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帐分宾主落座,惠勒答尔迫不及待地问道:“铁木真首领师承何人?一手好剑使得真可谓鬼神莫测。”
铁木真不料有此一问,颇觉意外地笑笑:“哪里有什么师父啊!小时候,和弟弟们一处狩猎,看虎豹相搏、鹿鹤嬉戏,自己琢磨的。”
主尔台伸出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首领天赋,果真非常人能及。今晨我与惠勒答尔路过札木合首领的营地,正见你与纠察尔比试。你后来使出的剑路看似不守章法,实则占尽先机,所以这半天我和惠勒答尔一直在猜测你的师父是谁——原来却是自己!”
铁木真这才恍然大悟:“怎未见你们?”
“我们没过去。”惠勒答尔笑道,“纠察尔为人傲慢凶悍,武艺高强,自出道以来,还只败在俩人手下,一个就是首领你。”
“另一个呢?”
“木华黎。”
“木华黎?他又是怎样一个人?”
“在札答阑有两句话这样评价他:没有木华黎驯不服的烈马,没有木华黎射不中的鹰隼。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铁木真遗憾地摇摇头:“如此说来,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勇士了?” “岂止是勇士!应该说是一位勇谋兼备的奇才才对。”主尔台接过话头,由衷地称赏。
“这倒怪了,既有这等奇人异士,我如何从未听札木合安答提起过?”
“这个么……”惠勒答尔与主尔台对视一眼,神情立刻变得谨慎起来,“我们也不能确知详情。木华黎是古温将军的独子,札答阑得有今日威势,是古温将军追随札木合首领的父亲、已故的宝力台首领一手创建的。宝力台首领死后,又是古温将军将年幼的札木合推上了盟主的宝座,谁知最后,古温将军死得十分蹊跷,也十分悲惨。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即使那时,当事人也对所发生的一切讳莫如深,如今事过境迁,别人自然更无法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恩怨纠葛了。”
铁木真无意探究别人的隐私,适时地扭转了话题:“但不知这位木华黎家住何处?”
“莫非你有意结识他?”惠勒答尔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铁木真。
铁木真默认了。
“在札答阑部与亦乞列思部之间,你找一个人,他是古温将军家昔日的总管,名叫温都。古温将军去世后,是这位义仆将木华黎接到身边照料的。”
“你对他的情况这样了解,想必与他很熟吧?”
惠勒答尔摇头笑了:“哪里。其实我与木华黎没有任何交往,木华黎生性孤傲冷僻,一般人想接近他也难。我告诉你的这些,多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这个人在人们心目中如同一个谜,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可以解开谜底。若首领对他有兴趣,不妨试试,或许能够成功。”
“此话怎讲?”
“一个小秘密:这是我与叔父多年一赌。”惠勒答尔向主尔台递了个眼色,狡黠地笑了。铁木真的好奇心越发被激发起来了。
第三章 凋零的“薰衣草”1
次日,趁营中无事,铁木真不通知任何人,托了猎鹰海冬青,独自一人向黑川方向驰去。已经踏上进入黑川的林间小道了,突然,一直乖乖停落在他肩头上的海冬青凌空飞起,盘旋数周后又“嘎嘎”叫着向前飞去。铁木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策马紧紧相随。
尚有数箭之地,铁木真便明白了海冬青惊飞的原因。原来是一位驯手在追赶一匹埋头疯跑的野马,从他手持套马杆的骑姿来看,他正于追逐中寻找着合适的时机与角度。
驯马常被视做勇者的游戏,一向最具刺激性和挑战性,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勒马静观那人身手如何。
转眼间,驯手追到野马近前,果断地将手一扬,套马杆分毫不差正中目标。铁木真暗赞一声,继续注目观看。
野马虽被套住,却不肯服输,它又蹦又跳,奋力挣扎。谁知恰在这万分紧张的时刻发生了意外,驯手的套马杆突然折断,驯手仰面朝天向后摔去。
铁木真大吃一惊,正欲上前相助,却又目瞪口呆地停住了。只见驯手非但没有摔下,相反,他借着落势钩镫换脚,将一只脚钩在马镫之上,紧贴于马肚一侧,仍对野马穷追不舍。及得迫近时,驯手抛下半截套马杆,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在了野马的背上。
野马身上忽添重负,顿时野性大发,它长嘶一声,前蹄凌空跃起,马身几近竖直。然而,任凭它怎样奔跑跳跃,驯手都如同粘在它身上似的。如此几番较量,野马终于精疲力竭,打着响鼻,无奈地低头服输了。
驯手此刻也是一身热汗,他跳下马背,心满意足地拍拍马脖。那马回过头,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异常温驯。
此时,铁木真已来到近前。虽然听到了马蹄声,驯手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未动。
铁木真赞道:“这位壮士,好身手!”他毫不掩饰内心的钦敬之情。
驯手循声回头。刹那间,他觉得浑身血液好似停止了流动:难道会是他吗?
