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坐在父亲身边,好奇地扫视着帐中一班少年将军。无意中,她的目光与一个少年略显局促的目光相接了,她立刻凭感觉“认”出了他是谁。她早听说过,在成吉思汗的四位太子中,属四太子拖雷长得酷肖其父。
酒宴的气氛渐浓时,女孩突然起身向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和夫人走去。孛儿帖一直注视着她,双目闪射出思索和慈柔的光辉:“好姑娘,你叫苏如是吗?你一定有什么事?”
苏如深施一礼:“是。我想献上一曲为大汗和皇后助兴。”
音乐声戛然而止。乐师送上火不思,苏如微微一笑,熟练地调了调琴弦。霎时,一支凄凉哀怨的乐曲于手指颤动间流淌出来,仿佛将人们带到了月冷霜寒的夜晚,一位姑娘临风而立,似在怀恋逝去的家园,又似在诉说命运的不公和自己的无助……
札合敢布面色惨白如纸。他万没想到他的女儿会在这种欢乐的场合弹奏这样一支悲凉幽怨的乐曲,这会让成吉思汗怎么想,怎么看他父女呢?
还有一个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那是拖雷。不知为什么,他很怕父汗会责备这位颇有胆量的姑娘。
曲后的一片寂静。这时,孛儿帖的脸上露出了恬淡的微笑:“好姑娘,谢谢你提醒了我,有些事情我确实疏忽了,我很抱歉。”
苏如不胜惊异地注视着孛儿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她一般聪明的女人。“皇后,您真让我吃惊。”她心不由主、发自肺腑地赞道。
“好姑娘,你更让我吃惊,胆识、心计,再加善良美好的愿望,它让你的智慧闪光。告诉我,她还说些什么?”
“她说,鸟儿可以展翅的每一刻都是幸福的,因为有蓝天、大地为之庇护。愿大汗和皇后就是那蓝天和大地。”
“不是每只鸟儿都会在暴风雨中折断翅膀,雨过天晴后它仍能自由自在地翱翔。我保证,一定会让她实现她的心愿。”
“谢谢,谢谢您。”苏如合起双手,慢慢退回自己的位上。她终于帮察如尔姐姐办成了一件事,心里格外舒畅。
帐中所有其他人,包括成吉思汗在内,却始终没有琢磨透苏如与孛儿帖这番对话的真正含义。
乐声又起,帐中气氛重又变得轻松欢快起来。看到札合敢布,不可避免地勾起了成吉思汗对王汗的悬挂,也不知王汗他逃到了哪里,是死是活?
不久,探马送来确切消息,王汗在乃蛮境内惨遭杀害,成吉思汗当即以为王汗报仇为名,兵发乃蛮。
面对蒙古铁骑大举压境,乃蛮元帅可克薛与太子忽出鲁克却因为应该诱敌深入还是主动出击发生了激烈争执,而塔阳汗摇摆不定,致使乃蛮军队坐失良机,全军覆没。塔阳汗和可克薛死在两军阵前,只有忽出鲁克侥幸突出重围。乃蛮,这个昔日的草原强部,所有的辉煌都已成为过眼云烟。至此,成吉思汗终于扫清了统一蒙古的最大障碍。
乌坠兔升,合撒尔的营帐灯火通明。
胜利后,合撒尔一直留在乃蛮部外围。成吉思汗交给他一项重要的使命,如今,他已很好地完成汗兄的重托。
整个大帐中,只有两个人。
坐于主位的是合撒尔。他穿着只在最隆重的场合下才会穿的丝绒礼袍,双目炯炯,恭敬认真地询问着,倾听着。
客座上,同样神采奕奕、毫无倦怠的是一位丰神俊逸的长者:塔塔通阿。
塔塔通阿是一位博学多才的维吾尔族学者,当年,他的旷世奇才为乃蛮部必勒格汗所赏识,将他罗致麾下,封为国师兼掌玺大臣。
乃蛮在必勒格汗的治理下成为一个富足强盛、雄踞草原的大部落,其间莫不包含着塔塔通阿的智慧和心血。只可惜好景不长,必勒格汗去世后,继位者塔阳汗懦弱无能,可克薛大权独揽,国事日非。塔塔通阿处处受到排挤,不得已告病还家。
若不是塔阳汗准备向蒙古宣战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他或许再不会涉身官场。20多年的政治生涯,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他早已心灰意冷。必勒格汗的知遇之恩使他终究不忍坐视乃蛮面临的危险,他力图阻止塔阳汗做出愚蠢的决定,然而……乃蛮终难逃脱覆灭的厄运,塔塔通阿痛定思痛,决定去找出逃在外的忽出鲁克太子,将国玺交给他,以助他重新召集溃散的乃蛮旧部。
他没能走出多远。戒备森严的蒙古士兵捕获了他,并将他解往合撒尔的营帐。他自料必死无疑——他对这位蒙古王爷的威名素有耳闻——内心反而格外平静。他清楚地记得合撒尔的第一句话是:“你真的是乃蛮太傅塔塔通阿吗?”
