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之脚下一软,当即也跟杨念之一起跪下。
昔日,萧太后不好将甘从汝之父的字画要去,乃是因为少了“名正言顺”几个字——太后虽垂帘听政、立身于万万人之上,到底甘从汝是她外甥,对外甥下手,总要给其他亲人一个交代——如今,萧太后大可以拿着甘从汝不孝,糟蹋他父亲字画为由,将字画悉数纳入囊中。
张信之心知甘从汝是宁可将字画送给一个没什瓜葛的女子,也不肯将字画交给太后,任凭太后在心里玷污他父,当即随着杨念之磕头不止。
“求七娘看在五郎一片深情的份上,好歹收下字画。五郎既然说了是给七娘做嫁妆用的,便不会再在这事上纠缠七娘。”张信之咚咚地几个响头,就将额头上砸出一片淤青。
骆氏、游氏俱不赞同夏芳菲收下,夏芳菲疑惑杨念之给张信之说了什么,能叫张信之立时改了心思,当下道:“别再磕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今次,哪怕你们将头磕得面目全非,我也不会收下。”
张信之忙道:“看在五郎救了夏刺史的份上,也不肯收吗?若非五郎抓了梁内监,梁内监因此也被龙津尉看押起来,梁内监早派人去追杀夏刺史了。”
“无凭无据,我怎会信?”夏芳菲道。
“……求七娘看看字画,七娘看过了字画,若是不喜欢,我们两个就再不为难七娘。”张信之不信一场变故,会将夏芳菲整个人都改变了,在他心里,他总觉,夏芳菲应当还保留着两份曲江江畔上那女子的两分风骨,那风骨不是什么三贞九烈,而是类似于文人的“惺惺相惜”。
夏芳菲坐着不动,杨念之因张信之的话,当即与他一同打开箱子,将里头的字画一一拿出来给夏芳菲看。
夏芳菲先耷拉着眼皮,随后闻到一股墨香,终归在杨念之、张信之的锲而不舍下,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面前的卷轴上画着气派磅礴、霸气沉稳的五岳之尊,心叹果然那狗收藏的东西不是寻常之物,再看画上题字,又觉字如其人,写这字的人,定然傲骨铮铮,只是字里不知为何,总有一股抑郁之气,待最后看向印章,才目瞪口呆地想:莫非那贱、人是认真的?竟然将他父亲……不,应当说,她以前怎没想到那狗还有这么个有名望的父亲?那狗为讨得女子欢心,不,为了给一个见过几面的女子下绊子,就抬出了亡父留下的字画,实在是不孝之极。
游氏不懂这个,暗暗问骆氏:“这些字画,可值些银子?”
骆氏道:“若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民间流传的甘黎字画少之又少,可谓是有价无市,于是这么些年,鲜少有人还知道书法名家的甘黎。夏芳菲知道,也不过是受到夏刺史熏陶罢了。
骆氏不知,恰是因萧太后,甘黎的字画才一一流入宫廷,只有鲜少几幅流落民间。
游氏目光热切起来,动了劝说夏芳菲留下字画的念头。
“那狗……你家五郎,是否送过字画给别人?”夏芳菲攥着拳头,因价值连城,
生怕收下了字画,就要给夏刺史戴上一顶收受贿赂的骂名。
杨念之道:“没……”
“送得多了,五郎是个多情种子,但凡看上了哪个女子,就爱先用他的美色诱惑,继而再用金钱引诱,实在求不得了,才送出字画给那女子做嫁妆。不独七娘,长安城里,还有十几个女子收到画了呢。”张信之道。
夏芳菲眉头蹙起,不由地可怜起甘黎有此不肖子孙,当下又问:“不是说郡王被看押住了吗?怎地里头的东西还能随便送出来?”
