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术无心观看比赛,心里只惦着华歆。可他又不好意思托词离开,正心神不定间,蓦然瞥见塔塔通阿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向赛场一侧走去,其中就有华歆。他顾不得再矜持下去,向成吉思汗说道:“大汗,臣……”
成吉思汗笑视巴尔术。
“臣想离开一下。”他鼓起勇气说。
“哎,朕不是早说过,你们随意嘛。”
阿尔思阑目送巴尔术走远,脸上浮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成吉思汗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赛马场内。
比赛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冠军之争正在齐头并进的速格纳黑和察合台之间展开。速格纳黑和察合台所乘皆是追风逐电的宝马,骑技也不相上下。成吉思汗暗暗希望速格纳黑能够战胜察合台——察合台已连续几年在大赛上夺魁,成吉思汗担心他会因此滋生骄意。
事与愿违,速格纳黑仅以一个马头落败于察合台。
速格纳黑催马来见成吉思汗,满脸不服气的样子:“他还参加哪项比赛?他参加哪个我参加哪个,我非和他比个高低不可。”
速格纳黑倔强的语态颇令成吉思汗喜爱:“他参加所有项目的比赛。待会儿你可以跟他比试摔跤。”
“他叫什么名字?”
“察合台。”察合台直至赛前才从驻地赶回主营,所以速格纳黑并不认识他。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中,只有窝阔台、拖雷在欢迎宴会上露过面。
“速格纳黑,你去参加摔跤比赛,朕和阿尔思阑亲去为你助威。有没有信心赢他?”
“有……”回答有些勉强。
成吉思汗锐利地看着他:“没有一试前不能想到输。”他温和而又果决地说。
“是。”速格纳黑肃然。
速格纳黑尚且不知察合台何许人,当他最终奋力将察合台摔倒在地接受成吉思汗的祝贺时,十分得意地对察合台说:“我们扯平了。”
察合台从地上爬起,苦笑不迭。让父汗看到他这副狼狈样,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成吉思汗欣慰地打量着身材匀称健壮、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速格纳黑,从斡歌连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錾金马刀,亲自为他佩带在身上。
速格纳黑谢恩,随即注意到什么:“他呢?”显然,他发现察合台不见了。
“你还想找他继续比试吗?”成吉思汗含笑问。
“比赛有的是机会,我想跟他交个朋友。”
“你可以去射箭场寻他。”
阿尔思阑一直不离成吉思汗左右,这使成吉思汗很是高兴。他俩最谈得来。其实成吉思汗早知道巴尔术去了哪里,而速格纳黑又在年轻好动的年龄,正如他对阿尔思阑所说:让巴尔术、速格纳黑陪咱们两个老家伙,未免太难为他们了。
将女儿华歆许配给巴尔术时,成吉思汗并不知道巴尔术是个怎样的人,但巴尔术给华歆的聘礼是个美丽富饶、繁荣昌盛的国家,这便足够了。他首先是蒙古大汗,其次才是父亲。他希望女儿幸福,然而一切必须以保证蒙古国的利益为前提。
巴尔术让他感到放心。短短的接触,他坚信自己的眼力。
当阿尔思阑得知察合台是成吉思汗的二太子时,不由得萌生了见见大太子术赤的愿望:“大汗,因何未见大太子?”
成吉思汗稍稍一愣,神态随之有些微妙的变化:“怎么?”
“臣久闻大汗有四位太子,个个足智多谋,能征善战,臣早想一睹四位太子风采。莫非大太子未回汗营?”
“他也是刚回来,朕想他一定与拖雷在一起。”
阿尔思阑不好再追问下去。
“陪朕随便走走,如何?”