他承认了。合撒尔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哪里有一点传说中的凶神恶煞的样子?“太好了,塔塔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先生请稍候,待我更衣后再来与先生相见,我正有许多问题想向先生请教呢。”
蒙古王爷显而易见的尊崇打动了塔塔通阿的心,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合撒尔的提问,头一次意识到,他心目中这个尚未开化的民族,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求知欲。后来,合撒尔不无好奇地问起玉玺的用途,塔塔通阿一丝不苟地讲解着,讲完,他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合撒尔不解地问他写了些什么,他回答:“日月明鉴。”
“日月明鉴……是维吾尔文吗?”
“是的。”
“难怪汗兄总说,待平定了草原,我们也要创立自己的文字。”合撒尔捧视着手上的玉玺,若有所思地说。
这是真的吗?成吉思汗会这样说?
塔塔通阿在合撒尔的营地滞留了几天,成吉思汗派来了他的特使镇海。镇海以弟子礼拜见了塔塔通阿。也许是同民族间总会有的连带情感吧,他们一见如故。
处理完公务的合撒尔亲自护送塔塔通阿去会见汗兄。
塔塔通阿在蒙古君臣恭敬的迎视中被引至成吉思汗面前。他没有施礼,抬头镇定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失客气地相让:“先生,请坐。”
塔塔通阿没动。
“我很清楚塔塔先生在想些什么。不过,我有话得说在头里,先生倘若想请求隐退,我可坚决不准!除此,一切都可商量。”成吉思汗说完,爽朗地笑起来,笑声袒露出发自内心的真诚。
塔塔通阿大为震惊。他曾从合撒尔的身上约略看到了这位蒙古大汗的影子,却依然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敏锐、朴实、随意、坦荡……这完全是一种他过去从未遇见的性格。20多年的坎坷经历,他原本不想再出仕为官,如今,面对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他的决心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先生,请坐。”成吉思汗再次催请。塔塔通阿坐下了,睿智的双目中依旧闪现出浅浅的忧伤。成吉思汗并无虚套,倒是很直接、很急切地向这位德才兼备的学者讨教起有关创立蒙古文字的具体事宜了。
对此,塔塔通阿胸有成竹:“每个国家、民族都有自己专用的或通用的语言,但只有语言而无文字不能不说是一种欠缺。文字可以新造,亦可以脱胎于其他民族现有的文字。长城以南通用的汉字其内涵博大精深,惜与蒙古语言习惯相去甚远,很难借用。只有维吾尔语与蒙语相近,不如利用维吾尔语字母,创立蒙古文字。”
“好!就依先生所言!先生还须助我立白纸青册,暂用维吾尔文记载国事。”
“扎。”塔塔通阿诚恳地应道,并未表露出内心的惊奇和对这位蒙古大汗远见卓识的敬佩。
“我命镇海协助你。塔塔先生,我现在正式拜你为蒙古国师。你不仅要帮助我创立文字、制定国策,还要担负起教授我的以及众将臣的儿孙们学习语言文字的重责。等有一天草原归于一统,我们就可以用自己的文字颁布自己的法律,那些全凭口述心记的日子该永远成为过去了。”成吉思汗果决地说,唯眼中依然盛满了温暖的笑意。塔塔通阿深切地注视着他。他终于开始明白是什么力量铸就了这位蒙古大汗辉煌的成功,那绝不仅仅是鼎盛的武功,更是出类拔萃的政治远见。
乃蛮平定,成吉思汗开始着手追击各部残余力量的准备。据情报称:脱黑堂父子、塔尔忽台、不亦鲁黑、忽出鲁克等人已在草原边陲再次集结起来,准备做最后的顽抗。
蒙古大军于是退至撒阿里草原,以躲避酷热的夏季。成吉思汗下令各部认真放驯马匹,只待秋季马肥时,一举完成统一草原的大业。
篾尔乞属部之一的兀洼思部在逃跑途中离弃了脱黑堂,单独驻营于塔儿河附近。其首领塔尔兀森曾跟随脱黑堂参与了一切反对成吉思汗的战斗,乃蛮兵败后,他意识到再与成吉思汗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遂产生了投降的念头。可他深知成吉思汗对篾尔乞人恨之入骨,未必肯原谅和接纳他,不由得终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塔尔兀森有一女忽兰,年方十八岁,面容殊丽,风华绝代,是篾尔乞首屈一指的美人,也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忽兰不忍见父亲终日忧烦,一定要父亲讲出心事,塔尔兀森无奈,只好将满腹心事和盘托出。忽兰静静听着。塔尔兀森讲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忽兰却眨眨眼睛,笑了:“父王不必发愁。不就是要成吉思汗接纳我们吗?这有何难!”
塔尔兀森双眼一亮,急切地问:“女儿有何妙计?”
