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儿是她儿子,今年十一岁的半大小子。
“哦我说可儿,你画的那是什么?鸡不鸡鸭不鸭的?”她指着小家伙被母亲抓到的“把柄”问道。
小家伙脸涨得通红。“那是鸳鸯!鸳鸯……洗……水!”
桑玛一个毛栗子敲到他的小脑门上:“你连鸳鸯洗水跟鸳鸯戏水都搞不清楚,画出来的又是四不像。你将来怎么养你娘呢!!”
“……是……那个画师……一年能赚几十两……”
“哦,那你知道这幅字能卖多少钱吗?”桑玛随手找出仔细收藏的一副书法缂丝十四贝子亲手所书。
“……不知道。”不过很好看的样子。
“知道那上头写的是什么?”
“……不认识。”
“好,我告诉你,上面写的是:好花说看半开时,独到牡丹艳最迟。 十分香底十分色,诗人千古可曾知。还有,这幅字卖了三百两银子。”
小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而如果你能请到当朝的大学士写一个墓志铭,大概要一千两银子的润笔。”
“……一千……”气喘不过来了,不行了!
“所以,小子,你觉得是现在画这个鸡鸭不分的‘洗’水图有前途,还是练好书法,念书考进士合算?”
“书……书!”
“好!有志气!将来你娘可是要靠你啊!”
“嗯!”
轻易打发掉一个财迷心窍的小子,桑玛一脸沉静。
“可儿娘?”
“是,姑娘吩咐。”可儿娘感激涕零,差点给她谢恩来着。
“以后,这些绣铺就叫给你了。”
“姑娘,这是?”
“我也不知道。但这庄子是和硕雍亲王的,没人敢动就是。”而城里的……桑玛皱紧英气的眉。那种不详的预感从何而来?自己为什么急急将四娘推开?还是……有什么事要发生?自己做啥忙着……安排后事?!
* * *
“侧福晋找过你?”胤禛是在一团乱麻之后才知道这事的,却见某个女人始终没有来“告状”,不免有那么一丝丝的忐忑。不过他是不会怕的!
“是!”桑玛习惯以笔直的站姿回答问题、思考问题。一方面是礼貌,另一方面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军人的警觉和体能锻炼每天超过半个时辰的武术、军事练习,以及一个半时辰的一般锻炼,应该够了吧?
“你怎么答的?”
“您的眼线没有说清楚?”
“他们只听见你说徒手杀人什么的。”胤禛自以为在开玩笑。
“其实,那句话的本意是说:我永永远远不想踏进那什么后院、后廷,跟一堆女人朝夕相处,因为那会让我烦得想杀人。”
“你……不想……”
“不想!”一想到那群“姐妹”暗中的较劲,以及眼角猜测对方会生男生女的奇诡目光……桑玛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地方比战场还可怕。我最痛恨死不得其所,那叫死不瞑目。”
“住口!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过几天我要跟去谒陵,然后是巡视京畿,安排接驾的事情”
他伸出手,想拉她,却被她使了巧劲脱开。“四娘去伺候十三阿哥了。我想另外安排人。”
“随你。你定吧。”她办事他很放心。
“我要去关照一下庄子上的可儿娘,还有其他几个年长的绣娘跟织工接手。”她冷淡踱开几步,“桑玛告退。”
胤禛愣愣看着她以着平静的脚步离开,过了会开始笑:她在生气、在吃醋呢!
呵呵,女人,不就那么回事?
倒是十三弟的病情……
他皱眉,又看一遍大夫的方子好不了也坏不了。想想,要不要听桑玛的建议,找精于医术的洋教士一块来看看?
太子党……和反太子党……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了!
桑玛很奇怪自己居然能在这个当口还能冷静分析
彩绣铺子被封了。也不知道里头的人在哪,估计他们也会很惊恐,说不准还下了狱,可她现在自身难保。
是刑部,太子最后一块势力范围。他没了军队和上三旗的支持,自然要用手里最后的权力。
一块儿倒霉的不仅仅是她的,还有其他的,大多是八贝勒、九贝勒门下的人。她什么时候成了八贝勒党了?
还是,雍亲王撒手不管党争、干脆去理佛的态度激怒了他?或是因为同一个母亲的皇四子和皇十四子的地位在上升?
桑玛茫然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原来自己的心理承受度远比想象的或是吹嘘的差。
他不在京城。而她也不能去找他。
到处是奉了“上命”的刑部差役,连官员都惶惶不安,毋庸说其他人。
幸好自己穿的是旧男装,不惹人注意。那个自己曾经以为岿然不倒的靠山,也有靠不上的时候呀!
