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梁大牙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得像哼,冷飕飕的。
韩秋云虽然心里发怵,脸上却看不出惊慌。
陈墨涵和朱一刀面面相觑,看看韩秋云又看看梁大牙,不知道如何是好。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梁大牙又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嗬嗬……哇哇……梁大牙越笑声调越高,越笑声调越怪。梁大牙怪笑了好一阵子,才收住底气,由狂笑变成狞笑。
笑够了,梁大牙把腰杆挺直了:“那好,韩秋云,你是个千金小姐名门闺秀,我是个光屁股叫化子,攀你不起,咱们就此分手吧。八路队伍里妮子多,你去梅岭吧,我要去蓼城投国军了。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往后,你要是有个啥难处,捎个信儿给梁大牙,我两肋插刀——不管咋说,咱们还是蓝桥埠的乡亲么,你说是不?”
说完,四下里冷嗖嗖地睃一眼,慢慢地转身向北,扛了一肩西斜的阳光,迈开长腿,走了。最初,梁大牙走得很慢。走了几步又停下,没有回头却仰起了头,宽宽的后背动了几下,似乎在聆听头顶上传来的什么声音。
庄子岭上风停树静,晚霞的余晖洒过来,在林子里溅起几串扑朔迷离的光晕。
韩秋云滞滞地看着梁大牙移动的背影,像是在看着一座正在行走的山。倏然,一只斑鸠从头顶上飞过,咕——咕——咕——,叫得人心阵阵抽紧。
第一章(四)
徐贵祥
没有人看见梁大牙落泪。
等朱一刀撵上来时,梁大牙脸上的泪渍早已荡然无存。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蓼城距离此地还有二十多里,他要赶到城里投宿。国军刘汉英团长他不认识,但是他听说过刘汉英的爷爷是个清末的武举,刘汉英上过黄埔军校,是个正经的行伍。 在这个惊险而又辛酸的日子里,被韩秋云视为无赖而与之不共戴天的梁大牙,搂着一团快要胀暴了的肚皮,视死如归地走
进了人生的别处。 他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这时候他才恍然有悟,一个人要是讨厌一个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要是一个女人讨厌一个男人,那就更是老天爷也没有办法的事了。尿泡尿照照自己,交了那么多朋友,做了那么多好事,在蓝桥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不仅得到朱二爷的赏识,众乡亲谁不把他当个人物看?往日里梁大牙得意得很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啥大不了的短处,没有想到硬是让一个从泥巴里滚出来的妮子作践得狗屁不是,真他娘的窝囊。
心里窝了一团骚火,步子就迈得极快。梁大牙琢磨着,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把这一肚皮晦气给放了。找到刘团长,要是能给他一挺机关枪就好了,他敢独自抱着这挺机关枪去打洛安州。
直到走出里把地,朱一刀才热气腾腾地追上来。梁大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见着韩秋云,也就死了一条心——到底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啊。看着朱一刀,梁大牙心里便是一阵感动,他跟朱二爷当孙子当徒弟,一刀跟他当兄弟,都是贫苦人家长大的,没有享过福,没有念过书,别说跟陈墨涵那样的大家少爷不是一路人,就连韩秋云这样的破落人家的落魄小姐也不拿正眼看自己,想起来好不心酸。
再想想,又陡生一股豪气。
“一刀兄弟。”梁大牙叫了一声。
朱一刀应了一声,侧过脸,看见梁大牙的眼睛有些红红的,便说:“大牙哥,算 ? 了。凭大牙哥你这身功夫,到国军里还不是个人物?日弄个七品八品的,还愁找不到个好女人?”