“哪里是妙计,笨办法而已。不过女儿自信可以百发百中。”
“说来听听。”
“父王只需将女儿作为两部结盟信物献给成吉思汗,何愁不能如愿以偿。”
塔尔兀森当即泄了气:“我当什么好办法!原来是让我卖女求荣。”
“父王,您别说的这么难听嘛。这件事……”忽兰顿了顿,脸上一红,“是女儿自愿,不干父王事。”
“你真的想嫁给他?”
“父王,您不妨冷静想想,您与成吉思汗交手胜算几何?倘若父王兵败,女儿又如何能够幸免?再说,当今草原,除了成吉思汗,又有谁配娶女儿呢?”
“可……”
“父王,您还有别的什么顾虑吗?”
“倘若他令你失望呢?他毕竟与你年岁相差悬殊。”
“即使失望,女儿也认了。只要女儿一身能换得父王和部落的安宁尊荣,女儿别无他求。您就别再这样瞻前顾后的了。”
“唉,问题是父王觉得心里不舒服。”2360
“父王!”
“罢!罢!女大不中留,就依你!”
忽兰笑了。
父女俩商议后,由塔尔兀森带上换了男装的女儿,亲往求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接受博尔术的劝告,在他的临时行帐接见了塔尔兀森。他带着一丝鄙夷听罢塔尔兀森陈明缘由,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对篾尔乞人的成见和仇恨使他无法相信塔尔兀森的归降诚意。不仅如此,他还对塔尔兀森献女求和的做法有些迷惑和厌恶。塔尔兀森说完,他冷冷地问了一句:“你当我是酒色之徒吗?”塔尔兀森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博尔术趋前低声解劝:“大汗息怒。塔尔兀森岂有轻辱大汗之意?既然他自愿献女求和,大汗不如传其女忽兰亲验视之。无论留否,都望大汗念在塔尔兀森主动归降的分儿上,善待他父女二人。”
成吉思汗一生,与博尔术最为投契,凡博尔术所奏,很少不加采纳。他命塔尔兀森起身,赐座,并传忽兰入见。
忽兰款款行于群臣惊羡的目光中。好一个芳兰竟体、娉娉婷婷的女儿,如同一轮明月骤然升起在帐中。“忽兰参见大汗。”忽兰停在成吉思汗案前,跪地施礼。
没有回答。成吉思汗恍若中了魔法般,只顾目不转睛地呆呆注视着忽兰。所有的女子都在忽兰面前黯然失色,甚至耶遂。
一抹红晕浮在忽兰白玉一般的脸上,她再次启奏:“臣妾参见大汗。”那声音,益发如柳莺娇啼,千回百啭。
博尔术急忙咳嗽一声。成吉思汗这才醒悟过来。“请起。”他温声说道。塔尔兀森将成吉思汗的神态尽收眼底,心中暗喜。果然,成吉思汗不再追究塔尔兀森多年与他为敌之罪,命塔尔兀森前去招降他留在塔儿河附近的部众。
与此同时,成吉思汗第一次得到了关于桑昆的消息。那一日,桑昆与父汗离散,逃到西夏地界,靠劫掠为生,后被当地居民驱逐。他又逃到维吾尔地界,仍靠劫掠为生,当地人对他恨之入骨,设计捕获了他,并将他绑在树上鞭打致死。恰好镇海回乡探亲路过,一眼认出了他,奈何救之不及。镇海安葬了桑昆,回来后将此事向成吉思汗如实做了汇报。他讲完后,成吉思汗与他相对默然,许久未置一词。他们在为桑昆惋叹,昔日强大的克烈太子,竟然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由于忽兰的得宠,塔尔兀森得以继续拥有自己的领地和部众。不知是篾尔乞人的血管里天生流动着不肯安分的血液,还是塔尔兀森不能满足现有的一切,一日,当成吉思汗围猎离开时,他率领部众抢夺了蒙古部的辎重,反叛而去。他们退回塔儿河附近,依山据险,立营扎寨,准备顽抗。
成吉思汗惊闻变故,立刻罢猎,并派曲出、朝伦领兵征剿。临行前,二将请示对塔尔兀森的处置,成吉思汗稍一沉默,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了一个冷酷的字眼:杀!
二将衔命而去。
成吉思汗回到寝帐,正焦急等候他到来的忽兰哭着为父王求情。
成吉思汗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忽兰,毫不为之所动。
他不能饶恕!为了忽兰,他已经对塔尔兀森做了最大的克制和让步。忽兰不会理解他沉埋的仇恨,如果他再原谅,他就更加无法面对另外一个女人,一个被篾尔乞无情地蹂躏过的女人。忽兰,你知道她的苦难有多深重?你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为我们夫妻、父子留下的阴影有多深重?他的心在说:恨我吧,忽兰,我只能让你恨我。
忽兰悲痛欲绝。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成吉思汗虽然爱她至深,却从未真正原谅过她的父亲、她的部落,篾尔乞在丈夫心里永远是不可饶恕的。父王啊,你是多么宠爱你的女儿,可女儿连留住你的生命也做不到……不!女儿宁愿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