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严明,郎中出诊,房间内不得留人,李医娘不得已寻了些锅灰给她手和脸涂上,但这东西究竟不比涂料均匀,初初时时记得谨慎,总把脸埋的低低的,所幸一个上午了,没有人留意她。
来人却好似停到了自己面前。
他许久未动,初初感到奇怪,终于飞快抬眼想偷瞄一眼,这一下子,却是骤然间就懵了。头脑里面一片嗡嗡的,身子想动也动不了,话想说也说不出,锅底灰掩盖下的那张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那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有一两秒钟的时间,似乎连呼吸都忘记,就在她终于找到身体的一丝反应,想做些什么的时候,面前的男人一把将她提起,扛到肩上。
“啊!”他肩膀上的铠甲正好顶到她的胃上,盛初初一阵眩晕欲呕,从下往上,看见周围一张张惊呆了的脸庞,一会儿才有那刚才引路的老人说,“这,这……沈将军你……”
什么也听不到了,沈骥走的很快,出了房门,大抵是觉到她这样子不舒服,他换了个姿势,将她环抱在臂弯内。初初不敢看他,把脸藏到一边,他身上冰凉的铠甲贴在脸颊上,她禁不住身子开始轻轻发颤。
很快到了他的屋子,沈骥闭上门,将初初放下,发现她根本站不住,撑住她的手臂。
“看着我,”他沉沉道。
初初借着他的力量站着,脚底下很软,像是踩在棉花上,她不抬头,只躲着他的眼睛。
“看着我!”沈骥突然一声怒喝,两个人都有些愣住,他一向对她是温柔回护,而她也以柔情许之,发火,是第一次。
僵硬地抬起头,看向他,几个月不见,面前的男人历经了血与火的锤炼,面容更加黝黑严厉,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没有戴头盔,他的脸在银白色盔甲的映照下,显得阳刚的出奇。特别是左颊上那一道已经褪不掉的鞭伤的痕迹,初初心里头一阵刺痛,强做着平淡道,“都过去了,沈将军。”
“什么?谁?”沈骥狞笑,脸上的疤扭曲起来,“谁和谁过去了?你和我吗,初初?”
“我,怀了身孕,”初初低声道,干巴巴的声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赐婚的那天,晚上,晚宴过后,我们……”她说不下去了,人应当坦诚相对,特别是夫妻,可是如果有可能,她宁愿一辈子瞒着他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给自己和对方保留这一点点私隐。可是造化弄人,却不得不当面向他解释孩子的来历,孩子是无辜的,可是她这个母亲这一刻无地自容,低下头,“对不起。”声音几不可闻。
攥着她的大手忽一瞬拧紧,继而松开,屋子里一片杀死人的静默。
半晌,“我以为……”沈骥苦笑着停住,然后低声问道,“皇上知道吗?”
初初艰难摇头,忽而警惕地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看向他,“你不会要告诉他,是吗?”
沈骥的目光沉厉,“这是皇嗣,初初。”
“不!他不必要知道!”初初飞快地反驳,放缓了声音道,“这个孩子,别人会质疑他的血统,宗室不会承认他!”
沈骥长时间未语,临走时他低低道,“你是想让我欺君吗,初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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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初初脚步虚软地回到客居的小院子,十几个郡县一共送来了二十余名大夫郎中,只有她们是女子,故尔安排了这一个单独的院落,倒也清净,只是李医娘一直到中午也没回来,初初躺在床上,乱七八糟的做了许多梦,醒来时已是申时(下午三点),她终于决定不能这样,起身走出房门。
经府内仆役指引,初初找到毛皂居住的院落。毛皂却不在,初初便到门外等候。
不一时,远远地看到毛皂的身影,正向着这院子走来,初初刚要上前相唤,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叫住他,她大吃一惊,以为他这么快就查到她的随从,忙躲到树后面,偷偷张望,那正说话的两个人却好像早就相识一般,初初越看越疑,直到毛皂与那人分别,走到近前,她方回过神,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夫人!”突然地看到初初,毛皂很是意外。
“毛师傅,”初初勉强一笑,探寻地看向他,“方才毛师傅在与谁说话?”