“兄弟说的是,”梁大牙嘿嘿一声冷笑,“咱们弟兄这回进凹凸山,是要办大事的,是要抗日了,是要干正经的光宗耀祖杀富济贫两肋插刀的行当了。那不比籴米卖粮,也不比杀猪编席子,更不比陈三少爷他们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当兵吃粮得讲究个义气,咱们去为国家出力报效,也是为自己打天下,就要像大戏里唱的那样,生当啥鸡巴杰,死做啥卵子鬼。”
朱一刀说:“人家大戏里说的是生当啥人杰,死做啥鬼雄。”
“是这话,”梁大牙一掌拍在朱一刀的肩膀上,拍得朱一刀龇牙咧嘴,“话不管咋说,都是那个意思,就是不装孬。咱弟兄们大眼瞪着小眼,谁都不能装孬,谁装孬谁就是蓝桥埠烂眼圈龚二家的母狗下的崽,就是他娘的劁了卵子的驴。”
第一章(五)
徐贵祥
下了庄子岭,山脚下就流过来一条小河,名叫二道河,约莫有十几丈宽。
韩秋云起小就听大人说过,这条河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的,穿州过府,又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至于这条河为什么叫二道河,头道河又在哪里,韩秋云就不知道了。
韩秋云和陈墨涵就顺着河东岸的柳荫堤坝,向南走去。
步子有些无精打采。 跟梁大牙分了手,韩秋云从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又涌上一丝怅惘,静下心来惦前虑后,又觉着对待梁大牙委实过分了点。不管咋说,梁大牙还算不上是个坏人啦。但是,在韩秋云的眼里,梁大牙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人。要她举例梁大牙坏在哪里,她未必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反正她从心里是讨厌这个人的。一个人讨厌一个人,也许用不着什么道理,一个女子讨厌一个男人,更是无需什么理由的。 自然,韩秋云不喜欢梁大牙,是因了很多根由,而在诸多根由里,陈克训的存在恐怕是最令韩秋云排斥梁大牙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学子,那个满脑子新奇学问的少爷,那身洁净贵重的洋装,还有那飘散着书卷气和青年男子气息的飘逸的身体,都让韩秋云倾心地迷醉。
跟文气儒雅的陈克训相比较,猴头猴脑的梁大牙自然类同臭虫了。
韩秋云突然想到,这一去,就算离开蓝桥埠了,今生今世,哪里是家呢?没有了陈克训,也摆脱了梁大牙,前面的路,也就只有跟着陈墨涵走了。
想想又想哭。
陈墨涵现在进入的是另外一种境界。
洛安州距离省垣庐州不过百十里路,日本人打过来后,不断有来自省垣和北平、南京的学生,到洛安州秘密活动,策动学生运动。那些闻所未闻的新思潮,那些惊人魂魄的故事,为陈墨涵打开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特别是国文教员王兰田,还经常给陈墨涵等人上小课,使陈墨涵耳目一新,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且不说从孔圣人以下的读书人历来就把天下兴亡看成自己的职责,单凭莱茵河畔那位沧桑智者的一声极具诱惑力的天唤——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足以使青年学生热血澎湃。陈墨涵便是这些青年中的一个。
在学校时,他听王兰田先生讲,凹凸山的八路军是很苦的,筹集不到军饷,药品、弹药和粮食都缺。他寻思自己家庭是个没落的官僚家庭,资产不少,理所当然应该贡献出来支援抗战。可是回到蓝桥埠之后,管家死活不给他钱,说是老爷有交代,不见老爷的手据谁也不能提钱。他软硬兼施,好说歹说,管家才给他三十块大洋,而且明说了,是给他去南京作盘缠的。更让人沮丧的是,就这三十块大洋,还由于日军突袭,慌乱出逃,没有能够带出来。他感到对不起王先生,当初是夸下海口的,至少要筹集三百大洋去给八路军作见面礼,如今两手空空,君子失信,先生面前实在不好交代。
陈墨涵感到不安的第二件事,是没有能够说动梁大牙和朱一刀一起去梅岭。 从心眼里讲,陈墨涵是看不起梁大牙的,这个人没正形,好起来像个大侠,坏起来像个强盗。可是退一步想,梁大牙也有梁大牙的长处,他豪爽仗义,为人无私且无畏,挣多少钱,花多少钱,真正是穷光蛋品格,这样的人如果拉去梅岭,打鬼子应该是块好料。
大约又往前走了五六里路,半轮月亮升起来,脚下的路就看得清晰了。
露水悄然浸到身上,陈墨涵不禁打了个寒噤,回过头去问韩秋云:“你冷么?”
韩秋云抱起双臂,说:“还好,就是有点饿。”
是饿啊。陈墨涵觉得肚皮快贴脊梁骨了。掰着指头算,从早晨到眼前,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再忍忍吧,”陈墨涵说,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伸直了腰,“到了梅岭,先跟王先生要顿饭吃。”
第二章(一)
徐贵祥
比起韩秋云和陈墨涵,梁大牙和朱一刀的路就要走得轻松得多,他们的肚子里没有多少学问,也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一边赶路,梁大牙一边给朱一刀讲故事—— “从前,咱们蓝桥埠有个老先生,是个画画的,别的不画,专画寿桃。他画的寿桃有面盆大,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做寿,都来买他的寿桃画。可是这个老先生却怪,一天只画一张,不够卖,要预先订货。老先生的儿媳妇不乐意了,跟老先生说,为啥一天只画一张呢,多画几张不是多卖钱么?老先生说:你知道个啥?我一天只画一张,卖的是一块大洋,况且不是人人都能买
上的,越是买不到,越是稀罕,物以稀为贵么。要是一天画上十张八张,多了,谁也不稀罕了,一张画恐怕卖不了十个铜钿。儿媳妇听了却不当真,心想是老东西脾气古板,自己打了主意,要把公爹的绝活学过来。有一天,老先生又关门画画,儿媳妇就趴在门缝上往里看,这一看可了不得,你猜猜她看见了个啥?”
