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延安枣园,正准备出远门的毛泽东不能不“打扮”起来……向来随随便便,即使穿了打着大补丁的裤子,照样坦然走上讲台的毛泽东,这一回,忽地焕然一新,先是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白绸衬衫,再穿上了一套崭新的灰蓝色中山装——那是叶剑英有“预见”,在北平为他订做了这么一套“礼服”,此时派上用场了。照毛泽东的习惯,他的衣服总是做得那么宽大,特别是裤脚管,肥大得足以伸进另一条腿。在延安窑洞里穿惯布鞋的他,此时换上了一双崭新的黑皮鞋,只是他的黑皮鞋是老式方头的,而蒋介石的黑皮鞋则是时髦的尖头的。
自从一九二七年毛泽东发动秋收起义,上了井冈山,便过着游击生活。即使在延安,也是过着农村式的生活。这次去重庆,是他平生头一回坐飞机,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进入大城市,第一次在西装革履和高跟鞋的世界中露面。作为和蒋介石平起平坐的中共领袖,他也就“包装”了一番。“我是不是太洋气了一点?”当周恩来进来的时候,毛泽东问他道。周恩来把脑袋稍微歪了一下,打量着毛泽东,说道:“主席,您的帽子好像小了一点。”往常,毛泽东头上戴着的是灰色的八角帽,帽子正中是一颗鲜红的五角星。眼下,要去重庆,自然不能戴八角帽。他换上了一顶俄式呢礼帽,确实小了一点,那是江青昨天特地跑到苏联医生阿洛夫那里借来的。于是周恩来赶紧拿来一顶巴拿马盔式帽,给毛泽东试戴,倒是正合适。那顶帽子是周恩来的。毛泽东不好意思了,说道:“我怎能夺人所爱?”周恩来道:“重庆我比您熟,总可以再搞到一顶,这顶就送给您吧。”于是,那顶盔式帽,也就成了毛泽东赴重庆的重要“道具”,曾出现在许许多多照片之中李德林、赵光耀、潍河:《毛主席赴重庆谈判轶事》,《解放军报》一九九二年九月一日。
二十八日上午九点多钟,毛泽东、周恩来等一起坐着一辆南洋华侨捐赠的救护车,从枣园驶往机场。机场上聚集着许多送行的人,大都表情沉默,为毛泽东此行担忧。上飞机前,一行人排成一列横队拍照留念:毛泽东的两侧,站着张治中和赫尔利,他俩都面带微笑,显然为终于请到了毛泽东而兴奋。毛泽东双眉微蹙,表情严肃。然后依次为周恩来、王若飞、毛泽东秘书胡乔木、毛泽东警卫陈龙。最后一个进机舱的是赫尔利,他在舱口发出“哎,咦,呀”的怪叫声。送行的人们不解,询问在场送行的美军联络组组长包端德。
包端德作了绝妙的解释:“赫尔利是牧羊娃出身,这可能是他早已养成的在欢快时的一种得意表现吧。”飞机的螺旋桨卷起旋风,坐在机舱头排的毛泽东,告诉周恩来:“让飞机在延安上空转一圈,我要向陕北人民道个别。”遵照毛泽东的意思,专机在延安上空转了一个圈,然后消失在西南方向的天际。毛泽东青年时代的朋友、诗人萧三,自机场送行归来,当即写了一首诗:
毛主席飞上了天空,
地面上千万颗人的心,
都禁不住怦怦地跳动,
都跟着他到了云中。
是的,不论毛主席是在云端,
或者是落在什么地面,
千万颗心,万万颗心——
都时常萦绕在他身边!……
第八部分:重庆谈判枣园·桂园·林园
由于报上说,毛泽东“定今日中午”抵渝,于是到了中午一时三十分,接机的人们已经赶到重庆九龙坡机场(这一机场今已改为重庆火车站)。欢迎者有几百人。内中最热心的要算民主党派人士,诸如张澜、沈钧儒、左舜生、章伯钧、陈铭枢、谭平山、黄炎培、冷御秋,还有刚从苏联回来的郭沫若夫妇。另一批热心者是数十位中外记者,他们理所当然对这一重大新闻发生浓烈的兴趣。
蒋介石对于毛泽东的到来,并没有给予高规格的礼遇。没有鲜花,没有仪仗队,没有政府首脑。他派出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周至柔将军作为他的代表,前去欢迎。另外,考虑到毛泽东是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国民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副秘书长雷震也去欢迎。重庆的八月,太阳火辣辣的,空中却静悄悄。终于,一架银色的飞机降落了,很多人跑了过去,才知那架飞机叫“美国姑娘”,并非自延安来。直至下午三点三十七分,那架草绿色的专机来了,人们蜂拥而上。最先出现在机舱门口的是面带微笑的周恩来,紧接着毛泽东、赫尔利、张治中一起出现了。毛泽东取下头上那顶盔式帽挥舞着向人们致意。“喀嚓,喀嚓”,记者们揿下这历史性的镜头。
毛泽东陷入忙碌的漩涡,跟这个那个打着招呼。