“臣愿奉陪。”
说是随便走走,阿尔思阑很快发现成吉思汗着意寻找着什么人。不用问,他在找儿子术赤。
即便阿尔思阑也听说过有关术赤的身世之谜以及他与他父汗之间那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严格说起来,术赤比其父更具传奇色彩。他年纪轻轻却战功显赫;他是个优秀的统帅,却性情阴郁、落落寡合;他为他父汗的事业东拼西杀,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仍然得不到应有的认可……凡此种种,都为他的一生笼罩了一层悲剧性的神秘色彩。
成吉思汗的脸上忽然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阿尔思阑,跟朕来吧。”他轻松地说,向一人群聚集处走去。
他停在一位青年身后,青年回头看见是他,笑容立刻消失了。
阿尔思阑向场内张望了一眼,只见四太子拖雷正同一位体格健壮的跤手扭战在一起。
“术赤,你来见见阿尔思阑国王。”
术赤顺从地向阿尔思阑深施一礼:“术赤见过阿尔思阑国王。”
阿尔思阑急忙还礼。四目相对时,阿尔思阑微觉尴尬,他发现他实在想不出来该对这位太子说些什么。术赤同样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阿尔思阑和术赤一同向场内望去,获得胜利的拖雷正笑容满面地挤出人群。
人们发现了成吉思汗,立即将他团团围住。“大汗,您与四太子赛一场。”不知是谁提议。
拖雷显然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向大哥身后躲去。他怎会是父汗的对手呢,成吉思汗的摔跤史上还没有过失败的记录。
拖雷越是躲,人们起哄得越是起劲。他们可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大哥,你上。”拖雷转而怂恿术赤。谁也不曾见过术赤在公开场合与他人比试,拖雷早存了一份心,想看看大哥的身手。
成吉思汗以一种特别的目光注视着两个儿子,似赞许,又似鼓励。
稍一犹豫,术赤默然向前跨上一步——他准备迎战父汗了。喧嚣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人们自动腾出一块场地。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成吉思汗的唇角,在全神贯注研究他们父子二人的阿尔思阑的眼中,这微笑其实充满了真正的温情和慈爱,如同寒冷的空气里阳光闪耀,使人备觉其温暖和可贵。
术赤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做任何准备便向父汗发起了进攻。他的攻势凌厉,给人以仓促之感。
只有成吉思汗明白,术赤的进攻意识十分稳健和清醒。父子相持良久,他竟未发现儿子的一个破绽。术赤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滴水不漏,假如他此刻是场外的一名旁观者,观看术赤的比赛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场外众人也一反常态,鸦雀无声。这是他们迄今为止看到的最扣人心弦、最紧张激烈的摔跤比赛了,只不过,成吉思汗与长子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也让他们不好随便倾向于哪一方。
摔跤场上无父子,只有对手。
成吉思汗从容应战,却头一次不是那么信心十足,术赤是他几十年来遇到的最难对付的对手。
术赤也从未比得像今天这样艰难。他并不计较输赢,输给成吉思汗,那在谁的心目中都仿佛天经地义,他只不过要将平生所学所练发挥到极致罢了——人的一生不可能总会体会到这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一次、两次……成吉思汗成功地化解了术赤的进攻,但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他一个防不胜防的下绊,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术赤下意识地单膝跪地,伸手去扶父亲。在那短而又短的瞬间,术赤仿佛找到了只属于他和父亲的世界。父亲握住他伸出的手,深情地凝视着他,眼中没有笑容,但有……爱。
欢呼声骤起,术赤的目光急遽地离开了父汗。
成吉思汗已站起身,拍了拍手。虽然成吉思汗被儿子摔倒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仍然是他们英勇无畏的大汗。
拖雷兴高采烈地拍了拍大哥的肩头,那神态比他自己夺了第一还要兴奋,还要激动。
不管承认不承认,不少人都开始以新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这位性情孤僻的大太子了。阿尔思阑正想向术赤祝贺,却为他落寞的表情大吃一惊:哪里有半点胜利的喜悦,术赤完全像个局外人,如果说整场比赛在他内心还留下什么感触的话,那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阿尔思阑,想不想陪朕去看看射箭比赛?”成吉思汗一脸笑容,与他的儿子恰成鲜明对比。阿尔思阑简直有些糊涂了,他们父子俩到底谁赢了?
“啊……好。”
“你们俩呢?”成吉思汗看着拖雷,阿尔思阑却明显感到他在问术赤。果然,拖雷望着术赤没作回答。
“我们随后就到。”术赤淡淡地说。
“三艺”比赛,因参加人数太多,分成几个赛区。成吉思汗本身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又有阿尔思阑相陪,自然不肯安静地坐在金帐中。他随意走动,到傍晚时,阿尔思阑感到坚持不住了,他依然精神抖擞。他那种似乎使不完的精力真让阿尔思阑羡慕不已。
阿尔思阑亲眼看到了蒙古百姓是怎样热爱、怎样拥戴他们的大汗。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那里掀起欢乐的浪潮,人们欢迎他,使跟随他的人都感到荣耀。同时这位大汗又是细心的,他发现阿尔思阑倦怠的脸色后邀他一同返回金帐。“小伙子们今晚是不会睡觉了,我们可得休息了。”
蒙古之行不用说在巴尔术、阿尔思阑、速格纳黑的心中各自留下了不同的印象,可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感到愉快,淳朴好客的蒙古众人已经成了他们的朋友。
在远离成吉思汗军营的另一地,此时也另有两个素昧平生却又一见如故的人。他们中一个三十多岁,另一个已五十出头。仔细一看才知道,年轻者正是瑞奇峰,而年长者则是成吉思汗避难于巴勒诸纳湖时以一千多只羊无偿奉送的维吾尔商人阿三。
瑞奇峰的身边还有一位黑纱遮面、体态窈窕的年轻女人。
偶然相逢,短暂相聚,很快又要各奔东西。阿三要去蒙古拜见成吉思汗,瑞奇峰则要返回河北沧州。别时,瑞奇峰特意请阿三到他帐中小坐。这一次,瑞夫人素面相见,阿三立刻被她国色天香的容颜惊呆了。
瑞奇峰有些礼物托阿三转呈成吉思汗:一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两只莹润无瑕的玉如意,一套成色十足的纯金酒具,一副金马鞍和一柄削铁如泥的波斯刀。这份礼物,已足以抵得上一个部落的贡品。
阿三正惊叹时,瑞奇峰又捧出一只红木小匣:“这一件是内子的礼物。其他尚不重要,唯这件望尊兄务必亲手献与成吉思汗。”
阿三为瑞奇峰庄重的语态打动,双手接过木匣。木匣很轻,好像里面什么东西也没装,但阿三只让疑惑在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放心吧,你托我办的事,我自会尽心竭力。”
瑞奇峰亲将阿三送上驼道。当他回到自己的帐子时,年轻的妻子正静静地等候着他:“他走了?”