张信之笑道:“已经在龙津尉那提过了,七娘不信,骆家门外还有等着押送我们回府的龙津尉呢。龙津尉既然知道,那就是在太后也知道的事。七娘只管收下,莫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算贿赂吗?舅妈,且叫舅舅、表哥去问一问外头的龙津尉。”夏芳菲心下矛盾不已,又是不忍甘黎的心血被个浪荡子糟蹋了——虽与甘黎素昧平生,但望见那看似洒脱却透露出一股抑郁之气的字画,惺惺相惜四个字,便萦绕在她心头;左右权衡一番,觉得若这字画不算贿赂,那以那狗四处招蜂引蝶的行径来看,就果然如张信之所说,这字画实在算不得什么,满成安城得了字画的女子多着呢。可张信之两个这般急切地盼着她收下,其中又大有蹊跷。
“好,我去叫他们问一问。”游氏眼中,那几箱子字画就如几箱子金砖银砖一样,赶紧亲自去跟骆澄、骆得意说话。
“你们且等一等,再拿了字画给我瞧瞧。”夏芳菲犹豫不决,却想将字画先欣赏欣赏,怎么说,既然都送到眼前了,就算不收,也要看一眼。
“是。”张信之、杨念之看夏芳菲动心了,赶紧持着字画拿到她眼前,叫她细看。
夏芳菲先为画中意境连连赞叹,再细细看构图、着墨、笔锋,半日叫张信之、杨念之将字画放在案上,叫她自在些赏鉴,最后又叫柔敷、惠儿研磨,在一旁临摹起来。
夏七娘欣赏字画的速度,比五郎酒醒的还慢。张信之一边怕龙津尉那边露陷,一边有些疲惫地看着夏芳菲兴致勃勃地临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见骆澄过来,赶紧迎了上去。
“骆舍人,咱家没说错吧。”张信之道。
骆澄点了头,又对屋内一直看着夏芳菲的骆氏道:“果然龙津尉的统领说这字画是敏郡王真心实意送给七娘的,算不得给妹夫的贿赂。”
“那就收下了?”杨念之道。
“不可,待我赏鉴过了,你们立时拿回去。”夏芳菲觉得张信之、杨念之很古怪,未免落入什么陷阱,当下严词拒绝。
“……那这字画且放在七娘这,过几天,七娘赏鉴完了,再叫我们将字画拿回去?”张信之道。
“……不,我一会就看完了,你们且在这等一等。”夏芳菲的逻辑是,只要她一直留着张信之、杨念之,那这些字画就只停留在“送”字上,还没到“收”字的份,如此,算不得她将字画收下——若能拖到夏刺史来,便可以叫夏刺史也看看这些字画,如此,夏刺史的心头好得到满足,再听她说一说与那狗的误会,夏刺史定不会似在家中那般对她十分苛刻,且夏刺史见多识广,这事交给他来处置,最好不过了。
“……”张信之瞠目结舌,他猜对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夏芳菲身上还保留着文人的风骨,却也保留文人咬文嚼字的狡诈。
“咱家不回去给五郎交差,怕会……”
“五郎等着的是你们的回信,你们还没收到回信呢,拿什么回去交差?”夏芳菲出来说了两句,用眼色示意柔敷、惠儿、稼兰看住张信之、杨念之,便又回房接着临摹。
张信之、杨念之面面相觑,随后待要告辞,柔敷听了夏芳菲的话,就要他们将字画带回去;若留下了,又只能看着夏芳菲喜之若狂地临摹字画,却不提一个“收”字。
他们二人只得留下,门外的龙津尉只听说夏芳菲不肯收,就等着字画抬出来后,他们将字画送往宫里去。
可左右等到了坊门关闭,也不见张信之、杨念之出来,只能一群人留宿在骆家门房里。
昼夜交替,接连等了两日,龙津尉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叫人喊了骆澄出来,催问道:“夏七娘到底收了字画没有?”
骆澄心下忐忑,这两日里也是心绪不安,赶紧道:“女儿家办事,难免瞻前顾后、思虑颇多。她眼下还在犹豫不决。”
“……犹豫了两日?”龙津尉统领哭笑不得,就连宫里的太后都以为他们玩忽职守了。
“……女儿家就是这样,只是,后儿个妹夫就到了,到那会子,自有妹夫给她做主。”骆澄道。
龙津尉统领当下气得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恨不得冲进骆家逼问夏芳菲到底收还是不收,一忍再忍后,先叫人进宫,将夏七娘犹豫不决的话递进去。
萧太后回忆再三,竟然想不起夏芳菲长个什么模样,当下叫了康平公主来说话。
“三儿瞧着,那夏七娘到底是想怎样?”萧太后已经将夏芳菲跟甘从汝之间的恩怨知道的一清二楚,此时又恨夏芳菲不干脆利落,害得她也要悬着一颗心,又有些钦佩夏芳菲。
大抵是昔年,她在荣华富贵与风流少年郎之间犹豫再三,终归选择了荣华富贵,此时,就有两分将夏芳菲当做昔年待字闺中的自己,盼着夏芳菲不要动摇心智得选择跟甘从汝甘苦与共。
康平公主比康宁公主更得萧太后的心,就在于她更明白萧太后的心思,明白萧太后将甘从汝看成了甘黎,巴望着有个女子做了她的替身,能够完成她自己做不到的事,当下道:“母后,若想知道夏七娘为什么,只管试探试探她就是了,等夏刺史进京了,母后在朝堂上隐晦地提一句叫将五郎弄到岭南去,看夏七娘知道了这事,还敢不敢收下字画。”只要夏芳菲收下了,那就是她不肯跟甘从汝一刀两断的意思。
