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记得你八岁那年生病,朕就在边上看着,什么事也干不了,只能干着急……嗯……”康熙帝皱紧了眉,愤怒地与突然变得极快的心跳对抗——难道,自己真的过不去这个坎了吗?!
他并不晓得皇父心中对生命的不甘与恼火,见万众仰视、几乎坚不可摧的这个人浑身颤抖着,嘴唇发紫、脸色苍白,立即不顾礼节地搭上皇父的腕间:
天哪!这是人类的心跳吗?打鼓也没那么快!
他立即按别人告诉他的法子——一时间记不起是哪个——双手拇指用上五六分力地压住皇父双手虎口上方、指掌骨交合处,按住十个心跳,再放开;看看皇父似乎没有好转,又如法炮制按住一回。
再搭皇父的脉搏时,也只是平常人的快上一些。似乎这场小危险度过去了。
康熙帝在盯着儿子的头顶时,有一瞬间是充满了憎恨。他倒不是因为恨着自己的儿子,而是恨着人生短暂的生命,恨上天不给他多些时间好让他……
算了!人,不能与天斗。年老了,就必须面对必然死亡的现实。
过了许久,当呼吸心跳都恢复的时候——
“胤禛。”
“是,儿臣在。”
“……儿臣,儿臣……嗯,朕都忘记称呼儿臣的年纪了。好象一直一直地就自称朕躬……不过尚记得你很小的时候,该是刚两岁多吧,由贵妃抱在手里,乐呵呵地伸手要抓一朵丁香的样子。那只手非常小,只有我的食指指头那么大。可力气却不小,抓着就不肯放手,要哄上半天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才能拿开……一转眼,你已经到了反过来照料,照料你老阿玛的时候了……”
有打记忆以来,皇父从未跟他这样讲话。
他努力压下眼中突然涌出的热意,“皇阿玛,您刚喝完药,该歇息才是。”
“……会有时间歇息的……”而且是永远的、永远的歇息。再也没有打扰。“祭典怎么样了?”
“是,一切安排妥当,后天如期举行。”
“是今天举行吧?”
“啊,是前几日一直下雪,昨晚有几样要紧乐器运的时候摔了,乐师正在调。皇阿玛大可不必担心。何况,人君心怀仁爱,不就是天下苍生之福吗?”
“……说得好,人君仁爱……”康熙帝忽地松懈下来,这是药效开始生效。是该小憩一会儿……但仅仅是一会儿!“去吧!你今后要多多爱惜众生才是。”
“是!儿臣遵训!”
* * *
远远见到廊子里几名老臣正在候着。
他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他把手上个人积欠库银和多领冒领库粮的人列了个清单,死活也要让他们吐出来。所以他们来找瞧上去越发好说话的康熙帝——他们真以为皇上不知道他们私底下的德行吗?
只是,他们就那样在乎千百两银子,胜过皇上的健康和安危?!
也罢,他们都老了,也烦不了多久……
驰回圆明园中,刚换下匆匆不及更换的礼服,又有旨意到!
他忙得套上常服,摆手让端来早点的太监退下,径自去接旨。
来的是皇上的随身太监之一,只传口谕让他去畅春园,原因——不晓得。
深吸一口气,他没有资格质疑皇父的任何古怪的命令,只点点头,带上三名亲信和对方一起走。
圆明园距畅春园的北门不过两里地不到,走路也用不了多久,骏马很快就又回到刚才方离开的大门边上。
冬天里呵出的气凝成一团雾气,但他只觉得透入骨髓的冷。
想起两次废太子,以及他所亲近的十三弟……皇父……难道是要冲他下手?他是做错了什么,还是根本不应当活于这个世上?
心在泛凉,似乎连血液都有些凝固。
无妨的,他已经活了四十几年,什么阵仗没怎么见识过!真要处死他,尽管来好了,皱眉头的就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子!
心中似乎想通了,似乎——脚步也重新变得沉稳。一旁的太监偷偷瞅了他几眼,继续引路。
层层通报之下,他又踏入那间令人感觉透不过气的寝室。
“……胤禛,你是理佛之人,你是否觉得……朕,不应当将大阿哥和二阿哥关这么久?这场大病,许是上天对我这个狠心的阿玛的惩罚。”
“皇阿玛,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是千年传下来的理。大阿哥有欺君妄上之罪,理应削爵流放,现在加以拘禁是皇阿玛为人父的仁慈,只是大阿哥年纪偏大、又没剩几名妻妾伺候,可定期令医士探看;二阿哥有违天下殷殷期待,背祖违德,圈禁是苦了些,但儿臣以为这些年他的党羽已散,只要严加看管也不至生事端,若皇阿玛觉得不忍,可在京郊建屋令其和妻儿居住。”
这是他思考了几年,始终找不到机会向皇父进言的想法——这也是他唯一可以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们做的了。废立之争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的很多想法都有所改变。
“那,你说,朕是否也应当将八阿哥圈禁?”