“走了。我们也该起程了。你在想什么,祺儿?”
“我在想,他收到我们的礼物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他会感到由衷的欣慰,真的,就像我一样。你终于肯忘记过去了。祺儿,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对不起,奇峰,这两年让你为我操了不少心。我……”
“祺儿,”瑞奇峰深切地凝望着心爱的妻子,温柔地责备:“别再说傻话了。其实,瑞奇峰能娶你为妻,已是老天对我的格外垂赐。今生有你,夫复何求?”
“奇峰……”
“祺儿,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我们一同去拜访他如何?”
“不!不!我不想见他!心结已解,解开的是父辈的恩怨。至于我,我只想远离他,远离战争。”
瑞奇峰不再坚持,只用深情的拥吻表达了他对妻子无尽的挚爱。
初识祺儿,她还是个年方12的小女孩,那时教她练剑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或许姻缘皆有天定,他始终不肯娶妻,苦苦地、痴迷地却不知在等什么人。直到那一年女扮男装的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第一次为之怦然心动。即便如此,其后相处的半年,他依然恪守师礼,若非祺儿不辞而别,他恐怕只能将这份倾慕永远深埋心底。
祺儿回蒙古寻父的3年,也是他四处寻找祺儿的3年。一次次失之交臂,一次次忧心失望,他再无法欺骗自己:祺儿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至爱。
札木合被捕乃至被杀的消息得到证实后,他预感到祺儿会去寻成吉思汗报仇,便匆匆赶往汗营。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但幸好没铸成什么大错。报仇不成的祺儿精神几近崩溃。为了祺儿,他歇了手上的所有生意带着祺儿做了一趟西域之行。异域风情、沿途景致,渐渐治愈了祺儿心头的创伤。不知不觉中,师徒间的感情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光飞逝而过。在札木合死后两周年,他陪着祺儿回到了豁尔豁纳黑川,在札木合的墓前,他们意外地看到一个身材挺拔匀称的青年正在作礼祭拜。
当青年转过身来时,他和祺儿都愣住了,原来是拖雷。
拖雷见到他们又惊又喜。他告诉祺儿,这两年,一直是他代父汗来祭拜札木合首领的。他父汗说,无论札木合做过什么,都不失为一位有作为的草原英杰,真英雄永远值得敬重。
分手时,拖雷诚挚地对祺儿说:“知道你平安无事,我父汗不知会有多高兴呢。祺儿姐姐,无论你是否原谅我父汗,都请你相信,自你走后,我父汗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惦记着你。”
这次相见改变了祺儿。离开豁尔豁纳黑川那天,她问瑞奇峰:“过去的一切好像一场噩梦,现在,我想重新开始生活,你能帮我吗?”
回答不言而喻。从那以后,瑞奇峰如愿与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了……
阿三出人意料的拜谒显然给成吉思汗带来了极大的愉悦。阿三在成吉思汗面前,既无任何骄得之色,也无任何谄媚之态。当年在巴勒诸纳湖,也可以说正是阿三这种不卑不亢的禀性引起了成吉思汗强烈的共鸣。
交谈间,成吉思汗不觉回忆起他与阿三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时朕走投无路,情状很是狼狈,是吗?”
阿三微笑:“大汗,磨难有时可不是坏事啊。”
“你说得没错。朕小的时候,额吉常对朕说:磨难是试金石。对于这一点,朕体会最深的还得说在巴勒诸纳湖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回那里看上一眼?那里的湖水是否已经彻底干了呢?”
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