已经是三更时分了,旷野里朦朦胧胧,远山的廓影依稀可见。朱一刀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看着梁大牙的后背,有气无力地说:“猜不出她看见了啥。” “嘿嘿,”梁大牙咧开大嘴笑了,“老先生的儿媳妇这回算是开了眼界,她看见了她的公爹脱了大裆裤子,正蹲在脚盆旁边泡屁股呢。”
“咦唏,那是个啥名堂?”朱一刀来了一点精神,憨憨地问。
梁大牙又笑了一声,“那脚盆里装的不是洗脚水,是兑好了的墨。老先生把屁股泡好了,也不站起来,就在原地挪个窝。地上有张草席子,席子上摊着一张宣纸。老先生拿稳了架势;往纸上一屁股坐下去,再站起来,一张寿桃就画成了。”
“咦——唏!这画画得太邪门了。”朱一刀抽动鼻子,像是嗅着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圆圆的脸上挤满了疑惑,又问:“这一下,老先生的儿媳妇该学会了吧?”
梁大牙又是龇牙一笑,说:“学是学会了,可是轮到她画就不是那个样儿了。”
“咋回事呢?”朱一刀估摸精彩的故事还在后头,咂了咂嘴,等待下文。
可是,没有下文,梁大牙的故事戛然而止。 前面的路口出现了一队黑压压的人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运动。
梁大牙看得分明,一把扯过朱一刀,钻进了路边的树丛里。
果然是队伍,行动显得很仓促,有些乱糟糟的,有人肩挑,有人背扛,看样子带了不少东西。一行约莫五六十个人,急匆匆从东向西而来。走近了才听见喘气声,间或听见有人喊:“快,后面的跟上!”
梁大牙和朱一刀憋着气,一动也不敢乱动。眼下虽然他们已经知道这是中国人的队伍了,可是中国人的队伍多如牛毛,是好是歹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分得清楚的。分不清楚,就不敢贸然行事。
“大牙哥,像是国军。”朱一刀趴在梁大牙的耳边说。
“噢,”梁大牙猴着腰,贼乎乎地盯着路面,点点头说,“像。”忽然又说,“他娘的,那人像是秦一飞。” 说着眼睛就瞪大了,腮帮子倏然绷紧。
朱一刀惊问:“秦一飞是谁?”
梁大牙没有吭气,仍然目视前方,那颗突兀的牙齿咬在下牙上,咯咯作响。秦一飞是土匪姚葫芦的表侄,从前在洛安州读过书,后来到姚家圩子给姚葫芦当管家;是姚葫芦的重要心腹。“你给我把眼睛睁大一点,看着有没有一个缺耳朵的人。”梁大牙恶狠狠地对朱一刀说,然后从裤腰里摸出一把尖刀。
姚葫芦当年是梁大牙的老子梁山泡的把兄弟,俩人合伙做木材生意,姚葫芦贪了昧心钱;被梁山泡削掉了两只耳朵。后来姚葫芦当了土匪,竟然派人把梁山泡两口都杀了。自从日本鬼子打进了洛安州,姚葫芦就跑出了凹凸山,听说到什么地方当什么鸟毛灰司令去了,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撞见了。狭路相逢,梁大牙分外眼红,心里琢磨,一旦瞅准姚葫芦,先手刃了老贼,报了杀父杀母之仇再说。凭他这一身功夫,月黑风高,不愁跑不脱。
不知是侥幸还是缘分使然,梁大牙在那支队伍里没有发现姚葫芦。那支队伍也没有发现他和朱一刀。五六十人的队伍行动起来迅疾无声,看起来像逃命,飞天遁土一般,转眼就没有了踪影。
钻出树丛,朱一刀拍拍屁股问:“咋办?”
“啥咋办?”梁大牙还在懵懂,反问道。
“咱们还往前走吗?”
梁大牙想了一下,说:“当然还得往前走。”
梁大牙寻思,虽然没有见着姚葫芦,但是看见队伍里那个人像秦一飞,这支队伍八成是姚葫芦的了。再一琢磨,这支队伍急急如丧家之犬,八成是被什么人追着,说不定就是刘汉英的队伍撵在后面。前几年,刘团长的队伍既打共产党,又打姚葫芦,要缴姚葫芦的械,曾经开过几仗。跟在后面的假使是刘汉英的队伍,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一来他从军有路,二来他可以给刘团长的队伍带路去逮姚葫芦,于公于私都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朱一刀却不这么想,朱一刀说:“这会儿过的是咱中国人,说不定撵他们的是日本人呢。再往前走,没准要撞鬼。”
梁大牙一拍腰刀:“怕个卵子。是日本鬼子咱就跑,跑不脱咱就拼,拼不过就算了。不是要抗日吗,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鸡巴倒。你要是怕鬼子,尽可以回头去撵姚葫芦。但是咱们有言在先,往后再让我撞上,你恐怕就成朱葫芦了。” 朱一刀吸了一口冷气,他知道梁大牙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当然也清楚,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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