铁木真显然更吃惊,驯手的年纪之轻大出他的意料。
“您……”
“在下铁木真。请问壮士大名,属哪一部族?”
果然是他——想见而不得见的铁木真。
“我叫木华黎,主尔勤人氏。”驯手腼腆地回答,全无平日的冷肃。
木华黎!
他真的就是惠勒答尔口中的那个木华黎吗?
仅仅在昨天,铁木真才听到木华黎这个颇富传奇色彩的名字。正因这个名字太过响亮,使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木华黎会如此年轻。说真的,方才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说他也很难相信一个驯手在套马杆折断之后,不但有惊无险,还相当果断、相当漂亮地驯服了野马。尤其是木华黎借着落势钩镫换脚那一瞬,给铁木真的感觉仿佛木华黎的身体在临落地时忽然折为两截。仅此一招,足令铁木真对木华黎那超乎寻常的敏捷、胆气和应变能力叹为观止;仅此一招,亦足以证明主尔台、惠勒答尔对他的推崇绝非虚谬……
铁木真稍稍走近几步,用一种鉴赏的目光端详着面前的野马。
这是一匹体格壮硕、雄健无比的宝马,遍体通黑,毛色乌亮胜如闪缎,除马蹄外全身上下绝无一丝杂色。而它的奇特之处也在于,它的四蹄纯白如雪,好似刚刚踏雪而行。
踏雪而行……踏雪神驹?居然是踏雪神驹!
踏雪神驹堪称马中极品,通常生长在崇山峻岭中,矫捷机警,性烈如火,常人见都难见,更别提驯养在侧。当年,铁木真的叔祖忽图赤汗曾得到过一匹,此后便如绝种一般,不意今日在这里得识,铁木真简直喜不自禁。
“好一匹烈马!”他不知赞马还是赞人。
木华黎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地说:“越烈性的马,一旦驯服,就越能成为驯者的伙伴。铁木真首领,您若喜欢这匹踏雪神驹,不妨将它留在身边。”
铁木真看看木华黎,脸上既无惊奇之色,更无推辞之意:“那我愧领了。”他喜悦地说,坦率质朴,一如心境。
木华黎很久没有这般心动的感觉了。原来这世上最令人心折的永远莫过于男子汉那全无虚伪矫饰、坦荡如砥的襟怀。一个真诚的人又怎会拒绝真诚的馈赠?何况还是惺惺相惜的英雄。
铁木真伸手从腰间摘下宝剑:“木华黎,我们一见如故,这柄剑请你收下,权做纪念。”
木华黎接剑在手,立刻认出:“这不是那对在草原上久负盛名的金星银鹰剑中的金星剑吗?我不能……”
铁木真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难道一柄剑还能比人更重要?你不必推辞,此剑正合你用!对了,我还想问你,你既是主尔勤人氏,因何又到了札答阑?”
“此事一言难尽,纠缠着两辈人的恩恩怨怨,首领若有兴趣,改日听我细述。”
铁木真点点头,拉着木华黎席地而坐;俩人随意地攀谈起来。
因与木华黎相谈甚洽,铁木真返回营地时已近黄昏,他顾不得吃饭,急切地唤出妻子,非要她去欣赏一下他新得的宝马良骥。
孛儿帖对马不在行,不过,单看丈夫那副得意的样子,她也知道这马有些来历。“这马是你驯的吗?它的样子够凶的。”
“你还没见过它真正凶的时候呢。说实话,就是我驯这马,也需费许多功夫。”
“听你说话的语气,这马是别人送你的了?”
“不错。你猜猜看,会不会是一个有漂亮女儿的老头?”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既得马,又得人。”
“你呢?果真如此,你吃不吃醋?”
铁木真朗朗笑起来。夫妻俩正彼此逗趣,博尔术来了。看到他,铁木真十分高兴:“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新得的马如何。”
博尔术双目微闪,脱口而出:“踏雪神驹!”
铁木真敬佩地看着他:“好眼力!”
“您从哪儿得来的?”
铁木真并不相瞒,将他目睹木华黎驯马以及由此与木华黎相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博尔术。
“木华黎……”博尔术重复着这个名字,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好像知道什么?”
