,肤色白皙红润,美丽得溢光泛彩,令人一见生爱。
董氏拍着手迈出门去,惊喜说:“哎呀,是小宛回来了!事先怎么不捎个信来呢?”
董小宛娇笑如风铃摇荡:“娘,我想你,给你个惊喜嘛!”
董氏疼爱地拍着小宛:“这丫头,还不定性!快进屋,家里有个客人呢。”
陈圆圆已经笑容可掬迎了出来,说:“哟,这是小宛姑娘吧?果然是天人!”
董小宛目不转睛看着陈圆圆,惊讶问:“你是……”
陈圆圆说:“我叫陈圆圆,是沈天鸿的义女。”
董小宛由衷赞叹:“陈圆圆!我听说过,你好美!”
董氏说:“圆圆姑娘是艺苑奇花,花花太岁要抢她,你表舅送她来避难的。她和你同岁,比你大几个月,你就叫她表姐吧!”
董小宛亲热地拉住圆圆双手,叫一声:“表姐!”
陈圆圆也笑着说:“我有这样一个天仙妹妹,是拾了金宝!”
董氏说:“你们姐妹俩一见如故,我好高兴!”
夜里,董小宛与陈圆圆同榻而眠,二人唧唧哝哝唠得十分亲热。
小宛说:“我在南京已经听说苏州卷梢戏班出了个小娘子陈沅,一炮打红,想不到能见到你,可算三生有幸了。”
圆圆说:“我们也算有缘吧,到你家避难才能见到你呀!我师兄飞天猿为了救我伤了花花太岁,被关进死牢,花花太岁仍然不肯放过我,把卷梢大船凿沉了,戏班子怕是完了。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女人多薄命,老天不公!”
小宛也被触动了伤心事,说:“是呀,灾难怎么都落到我们女人的头上?为了葬父我自卖自身到秦淮南曲,家母哭得泪人一般,她怎么舍得我去做卖笑生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能让老父的尸骨停在房里吧?”
“小宛,你真是孝女,皇天有知,也该保佑你!”
“在南曲红起来,生活是不用发愁了,可那总归是烟花柳巷,决非安身立命之所,这碗红颜饭又能吃多久呢?”
南曲的姊妹们
“年长以后又怎么办呢?”
“多数嫁给富家公子做妾。但那富家公子中可托终身者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李甲之流,把我们当玩物,玩够了当破鞋一般丢了,这样黑良心的男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呢!所以,这‘从良’二字可难写得很啊!”小宛说到这里,眼圈微微红了。
圆圆劝慰说:“妹妹是好心人,吉人天相,我相信妹妹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丈夫,有好结果,不必伤感。”
小宛低下头,幽幽说:“但愿如此……”
飞天猿于亚然身背一个破包袱,在苏州城的大街小巷乱走,双眼四处打量,寻找梁上君。花花太岁会这样便宜放过他?准是无影和尚梁上君使手段加了“楦”!梁上君神出鬼没,会知道他被放出来了,会在苏州等他,可是他会在哪里呢?
他走进一条深巷,忽感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见梁上君正笑嘻嘻看着他,他惊喜欲叫,梁上君低声说:“噤声!远远跟着我!”
梁上君背着个破裢褡走到前面,于亚然远远在后面跟着,二人出城后梁上君带于亚然走上一座荒山,山顶有一座废塔。二人进塔后,于亚然见登塔的木梯已经朽坏,连木片也不见了。梁上君纵身一跳,单手攀住梯口,翻身上了二层,招手说:“飞天猿,飞上来吧!”
飞天猿点点头,先将破包袱丢了上去,然后照梁上君的样子翻身而上。三层以上的楼梯没坏,二人顺梯而上,来到顶层。顶层打扫得很干净,木板上铺有竹席、被褥。
梁上君从檩条上摘下竹篮,拿出酒瓶、酒碗,居然还有一只烧鸡和一小罐炒花生,对于亚然招手说:“来来,小师弟,贺你出狱,哥俩今日好好干一杯!”