圈禁八阿哥?用什么理由?胤禛是一直跪坐矮凳上,闻言也是不由自主地一偏头,“八阿哥……应当还是孝顺的,不然他不会在良妃娘娘薨后大病一场;儿臣想,那只鹰……不一定是他亲为——可他交结朝臣不慎、倚重姻亲外戚委实不妥。”
康熙帝只睁眼盯着寝室内的某个角落,一径地沉默。
胤禛的精神已经完全放松,该干什么、该说什么,都放在那里,随君处置。他还是四平八稳、不讲情面的雍亲王。
“十三阿哥的身体好些了吗?”
“是,虽然到了冬天有些咳,但并未见加重,想来好好调养应无大碍。”
“你对十四阿哥如何看待?”
十四弟?他都思考了有两年,张口道来:“十四阿哥需多加磨练。如今准部虚弱,皇阿玛是否……将他召回京主理政务,也省得他一直在外,小阿哥们都没怎见过自己的阿玛。”
“你不必替他谋差事,朕让他去甘州自有道理。”
“是——皇阿玛是人君,自要考虑全天下。”也对,他再怎么与八党撇开,也免不了皇父的顾虑……让他出门,是磨练兼保全吧?
“你多关心兄弟们是对的。朕这次召你来,是让你祭天先缓一缓,先平家、再治国,你——就说奉了朕的旨意,去看看那些个兄弟和皇孙儿们。”
“儿臣遵旨!”
* * *
“王爷,王爷!”
他回身望去,见是和他一起主持祭天的宗室吴尔占。提到宗室,他不由想到皇父对待宗师问题时,面上偶然流露出的、可以称为嫌恶的表情。“怎么了?”
“王爷,这仪式说停就停的……是不是皇上有什么打算?”他怎么也探听不出来。畅春园不比宫里,规矩虽然少些,但人手有限,他的眼目伸不到太近的地方。
他长叹一声,“皇阿玛是觉得,这场病是因为对我们这些作儿子的太过……所以,他想让我探看每个兄弟和侄儿们的身体,先平家、后治国。”
“哦——”老爷子怎么越来越迷信了。
“而我是理佛的,皇阿玛认为我该懂得因果,就让我奉旨去办这事。啊,吴尔占,麻烦你,跟你的儿子还有周围人说一声,老人最爱孙子辈的孝心!”
“啊,明白了。”拍马屁嘛,谁不会。
“我这就去趟毓庆宫,完了去看看十四弟的小阿哥们的功课。”
吴尔占突然失声,眼睁睁看着雍亲王离去的背影。那个废太子……难道又要成为他们的噩梦吗?!
当他踏出毓庆宫的时候,他知道,很多人已经闻风而动。
熟悉的淡雅花果香气出现在身侧时,他没有回头张望,更未曾停下脚步,只对自己微笑了下。
“都布置好了?”
“是。”
那个回答的声音坚定而没有迟疑。但更让他愉快的是说话者毫无保留的信心——他真的需要这个!
* * *
当再次接到诡异至极的召见旨意时,他终于点头同意——
封锁畅春园、布防京师九门!
如果……他们推测错误的话……那就是……夺位了!参与密议的人都有种难以克制的兴奋感:历史,就在自己手中变化!
胤禛是带着极复杂的感情,从圆明园书房内的饭桌上赶赴畅春园的。从丑时到现在,他也只吃过几块冷点心、一小碗热奶子和一些鸡肉,但全然不觉得饥渴或是疲累,反而是充满紧张和感慨的情绪。
什么时候才开始对那个权力顶峰产生奢望的?十岁那年养母寂寞死去?还是十八岁时看到八弟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利用婚姻来争夺注意力?或者是看到废太子……
“……儿臣吗,是不讨好。”
他在皇父面前苦笑,“皇阿玛,这些汲汲小利的老臣、功臣们,趁皇阿玛不视朝时前来纠缠求情,实在不像是体恤主子的模样!还是先由儿臣去追讨,请皇阿玛就让儿臣继续做这个被人骂的冷面阿哥无妨。”
“……好一个不讨好的冷面阿哥……”康熙帝低声道。
随后,室内一片沉寂。
皇父的精神似乎比上午好些,但气息更不对劲。似乎不仅仅是脉搏过快,还有其他的问题。“皇阿玛,是否让太医和洋教士医生都来看看?”
“不必了,朕还会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吗?!胤禛……胤禛,你吃过晚饭了吗?”
“儿臣已然用过。”
“呵呵呵,你今儿个一整天大概没吃进去几口东西,就这样大冷天里骑了马一趟趟地赶——”
“皇阿玛——”
“行了,胤禛,去吧,去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明白不?朕能主政六十一年,这饮食养生还是明白的……胤禛,你少年的时候就不见得强健,今后更要注意才是啊!”