这时节,找谁去?回庄子?这不是公开自己的身份吗!何况……还是去十六阿哥那?不,他也不在。主人不在,下人又搞不清楚状况的苦头,她吃得还不够啊!摸摸身上大概有十几两的散碎银,应该可以撑到他回来……可他回来以后又如何!又如何?关在小小的一方院子里,还得跟那些个“主子”、“姐妹”们整日打混厮杀?
天下,很大,却又很小!……
桑玛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有辆马车跟着她。大概是想事情想走神了,连警觉心都失了。
看向那看似极普通、帘子却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跟她玩?
冷眼打量四周,无人注意,她拐向一条较偏僻的小巷子,等那马车一拐弯的时机迅速跳上车,刀鞘掀帘、弯刀护身就钻进车内。而车夫还没反应过来。
车里的人她认识,是秦道然。
“我这回可是被你家的两位主子给坑苦了。”桑玛刀没有还鞘,却放在身侧。车夫探头查看的时候难以发现异状,还松了一口气。
秦道然笑得欠揍。“那一位,长不了。”
“哼!失人心者,未有不亡。”
“姑娘说得好!贝勒爷说了,若是姑娘手持利器、面色不变地来找在下的麻烦,这几样东西就交给您。”
桑玛毫无温度地看他一眼,接过。
是五张大大的山西银庄的飞票,每张四百两。
还有一封信。
秦道然笑吟吟地看着她只扫了一眼票面就转向信封。
“没抬头,没封口?”
“是,请姑娘自己看。”呵呵,贝勒爷不愧是妙算,居然将这女子的反应计算得半点不差。这样,即使他原本对主子们关注一个女人有些不以为然,现在也都转成了赞同真的不一样呢,能对每一处疑点都会注意到,还不会被钱财所惑她是真的不怎么在乎,完全不似平日里表现出的小家子气和财迷心窍。看来这样的变故多出些、才能见人心啊!
是给苏州织造的。她记得那人,“李煦。”
“您若有困难,不妨拿了这信去找他,他自然会安排。”
“我不喜欢苏州的冬天,也不喜欢这一位。还有,曹织造是不是去世了?”
“呵呵,爷说您直言不讳倒是真的。不过您放心,曹家的地位稳如泰山,李煦的圣眷也正隆着呢!”
曹家……曹雪芹?!她突然想起这个鼎鼎大名的人物来,还有他所写的红楼梦……
“请,转告八贝勒,”桑玛声音很轻,且一字一顿道:“他日若府上有难,龙桑玛即使冒了身家危险也会相助女人和孩子。后会有期!”
秦道然颇困惑地看着她刀入鞘、跳下马车,迅速地消失在京师大街的熙攘人群中……
对了,他还得“如”、“实”回复。
可是,就回复他日有难、相助女人和孩子?
这笔钱是不是花得冤枉了?!
* * *
院中的金桂被采摘殆尽的时候,板栗熟了,而银鱼和梅鲚鱼也正值捕捞的好时机。
广大的、慷慨的、包容的,也是美丽的太湖,是桑玛这大半年来的栖息之地。'1'
虽然贫苦艰辛,却很轻松:每天做活计、忙生存,累得不行,哪里有空隙去烦恼?
北京的种种,譬如昨日清梦。远了。
“龙姑娘!快帮帮我!”
“来了!若兰,今天有加菜!”扔掉手里的鱼杆——今天运气特别好,居然在岸边上就钓到了条一斤多重的白鱼——桑玛兴奋地大叫。
将几条美美的鱼交给同伴兼房东徐若兰去处置,桑玛扛起满篓子的深红色桔子往石公山脚下的小屋子而去。
这座太湖中的湖心岛是最大的一座,且物产十分丰富,岛上的居民们乐得过着挑花源般平静而自给自足的生活。
尤其是金秋时节,似乎上天将所有的恩泽都赐给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孩子们在各家的院子外、小路边偷采来桔子和石榴,猫儿们只要每天吃点大家吐的鱼骨头就养得墩墩肥肥的,狗狗们兴高采烈地讨好大小主人也想分一杯酸的甜的咸的辣的羹……似乎真的是世外桃源。
若兰一身汉家姑娘的秋衣,甜美娴静地站在桑玛蜗居的篱笆门外,好似天生就该站在这片山与水之间。只不过她干的乃是剖肚搜肠的腥事儿——没办法,谁让这里没有男人,而她又嫌桑玛不会处理鱼。
“猜猜看,你早上采的那一桶莼菜卖了多少?”