毛皂半晌没有说话。初初看着这一路陪伴她们行来的壮实汉子,街头的偶遇,胡人牙第二天欢天喜地的向她们推荐,“大喜事,大喜事,可巧就有这么个人……”这一路的悉心回护和照顾,原以为是幸运遇到了他,没想到却是那人一早的安排。
初初眼里含着泪,毛皂道,“夫人刚才已经看到了。”他抬起眼看着她,那目光忠实、干净而坦荡。
“是,什么时候,你怎么会找到我们?”她低低地问。
“夫人是否还记得,将军离开时,让枭鹰到府外一个朋友那里去接飞书,那个人,就是在下。不过我不是将军的朋友,而是他一个部下,”双手抱拳,“毛皂见过夫人,以前之事,多有隐瞒,纯属有因,望夫人莫怪。”
初初全明白了,怪不得枭鹰见到毛皂便丝毫不排斥地立上他的肩头,当时只以为是投缘和巧合,但哪里有那么多的缘分,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她突然转过身,匆匆离去。
“夫人!”毛皂唤。
“毛师傅,我要去见他,带我去,我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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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骥刚到议事厅,一个侍卫过来,“沈将军,外面一个女子找您。”
刘宗生一进来便听到这句话,上午沈骥在病房扛走了一个女药童,这消息他也听到了,不过他相信沈骥,事出必有因,便不语,看向他。
沈骥抱拳,“大都督,”
刘宗生挥挥手,“我们先议事,你那女人可等得?”
沈骥俊脸一红,唤周成进来交代了两句,恢复自若,向刘宗生道,“可以了,大都督请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后天有事,周五或周六复耕。
第49章 海棠
————————————眼中欢事常稀有;明年应赋送君诗—————————————
沈骥与刘宗生商议完事情;回到自己房中。
门开了;他一眼瞥见角落里坐着的身影,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动了一下,站起身。
将身上的佩刀解下来放在案上,沈骥转过身;“初初。”
他站在夕阳的光里;橙红色光圈的影;他方正的下颚;充满男子气概和阳刚味道的脸和身影;这样可亲而陌生的人;初初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满腹的话语,那些想要表达感激的意外的话,好像每一句都是多余。
这男人为她做了那么多,他从来都没有想让她知道过。
与他相比,自己是多么的自我和狭隘。
“你……跟我们一起来岭南的,有一个叫邱汉生的,他来了兰州府说是投奔你……”
“邱汉生?哦,他的武艺很好。这次立了功,现在是一名别将(注:从七品下)。”沈骥回道。
初初有些意外,想一想却在情理之中,“是吗,那很好。”想一想道,“邱大哥是个好人,我欠了他很多,请你……多给一些机会给他。”
“好。”夕阳中他应承。
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初初抬起眼睛看了沈骥一眼,“谢谢你,保重。”她匆匆道,转身要离开。
“来找我就是要说这些吗?”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向着她走过来,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眼眸蓦的一下潮湿了,初初略微一停。
抬起脚的身子被拉拽到身后刚硬而温暖的怀里,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后颈,将她的脸贴到自己胸膛前,那温热熟悉的气息,有力的心跳立刻砸到面前。“嘘,嘘,别说话,”沈骥阻止了她想挣脱的动作,声音低沉微哑,“我明天就要走了,让我抱抱你。”
怀里的女子僵硬了一下,然后,柔顺地偎在他的胸口。
抚着她后脑的手将她的头托起,沈骥的嘴唇压下来,初初一开始接纳了他,然后开始闪躲。然而那托着她后颈的手、锢着她腰肢的胳膊是那样坚决,她哪里是他的对手,气喘吁吁地张开了嘴,奉献出自己的香甜和津液,接纳他的,沈骥温柔而坚决地将舌头探进她的嘴里,逡巡过每一个隐秘的角,吮吸、摩挲、舔舐,直到初初发出一声嘤咛,沈骥放松了对她腰肢的钳制,闭目隐忍了一下激动的情潮,在她眉角处轻吻了一下。
“你哪里也别想走了,”沈骥抬起头,看着她道。
“什么?可是……”初初退后一步,摇头拒绝。
“留下来,留在兰州府!”沈骥止住她,“你现在怀了身孕,我不会再允许你回到朱提。”
“不可能,不可能!”初初大声道。谈到孩子,她强硬起来,大眼睛急迫地看着他,“你不会告诉皇上,不是吗?告诉我你不会告诉他!”