“我听忽必来谈起过他。”
“忽必来?”铁木真的脑海里迅速掠出一个形象:结实的骨架,忠厚的外貌,一蓬络腮胡子与朝伦堪称伯仲。“我想起来了,这位忽必来是隶属巴鲁赤思部的一位年轻将领,对吧?”
“对,是他。”
“他怎么说?”
“他所说决非一家之言,不少人都作如是观:木华黎是位胆识兼备的文武奇才,可惜为人孤傲冷漠,不易接近。”
铁木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木华黎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非但不孤傲、冷漠,相反处处表现出一种天性的爽快和坦诚。
铁木真一生不唯嗜才如命,而且慧眼独具。虽是短短的接触,但他已认定,以木华黎之才,比起人们的赞誉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费解的倒是惠勒答尔闪烁其词地提到的木华黎与札木合之间的恩怨纠葛。博尔术好似看透了铁木真内心的疑惑,他一语道破天机,让铁木真大吃一惊:“忽必来还说,木华黎与札木合首领有杀父之仇。”
原来如此!
“首领,下一步您有何打算?”博尔术饶有意味地问道。
铁木真会心一笑,不置一词。
5月的一天,铁木真正在帐中与博尔术推敲着即将开始的军队训练时,帐门被撞开了,别勒古台惊慌的表情和变了调的声音一同出现在帐中:“大哥,不好了,术赤出事了!”
“他怎么了?”铁木真霍然站起,颜更色变。
“他被惊马踏伤,一直昏迷不醒。”
铁木真如遭雷击,急忙奔出大帐,策马如飞而去。
此刻,在术赤的帐中,莫日根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术赤处理着胸部的几处踏伤,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在左胸,马蹄在这里留下了致命的一击。
当大夫终于满脸疲惫地停下来时,铁木真竟什么都不敢问了。
莫日根回视铁木真:“首领,你派个人随我回去配药,另外派人在附近给我备一空帐,这些日子我不能离开公子左右。”
“好,别勒古台,博尔术,你们俩人速去安排。”
“扎。”
莫日根正欲出帐,铁木真唤住了他:“莫日根大夫,请您实话告诉我,术赤他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莫日根直视着铁木真汗水涔涔的脸,坦率地回道:“孩子太小了。但愿他能逃过这场劫难。”
“您……您一定要想法救活他啊。”
“我会尽力的。”
当帐中终于只剩铁木真一人时,他再也控制不住揪心的懊悔,一下子跌坐在儿子身边。假如可能,他真想代儿子去承受这场意外的灾难。
似乎过了很久,别勒古台和博尔术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玉苏。
“大哥,一切都安排好了,额吉正在照顾大嫂,我没敢惊动她。”
“你大嫂……也好,此事切莫让她知道。”
“我懂。大哥,要不……一会儿你别去了。”
不去怎么能行?
一会儿札木合要带隶属札答阑联盟的十几位部落首领前来观看乞颜的军队训练,他这个军队统帅如何能不到场?可儿子……他忧虑地注视着儿子青紫的小脸,好不容易才狠下心肠:“大夫,玉苏,术赤就劳你们费心了,我一定尽快赶回。”
他率先走出帐门,连头也没敢回。
乞颜的军队训练一向一丝不苟,这与上至统帅下至各部将领的严格要求、以身作则有着密切的关系。精明的札木合不得不承认,铁木真带兵的确很有一套。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借机探一探安答的真正实力。
除了个别几个人,没人觉察到铁木真的不安。铁木真根本不敢去想生命垂危的孩子。或许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不容他稍稍缓解一下焦灼的心情,一匹快马急驰而至:“首领,夫人……夫人情况不好,老夫人让你赶快回去!”
铁木真屹立不动,脸色早已变得铁青。
将士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停了下来,队形有些散乱。札木合驱马上前,正欲张口,铁木真厉声喝道:“继续练!”声音不是很大,却透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和力量。
操练继续进行。
此情此景,不唯乞颜将士,即令那些前来观看训练的人也不能不为这位年轻首领坚定如铁的意志所感动。
报信的士兵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铁木真始终没问一句妻子的情况——不是不想,而是怕知道实情后再难自持。
还有儿子……铁木真只觉得时间好似停滞了一般,紧紧咬着的嘴唇已然现出几个血印。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 原谅我吧,孛儿帖,我无法为私事而放弃训练,没有铁的纪律就带不出铁打的军队。你一定要挺住,求你了,无论如何要挺住——等我回去。
札木合含义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铁木真挺直的脊背上。
这个人真的是铁石心肠吗?如果换了孛儿帖是他的女人,他宁可失去世间的一切,也会在她需要时赶回到她的身旁……
孛儿帖的情形的确越来越糟了。难产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在剧烈的痛楚中更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