于亚然坐下说:“师哥,你这里面通风干爽又安全,连房租也省了,不愧是梁上君子的华居!”
梁上君笑起来:“猴子,想不到你唱了几天戏,也学会转文了!”
梁上君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他,二人举起酒碗一碰,各喝了一口酒。
于亚然问:“师哥,你用什么高招把我从狱里救出来的?”
“我在夜里割了花花太岁和他小老婆头上的发髻,留下一封匕首书,次日又将保护他的五名衙役捆了,他要保住脑袋,敢不放你吗?”
“师哥,多谢你救我,否则,我这次不被砍头,也得发配到黑龙江去戍边。”
“哎呀,你我兄弟何必言谢?说说吧,以后怎么打算?”
“花花太岁把我害苦了,我要报仇!”
梁上君沉思了一阵,缓缓说:“师弟,干我这一行,历来避免酿成人命大案,被官府穷追不舍,生意兴隆不了喽!花花太岁的命更金贵,杀了他,怕是连皇帝老儿也要被惊动,你我被张挂图影全国捉拿,走到哪儿也不得安生,算下去这是一笔亏本的买卖。世上像花花太岁这种恶人多多,杀不完的。我看,设计将他赶出苏州,出口气就丢开手吧。以后,你就同我联手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好了。”
于亚然对这位武艺高超又足智多谋的师兄一向敬佩折服,便说:“好吧,我听师哥的。怎样才能把这个魔头赶出苏州呢?”
梁上君低声说了一条计策,于亚然边听边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已经日上三竿,白德义搂着小妾仍在酣酣大睡,有人急急敲击窗棂把他惊醒了,只听管家在叫:“公子,公子……”
白德义披上衣服,打着呵欠走出房门问:“什么事啊,大清早鬼叫神号!”
管家手里拿着一张纸,说:“大门口,花园里,连公子的窗上都贴了揭贴……”
“什么揭贴?”
管家将那张纸递给白德义,白德义见那是用木板刻印的,题目是《花花太岁白德义十恶不赦》,一条条列着白德义依财仗势,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谋财害命等罪行,桩桩件件都有根有据,白德义越往下看脸色越难看,冷汗也从额角渗下来了。
那些揭贴不但是贴到白德义府中,而且贴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过去小民百姓只敢暗中议论的事,如今全面“曝光”,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人们咬牙切齿、议论纷纷,白德义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低声诅骂,他成了过街瘟神,甚至一些官宦富豪之家,也避之惟恐不及,见他便远远躲开,他找上门去,勉强接待,态度也是不冷不热,明显敷衍。他不再出门,整天躲在府中打仆人骂小妾,摔东西砍花草,像个被关在笼中的恶狼,怒火无处发泄。苏州知府曾派了几名衙役到大街去撕那些揭贴,白天撕了,晚上又贴了出来,衙役也懒得再撕。
“揭贴风波”还没有平息,白府又闹起了鬼。一名使女夜间起来小解,忽见太湖石的阴影中跳出一个头戴高高纸帽、舌头血红拖出半尺的鬼,对着她跳了过来,吓得她“妈呀——!”一声大叫,闭过气去了。巡夜的更夫听到叫声,赶过来,那鬼已不见了踪影。
更夫也见到一个鬼,从太湖石的窟窿里伸出头来,会变脸,一会变得青面獠牙,一会变得绿眉赤眼,一会变得鼻孔朝天,吓得更夫狂跑惨叫。
一到更深,府中便传来悲悲切切的哭声,哭声飘飘悠悠,忽东忽西,令人心惊肉跳;还有“磔磔”笑声,如鸱枭嚎叫,合府无法安睡。
管家带人合府搜索,什么也没有找到。又请了巫师来驱鬼,鬼没驱走,巫师被推到塘里,差点儿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