沈骥嘴角流露出一抹苦笑,“你以为我不告诉,他就会不知道么?他一旦想知道,就会知道。”
初初猛烈地摇头,“不不,不会的,我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他不会再想要我……”
“是吗,”沈骥看着眼前女子现出的激动情绪,抬起她的下巴,“初初,邱汉生就是皇上的人。”
“什么?!”美人儿有一瞬间惊呆了,然后,那双水光淋漓的大眼睛,夕阳的余辉开始在眼睛里凝聚,一点点点燃成旺盛的火苗。
“初初,”沈骥唤。
“不要叫我!”猛地推开她的手,初初一步步后退,惊怒交加的,“好好好,”她指责着,“我以为我离开的痛快,实际上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是吗?毛皂、邱汉生……”想到一路上相处渐渐形成的那种家人一样的亲密,其实都是假的。
泪珠子成串的就掉下来了,要知道盛初初本性也是极要强的一个女子,否则哪里来的那么多故事。她下定决心斩断以前的一切,没想到到头来尽在人家圈好的圈圈里,一时间又羞又恼,又恼又恨。
又想到与他们二人之间的种种,如今弄到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里,难道是她愿意的?以前的怨愤也不知道怎的,这当儿一下子全冒出来,初初铁青着脸,绕过沈骥直直地向门口走。
沈骥拽住她的胳膊,“初……”
“放开!”初初冷冷道。
“你不能走。”他耐心地道。
“呵,”冷笑着转过脸,看着他,“难道说没了你们,我就活不了了?你莫忘了,正是因着你们,我才……”怒火夹杂着红晕,那张小脸如一江水揉碎了夕阳。
“而且,”她继续说道,“我在你母亲前立过重誓,一生都不再与你有任何纠缠。沈将军,放开我!”
沈骥看着她,那双眼睛——初初突然有些后悔,只是还犟着,别过眼。
因不知生死,古人对誓言极其重视,室内当下一片沉默,光线一点点地暗下来。
“你立了什么誓,”沈骥沉稳的声音,像亘古不变的泰山之石,“就让它报到我的身上好了。”
初初一下子白了脸,手忙脚乱地去捂他的嘴,“你不要说……你明天就要走,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沈骥捉住她的手,十指交握,初初眼泪止也止不住,“都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让它们都过去?!”她再也撑不住,哇的一声投进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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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三郎!”
是什么人在叫他?燕赜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处所在,仿佛是仙境。
白色的雾霭缭绕,远远近近,有几处山峰,树木的枝桠上凝着的雾气像是雪,不远处竟开了一树海棠。
“三郎!”
那个声音又在唤,那么娇,那么甜,带着铃铛儿的磁音,就好像是她似的,燕赜心里头,忽而好大一块阴霾。
“嘻,三郎!”
是在上面,燕赜一抬头,果然看见少女坐在枝桠上,两只小脚儿晃啊晃得,黑色的略微湿润的长发一直垂到脚边,她只穿了一件白色丝衣,海棠花在她胸口处簪着,遮挡了些许白瓷莹粉的肌肤。
她天真地笑着,带着从未有过的娇憨可人,两只眼睛里的光啊。心口那里突然一抽一抽的痛起来,他一定是在做梦,她从未这样子叫过他。
即使在梦里,年轻的帝王仍然保持着一种尊贵的自持,“你……”
“呵,三郎,”初初打断他,双手撑着树丫往下倾,丰润莹粉的肌肤露出来,玉桃子一样鼓鼓的,满满的,燕赜感到一阵悸动,但紧接着那朵海棠花掉了下来,砸到他的脸上,清泠泠的露水让他一震,就要醒过来——
“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跟别人走了哦……”
女孩子娇嫩清泠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燕赜睁开眼,幽深的眼睛里,首先看到的是明黄色绣着百雀、仙草和瑞鸟的床帐,黑色绣着蟠龙的幡帘,禅悦香的气息透过笼着的帷帐淡淡地漫进来,檀香中带着一丝红花凉草的气息,这是他的寝宫,长庆殿。
掀开帐子,皇帝赤着脚走了出去。
“皇上,”值夜的宫人见君王起身,深深欠身。有人捧着大氅,有人捧着便鞋。
皇帝不理会他们,一直往外面走。
小太监追到门口,跪下来,“皇上,您没有穿鞋。”
“开门。”皇帝淡淡吩咐。
守门的宫人不敢违令,沉重的木门被打开,两个小宫娥为燕赜撩开棉皮帘。
是下雪了。
墨蓝色的天空中,飘飘荡荡的白雪,大殿月台下低矮的枝桠上的积雪,像梦里缭绕着的云雾,有几枝腊梅已然开放,暗香浮动,在这冬日的清晨,丝丝缕缕地钻到心肺之间。
皇帝继续往前走,走下月台,到一株梅树旁。他身后的宫人们看皇帝衣衫单薄,又没有穿鞋,十分地焦虑,却簇拥着不敢上前。
忽而有一团雪,从枝头上抛下来,如梦里那朵海棠花,兜头兜脸的一片冰凉,燕赜此刻的心中,如烈火一般的焚烧开来。
思念像一根针,一针见血。点点滴滴,汪成一池青碧,已经分不清里里外外,分不出这里那里。她不是生活的全部,却绝对是生活里那最好的一部分,最美的一处,最痛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