在机场,周恩来从公文包中拿出了一叠印刷品,顿时记者们一拥而上,将印刷品一抢而光。那是毛泽东的书面谈话。
下机伊始,毛泽东作了如下表态:
本人此次来渝,系应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先生之邀请,商讨团结建国大计。现在抗日战争已经胜利结束,中国即将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当前时机极为重要。目前最迫切者,为保证国内和平,实施民主政治,巩固国内团结。国内政治上军事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题,应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以期实现全国之统一,建设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希望中国一切抗日政党及爱国志士团结起来,为实现上述任务而共同奋斗。本人对于蒋介石先生之邀请,表示谢意。《重庆谈判纪实》,重庆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
美国驻华大使馆派出了牌号为二八一九的防弹车迎接毛泽东。蒋介石也特别拨出了牌号为二八二三的轿车,作为毛泽东专车,也在机场等候。上车之际,毛泽东问往哪里开,他住哪里。周至柔说,已为他准备了接待美国贵宾用的招待所。那里设备好,环境幽雅。毛泽东笑笑道:“我不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这句话,使周至柔颇为尴尬。
张治中赶紧说:“蒋主席还为您准备了山洞林园住所。”
毛泽东听罢,未置可否。
毛泽东、周恩来、赫尔利、张治中一起上了美国大使馆的防弹车。那辆蒋介石派出的专车紧随其后。毛泽东一行,直奔张治中公馆——毛泽东才离枣园,便进桂园!毛泽东步入张治中家的客厅,坐在皮沙发上。他已多年未坐过沙发了。当服务小姐给毛泽东端上细瓷盖碗茶杯时,他一不小心,打碎了盖子子冈:《毛泽东先生到重庆》,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重庆《大公报》。,白瓷片撒落在客厅的广漆地板上——他已多年未用过这类东西。大城市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说,显得那么陌生。
他的一举一动,都引起记者们的注意:他那被香烟烧得焦黄的手指,那簇新的白绸衬衫,那崭新的鞋底,那一口湖南话……毛泽东还没有吃中饭呢!就在张治中急着安排毛泽东吃中饭——其实已是晚饭之际,他接到了蒋介石的电话,说晚上八时三十分要在山洞林园宴请毛泽东。于是,毛泽东刚从延安的枣园到张治中的桂园,又要到蒋介石的林园了。
他在去林园之前,在周恩来陪同下,匆匆前往重庆的“红区”——红岩嘴十三号,会晤中共中央南方局、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编辑部的干部们……
第八部分:重庆谈判国共两巨头历史性的握手
林园,坐落在重庆西郊歌乐山区。这里原来是一片荒野。自从重庆成了陪都,这座山城也就成了日军空袭的目标。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八日,蒋介石看中这片山林,一是这里在成渝公路之侧,二是离白市驿机场很近,交通极为便利。于是,蒋介石下令在这里建造一幢园林别墅,作为自己的官邸。
翌夏,别墅落成,蒋介石邀林森来游,林森流露喜爱之意。蒋介石成人之美,将这一别墅赠林森,自己另住重庆的黄山别墅。于是,此处遂称“林森公馆”,又称“林园”。一九四三年五月十二日清早,林森坐车进城,半途与一辆美国军车相撞,导致脑溢血。两个多月后,林森病逝。蒋介石也就返回林园。他在林园新建三幢三楼三底别墅,分别称一号楼、二号楼、三号楼,林森别墅则编为四号楼。蒋介石住一号楼,称“中正楼”;宋美龄住二号楼,称“美龄楼”。两楼之间有过道相通。三号楼作会议、办公之楼。
蒋介石为了表示对毛泽东的礼遇,也为了保证毛泽东的安全,把“美龄楼”让给毛泽东住——外界纷纷为毛泽东的安全担心,其实,蒋介石也生怕出什么意外,因为毛泽东毕竟是他请来的,出了什么事,他就说不清了。林园到底是戒备森严之处……二十八日晚,毛泽东离开了红岩,和周恩来、王若飞一起,在茫茫夜色之中,沿着崎岖的山间公路,驱车朝山洞林园进发。