“谢皇阿玛关心。”他只觉得奇怪,今天怎么皇父特别爱叫自己的汉名?……是想叫自己,还是叫另一个汉名同音的儿子……
“去吧,顺便把隆克多叫进来。”
“是——”
当隆克多投来平稳眼神的时候,他的脚步变得更为轻松。
——年长的皇子们被召进畅春园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吃晚饭兼消夜,而且吃得又多又优雅,仔细品着每道菜的滋味,想着多吃东西才有力气。
“知道了。”他点头,然后让伺候的太监再舀一小碗汤。
慢慢吃,细细嚼,每样菜都吃,不论荤素,或是喜欢的程度,不贪嘴、不厌食,不重油重咸,粗细搭配……
——皇上口头宣布遗诏,并宣皇四子。
——任何人未奉旨不得出入畅春园。
他冷静起身,漱口更衣。
但当迎接他的是一群满脸哀容的太监侍卫时,他怔在畅春园的北门口,久久无法移动脚步。
久久的……
本章充满封建思想,实在是因为写的是三百年前的人和事,请大家直接无视那些糟粕。
另,本章细节细节皆系猜测编造;如若与史实近似,纯属巧合。
番外…四阿哥
“……翡翠……”
他隐约听到额娘与皇额娘在讲什么。顾不上礼仪,他开始竖起耳朵偷听,顺便给一边惊愕的太监一个冰冷的眼神:敢多嘴的话,找借口打死你!
“……别跟良嫔一样,身份低下入侍……”
良嫔?他没多大印象,但记得八阿哥的漂亮小脸。那不过是嫔,就值得一位妃和一位皇贵妃如此挂记?后宫的女人啊……他不愿生皇额娘的气,也不想怪亲生母亲,可他只知道一直疼他、宠他、照顾他的翡翠要被送出宫去了!
“翡翠到年纪了,按规矩要放出宫,皇额娘再给你找个嬷嬷?”
“全凭皇额娘做主便是。不过,嬷嬷还是免了,儿臣又不是女娃娃,皇额娘还是给儿臣安排几名侍卫,也好练习布库骑射。”皇额娘是这样对他说的,可他知道,如果自己挽留……翡翠,也许会被处死,被他敬爱了十年的皇额娘处死……
“好孩子。皇额娘这就跟皇上说说去,你皇阿玛也一定乐意看到你这样好学又好强的!皇子阿哥,文武满汉都要比一般的孩子出色才是!”高贵温和的女人还是听从了这孩子生母的意见。虽说她不认为四阿哥会对一名大了自己十岁的清秀宫女有何旖念,但未雨绸缪还是应该的。
“皇额娘,能看看儿臣新写的诗、指点一二吗?等改好了再给师傅评点。”
“好啊!”孩子的诗她还能对付。不过四阿哥的文才……呃,也不比太子十岁的时候差很多就是。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少年神童吧?
他默默应对,认真地按照精通汉文的皇额娘的意思改了三个字和一个韵脚。想必明天交上去的功课能让汉臣师傅点头。
然后,他面色如常地编了个借口回转住处,没有任何人怀疑。
“……翡翠?翡翠嬷嬷?”
屋子里,没有翡翠的甜香,没有那个叫翡翠的女官的身影。
她,被赶出宫去了!连一个告别也不给机会!
那什么良嫔……哦,对了,她只有一个儿子,是八阿哥?好,好极了!
他在恭间擦干眼泪,出来是仍然是个气度不凡的少年皇子。
八阿哥啊……
* * *
七月初九
他的皇额娘的祭日。
〃四阿哥在为孝懿娘娘斋戒哪!〃十岁的少年,早早露出早熟与察言观色的能力,尽量地表现出庄严与肃穆,以图讨好这位生母是妃、养母是皇后的兄长来。
〃是。多谢八阿哥关心。〃他一身素雅衣服,没有装饰,再怎么看也是一副孝子的模样来只是不被额娘待见。别的皇子如大阿哥跟这个八阿哥见了母亲都是很高兴的表情,为何他总是堆砌不出柔和的表情来?
〃四阿哥上完香了?〃诗文王师傅准点到书房。想是在外头等久了、脸上都是细汗,总是必须时不时回过头去擦拭。
〃正是刚祭完。〃他要讲多少遍,祭礼不是他们汉人的烧香?!算了,尊师重教!尊师重教!
〃微臣见过八阿哥。〃
〃王师傅!下月皇父命我习宋人诗,不知师傅准备了哪些大家之作,也好让我先备着。〃
王师傅脸上满是惶恐与感动这些满族皇室阿哥,十岁就能做到文质彬彬、礼节周全,且读书极好……跟自家的儿子一比,简直是废物混帐。
〃是是!微臣后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