君无戏言,萧太后心知自己那一句话,就势必要当真将甘从汝流放岭南;可甘从汝这两年实在不像话,需要叫他去岭南吃些苦头,他才能知道好歹。至于康平公主也巴望着甘从汝倒霉那点子事,萧太后并不放在心上。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早昏昏沉沉地醒了酒的甘从汝坐在家中,才唤了一声“信之”,就听萧玉娘道:“张信之、张念之还留在骆府呢。”
甘从汝只得自己揉揉太阳穴,虽记不得自己写过什么信,也不记得自己为何就叫人将字画送给夏芳菲了,但想着夏芳菲终归护着字画没落到萧太后手上,不禁笑道:“原当她蠢,如今看来,她聪明得很,到底将家里的东西护着了。”
萧玉娘原要笑着接句话,可“家里的东西”几个字,却不由地叫她多想:“我已经在太后跟前说过了,等这事了了,便将夏七娘接进府。”
接进府?甘从汝也因这几个字,多想了一番,最后道:“这就不劳表姐费心了,舅舅来说项了几次,表姐便依着舅舅,回去吧。天佑又非寻常子弟,你们二人用心一些,总能说服舅舅。”
至于夏芳菲,甘从汝以为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懂得他的用心,这样的人,要么,就离着她远远的,要么就三媒六聘地娶回家来,那“接进府”三个字,万万使不得。
☆、第39章 贱之一字
萧玉娘也有些难言之隐。
萧国舅因昔日她与甘从汝做戏的事;心中先将甘从汝恨死;后渐渐明白萧玉娘为的是秦天佑后;又处处刁难秦天佑。
饶是此时萧国舅处处请人劝说太后令她离开敏郡王府,也不曾说句成全她与秦天佑的软话。
是以,萧玉娘唯恐出了敏郡王府后,甘从汝又去了岭南;她会在萧国舅主持下;嫁于他人为妇,于是便不肯离开敏郡王府。
她既然不肯离开,虽是侧妃;但出身尊贵,自然下意识里;便不肯向旁人卑躬屈膝、晨昏定省。于是言语里,便也带出了几分生怕甘从汝娶得正妻的意思。
萧玉娘的这些小心思,甘从汝并未深究,只是琢磨着既然字画都送过去了,大可以再送一些不值钱但他到了岭南之后又派得上用场的东西,看夏芳菲那么善解人意,纵使她以后碍于夏刺史不能跟他同甘共苦,也会将那些东西在长安城外长亭之下送给他。
于是,连唤了两声“信之”,待无人答应后,又叫了几个小厮,随着去酒窖里收拾,将那些陈年的酒坛酒瓮一一叫人搬出来装车,又去了书房,将自己幼时启蒙经卷并笔墨纸砚悉数装箱,随后又将些崭新的里外衣裳鞋袜装进箱笼包袱中,打发人全部送到夏芳菲那边去。
“五郎,这些东西,跟太后求求情,她一准叫你带过去。”萧玉娘道。
甘从汝道:“表姐,你不觉你嘴里向太后求情这几个字,提得太多了些?既然打定主意要跟男人一样插手国事,频频提起这几个字,未免叫人看轻了。”
萧玉娘一怔,后道:“五郎多心了,我一介女子,哪有插手国事的份?”况且,要插手,眼下也只能借了萧太后的势。
“最好如此,不然,表姐是知道天佑的心思的,表姐若处处须得太后帮扶,便违背了天佑的初衷,怕会跟天佑生出罅隙。”甘从汝道。
萧玉娘心知甘从汝看不得女人稍稍逾越一分,当下笑道:“五郎实在多虑了,只是你送了这么些你常用的东西过去,叫人家诋毁你给夏刺史送礼,又或者诽谤夏七娘与你不清不楚,这可怎么办?”这行为,在甘从汝心里,难道不是该浸猪笼的吗?
甘从汝原本行事肆无忌惮,此时听萧玉娘这话,才稍稍回过味来,双手环胸思量了半日,当即对下人道:“将笔墨纸砚、书籍、美酒送到夏七娘手上,衣裳等,送到骆舍人手上。”他要叫全长安人看见他是只身一人只带着小小两个包袱出京的,不然,大小车辆十几辆地尾随在后头,岂不是叫他白流放了一遭,依旧洗不去太后宠臣几个字。
萧玉娘不解,却也拦不住甘从汝的下人,只得叫人去了。
连着几十辆车子停在郡王府前院,龙津尉颇有些不耐烦地检查,见里头没有金银器皿,向上头层层请示后,才放行。
车辆穿过大半个长安城,进了居德坊,蜿蜒着将车上东西送入了骆家。
看守骆家的龙津尉诧异不已,骆澄、游氏等人,更是呆若木鸡。
“这些东西,我们骆家万万不能收下。”骆澄连连摆手。
龙津尉道:“除了那五辆好酒略值些钱,其他的,都不值个什么。据敏郡王府的人说,敏郡王交代了,酒水、书籍、文房四宝送给夏七娘,衣裳等送给骆舍人。”
骆澄眼角跳个不停,听到“衣裳”二字,见敏郡王府来人将一包袱解开,里头果然露出几件崭新的衣裳,只是那衣裳颜色鲜亮、大小恰合着甘从汝的身量,送给他,他也穿不得,更不敢拿给骆得意、骆得仁兄弟穿。
“可能推辞?”骆澄想起夏芳菲那边,因夏芳菲一再推辞,张信之、杨念之两个至今还留在梨雪院中。
“……若推辞了,怕骆家要替敏郡王府养下十几个下人。”龙津尉这些时日,也瞧出骆澄老实敦厚,当下有些同情骆澄惹上了敏郡王那小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