“至少五十文。”桑玛摆摆手。
“呵呵,足足八十文!去掉这个月的房钱,你的三十文在这。”若兰高高兴兴地分钱。
手一摞,沉沉的一把制钱。要在以前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可现在,她正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算计着日常开销,如一个贫民。
自己几时过过这种日子呢?十岁以前吧……
“……龙姑娘?龙姑娘?”
一只不算白皙却很精致的手在她面前摇晃着。
桑玛回神,“若兰,你伯父他们还是要把房子收回去吗?”
若兰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浓密的睫毛后边。“你放心,除非我嫁出去,你还可以住这里。”
“我不是担心这个。反正我身强力壮、又会潜水,连打渔都能上手,到哪里都有吃有住。倒是你,他们徐家还是要把你嫁到李家吗?”
“我姓,而且听说这回李家换了个人选。”
“什么样的人?”
“至少四肢健全吧。”就是人有些傻。“可毕竟是李家的小儿子,我也不至于日子太难过。”
“真没有别的法子对付那个李家?”
“……我家已不是士绅,没有儿子考上功名,就跟村夫一个样。而李家……他们答应只要我嫁过去,就能帮忙。”
“你可想过,他们用什么法子?”
“法子?不是捐监生就是……”
“李家不会替你们捐那么多银子作监生,可能走的是歪路。这要是东窗事发,你家就彻底完了。”
“可叔公一心要让家里出个举人什么的。”
“糊涂!童生秀才不要去说,举人也能随便找门路?!弄不好要杀头的!”而京里的某人是最痛恨这样的人。
“……这李家……走的是谁的门路?”
“什么满人总督,叫什么礼的一个门人师爷,听说已经有百来人交了银子。”
桑玛一拍桌子,想站起来痛骂那什么噶礼,又慢慢坐好。
“若兰,捐个监生要多少钱?”
“付不起的。”若兰无力叹道。那是一大笔银两啊,卖了他们全家也凑不齐的。
“如果我能帮忙呢?”桑玛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心里暗骂自己的多管闲事。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要命的毛病呢?!
“桑玛,别做傻事。”若兰严肃道。桑玛长得好是岛上的人都知道的,可她从不认识桑玛是用美色换取享乐的人。
“我一向不做傻事。”桑玛清清冷冷地笑,“我只需要向一个人效忠,为那人办事,就会有很多的钱和势。”
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那么多钱,这要……用命和良知去换吗?若兰突然笑开,“桑玛,你以为我嫁去李家是受苦吗?他们家娶进的几房媳妇全都是软弱的人,没有一个能撑起偌大的家族和对付一堆不肖的子孙。他们定要了我,就是觉着我能持家又够强悍。”
——还可以尽情压榨欺负。
桑玛也笑得自然,“我省得。”
——我知道你在说谎。
怀里是五张银票和一封信。桑玛坐在不超过十丈高的山顶大石上沉思。
有生以来所做的决策,从未这么费脑筋过。出于直觉,她不想投到贝勒府上去,因为她原本就不喜欢那些人;如果不投奔了去,没有权势没有钱财的她,又能做什么?
柔柔的万顷秋波上,金红的夕阳显得特别圆、特别大,就这样面对着她,无限留恋地沉往水天之下。岩石、草木,都似乎沐浴在金红色里。
看着看着,她突然就将烦思种种都抛在了一边,真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坐到天长地久……
马蹄踏地、刨地跟嘶叫声在岛上并不多闻。桑玛是听见了,却丝毫不放在心上。附近三里多地的村庄里有几户大姓。若兰的徐家没落了,李家正如日中天,俨然是当地第一大氏族的派头。
如果她要决定重新回到京城,那么第一件事就是整治李家。要找你麻烦还不容易吗?!何况最初大批迁到这个岛上来的居民大多是不愿在满人皇权下出仕的汉人,欲加之罪、难道还少词不成!
心中打着各色算盘,似乎就要这么抛开过去几年的事情去做了。
大不了,那位主子被抄家的时候,她也一起跟着上吊抹脖子罢了,那又如何?死有什么怕的!
何况,她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过!
打定了主意,她一跃而起地纵下巨石。正要从稍微险了些却“离家”近得多的地方下山时,她看到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山下、马上的几个人。
然后结结实实地愣住。
映着来人身后渐起的民间灯火,这……算不算“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嘿嘿,她肚子里的诗词,除了民族抗战的那些个外,也真的不多了。
利索地翻越而下,她是得意了一把,倒是让底下的人吓得赶紧从马背上落地——那么高的地方也敢一撇腿就朝下蹦?莫非有传说中的轻功不成!
“王爷,欢迎到太湖上来。”
她的眉儿、眼儿全乐成了弯弯两双新月,让旁的人即使再生气、见到这笑容也很难继续板着面孔。
“你动作怎么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