毛泽东车抵林园,蒋介石夫妇已在一号楼前恭候了。原本隔着“汉河楚界”厮杀的这两位国共“棋手”,今日终于笑脸相迎,握手言欢。一个操浙江官话,一个说湖南口音,一个一身戎装,一个一身中山装,终于开始面对面谈话。蒋介石对毛泽东的称呼是“润之”,毛泽东对蒋介石的称呼是“蒋先生”。他俩在互道“你好”之后,不约而同地说起了共同的话题:阔别整整十九年,哦,那时候我们在广州……岁月飞逝。这十九年,一言难尽……蒋介石引导毛泽东步入客厅,一一介绍作陪的客人:赫尔利、魏德曼、张群、王世杰、邵力子、陈诚、张治中、吴国桢、周至柔、蒋经国。内中,蒋经国见了周恩来,别有一番感慨。那是西安事变时,蒋介石见到周恩来,提及在苏联的儿子蒋经国,后来经周恩来向斯大林交涉,这才促成蒋经国归来,蒋介石父子团圆……
蒋介石盛宴招待毛泽东,为毛泽东洗尘。虽说蒋介石平时滴酒不沾,毛泽东的酒量也不大,此刻却几度举杯,互祝身体健康。席间,蒋介石和毛泽东先后致辞。
蒋介石站得笔挺,保持军人的立正姿态。胸前的勋章及领口的特级上将领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庆贺抗战八年终于胜利,庆贺国共两党终于坐在一起。他代表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对于毛泽东和中共代表团莅渝,表示最热烈的欢迎。他以为,毛泽东此行是崇高的行动,深表敬佩。
蒋介石的讲话,不时为热烈的掌声所打断。毛泽东站起来致答词。他,一派诗人风度,讲话不紧不慢。他代表中共代表团对国民党中央及国民政府的盛情接待表示感谢,他预祝会谈成功。据云,后来有人称那天蒋介石是“普鲁士式”风度,毛泽东是“波西米亚式”风度。普鲁士以穷兵黩武著称,波西米亚则是捷克的旧名,以温文尔雅著称。不过,国共两巨头,都显得轻松,都向对方致敬。
蒋介石知道毛泽东嗜辣,特地吩咐在毛泽东面前放了一碟红色尖椒。此后蒋介石每一回宴请毛泽东,都作如此吩咐。
毛泽东呢?知道蒋介石不抽烟,忌烟味。烟瘾甚重的他,席间不抽一根烟。此后毛泽东每一回与蒋介石会谈,从不抽一根烟。那天晚上的宴会,用《新华日报》翌日报道的话来说,“空气甚为愉快”。那天夜里,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正午会谈对毛泽东应召来渝后之方针,决心诚挚待之。政治与军事应整个解决,但对政治之要求予以极度之宽容,而对军事则严格之统一不稍迁就。”古屋奎二:《蒋总统秘录》,第十四册,台湾中央日报社一九七七年版。蒋介石写及的“正午会谈”,是指那天中午他召集核心会议,商谈国共会谈的方针。
第八部分:重庆谈判初次会谈风波骤起
席终人散。是夜,毛泽东宿于林园二号楼底层东屋,王若飞住底层西屋。周恩来则住在林园三号楼。国共领袖同宿一园,堪称史无前例。
毛泽东的警卫们保持着高度警惕,贴身警卫龙飞虎、陈龙这“二龙”和衣躺在毛泽东卧室前的客厅沙发上,以应付突发事件。林园之夜,那般安谧。毛泽东虽旅途劳顿,却辗转难眠。那是他在延安阴凉的窑洞住惯了,骤入这暑热的山城,很不习惯;再说,他一向睡硬板床。即便在长征途中,住进什么地主老财的公馆,他也总是喜欢拆下门板睡。这一回,躺在林园那“软床”——席梦思上,他无法入眠。这样,向来晏起的他,居然在二十九日清早五点多就下床了。
毛泽东轻轻走出卧室,警卫员随即从沙发上起来。毛泽东信步走出二号楼,沿着林间小道,
慢慢踱着。警卫员在身后紧跟着。猛然间,毛泽东见到一个人从对面踱来。四目相视,彼此都感到意外。“蒋委员长!”毛泽东昨晚一直称蒋介石为“蒋先生”,此刻脱口而出——因为他在一些公开发表的文告中常常要称之“蒋委员长”。“润之,睡得好么?”蒋介石也为在小道上猝遇毛泽东而惊讶。如果说,保持文人夜间工作习惯的毛泽东是“猫头鹰”型,而保持军人早起习惯的蒋介石则是“百灵鸟”型。清晨在林间散步是蒋介石的生活习惯。想不到,这天清早“猫头鹰”会跟“百灵鸟”相遇。蒋介石和毛泽东在小道旁的一对鼓形石凳上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一张蘑菇形的石桌。
他们的谈话,就像刚才的散步一样,漫无定规。蒋介石说起了林园,提起了林森。
毛泽东也说起了林森。毛泽东记得,林森去世时,他曾去电致哀。蒋介石则记起,林病危时,周恩来曾去医院探望……他俩居然都谈得很得体,彼此都寻找共同的话题,避免使昨夜开始的和谐气氛遭到破坏。聊了一阵子,要进早餐了,他俩才从石凳上站起,道别。
黄油、牛奶、面包、炸牛排,林园的西式早餐,跟毛泽东的口味相距甚远。毛泽东笑谓身旁的警卫:“蒋介石吃的是美国饭!我是中国人,以后请他们还是给我吃中国饭。”从此,毛泽东在重庆不再吃西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