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世纪,无数圣母乳子图或雕像都拥有相同特色,圣母玛利亚裸露一只小而浑圆的乳房让耶稣吸吮,另一只乳房藏在衣服下。裸露的那只乳房看起来非常不真实,突兀地粘在圣母的胸前,就像柠檬、苹果或番石榴等小粒水果,不小心掉到画布上一样。
12世纪的人看过太多意大利、法国、德国、荷兰、法兰德斯的圣母乳子像,无法理解它当年所造成的冲击。现在让我们假想自己是生活在中世纪的意大利人,他们多数是文盲,第一次看到圣母和凡女一样给儿子喂奶,他们的反应会是觉得震惊、亵渎、恐怖,还是愉悦?我们要记住在这之前,圣母玛利亚的形象都是超越凡人的,她不是像拜占庭女皇般闪耀着金黄色光芒,就是像女神朱诺般被圣者与天使环绕,再不然,也是呈现圣母聆报(annunciation,译注:圣母领报是指玛利亚聆听天使加百利报告她即将产下耶稣)的贞静自持。之前的宗教画像,圣母手中如果抱着耶稣,通常它的长相都是“男人”,只是形体如婴儿大小,直挺挺躺在母亲怀中,有时望着母亲的眼睛,有时握着宗教象征,但从来不会吸吮母亲的乳头!
后来的圣母乳子像中,玛利亚的乳房似乎也和身体无关,画家以这种手法来表达圣母的暖昧本质:她既是个女人,又不是一般凡女;她的乳房(至少其中一个)的确含有乳汁,可以哺育小孩,但形状却和所有女人的乳房大不相同。
14世纪意大利为何会盛行圣母乳子像?或许和当时佛罗伦斯粮食短缺,许多女人乳汁不足有关,她们经历了粮食歉收与瘟疫肆虐,看到胖嘟嘟的耶稣畅吮圣母的乳汁,心中大概也觉得安慰吧?
也有可能圣母乳子像的风行和奶妈有关。14世纪开始,意大利中产阶级人家便流行在孩子受洗后,如果母亲不愿或无法亲自哺乳,就找贝拉(bália,即奶妈)代劳,通常是由孩子的父亲和贝拉签约,保证她替孩子哺乳直到2岁断奶为。不过,孩子在断奶之前换过两三个乳母,也是很正常的事。下面这首乡间歌谣便生动描绘奶妈的自我推销:
我们来了!
我们是来自卡萨廷诺的奶妈,
每个人照顾一个孩子。
我们是这行的项尖,
技术精良;
只要孩子啼哭,
乳汁便开始泉涌。
另外一首歌则唱道:
装满着好奶水,
我们的乳房饱涨。
不必怀疑,
你可以请医师来检查。
当时的人普遍相信孩子喝谁的奶,就会遗传到谁的体魄与心智特征,因此挑选奶妈特别小心,不希望孩子得到不好的素质。神职人员与卫道人士不断强调奶妈出身贫寒、习惯肮脏,抨击最厉的是西恩纳(Siena)的传道者柏纳迪诺(San Bernardino)。事实上,奶妈不可能像上述歌谣吹擂的那么好,也不像卫道者抨击的那么差,应当是居于两者之间吧。
由于14世纪时佛罗伦斯盛行奶妈,生活史研究者遂质疑: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斯的艺术创作常以母子亲情做主题,究竟代表了什么?圣母哺乳形象和现实生活又有何差距?一位历史学家质疑“是否这些画家自幼欠缺母子亲密关系,这些宗教绘画只是表现出他们与宗教性无关的欲望与幻想?”
证诸科学家对幼年欠缺母爱者的研究,上述的历史心理分析很可能是正确的。文艺复兴时期,城市中产阶级将小孩送去给奶妈扶养,有些孩子长大后变成画家、雕刻家,他们自小被剥夺了母子亲密感,便在作品中流露出内在渴望,将圣母玛利亚当成母亲的替代品,将授乳提升为神圣之举,弥补他们那一代人在现实中的缺憾。圣母玛利亚因而成为“梦想的母亲……神圣至善的乳房永不枯竭,汩汩流出我们童年时渴望得到的乳汁。
奇怪的是,基督教神学里的母亲授乳形象并非始自圣母玛利亚,早在12世纪,人们便常将教会比喻为母亲,哺育信众宗教奶水。1310年,意大利雕刻家皮萨诺(Giovanni Pisano)为比萨大教堂雕刻大理石讲道台,将教会塑造为皇后般的贵妇,双峰各自哺乳一个基督徒。碧宁(Carolyn Bynum)在《圣日与圣斋戒》(Holy Feast and Holy Fast)一书中以此为例,指出宗教与文学经常使用哺育形象,耶稣胸前流出的血与圣母玛利亚流出的乳汁,两者在意象上颇有相通之处。
意大利圣者——西恩纳的凯萨琳(Catherine of Sierra,1347…1380),生前以极端虔诚与热心济贫闻名,死后留下《与上帝对话》(Dialogue with God)与382封书信,充斥着乳房的意象。她在《与上帝对话》中将上帝、耶稣、圣灵、教会与慈悲比喻为“救苦救难的乳房”,说:“十字架上受难的耶鱿是我的所爱,我的灵魂在它的胸膛上休息,吸吮美德的乳汁……灵魂得以在如此慷慨的胸膛休息,多么狂喜,它的嘴将不再离开耶稣的乳房,而耶稣的乳汁也必不干涸。”。
虽然凯萨琳7岁时便宣誓守贞,不曾做过母亲,却懂得巧妙地将灵魂的满足比喻成是婴儿吸吮乳汁。
在英国,也有诺威治的圣女朱丽安(Julian of Norwich)将耶稣比喻为母亲,以伤口流出的血液哺育信众,她写道:“凡人母亲将孩子温柔地放在胸前,我们的母亲耶稣却以甜蜜的双臂将我们揽进它的胸怀。”一直到16世纪末,上帝的形象之一仍是哺育众生的母亲,圣德瑞莎在《完美的道路》(Way of Perfection)中说:“灵魂就像依在母亲胸前的婴儿,上帝的喜悦在众生只吸饮天父赐给他们的奶水,享受它的甜美。”这段神秘的文字描绘了天父的胸膛与凡人的灵魂间有一种互惠关系,授乳与吸吮都是喜悦经验,即便是现代的怀疑论者,也不禁会勾起幼时吸乳之乐的回忆。
整个中世纪时代,母乳或耶稣之血、圣母眼泪等神圣液体都有神秘意义。奶和血被认为本源相同,乳汁由精血变成,用来哺育下一代。许多民间故事都强调奶与血的神秘,有时两者交缠,变成伟大的奇迹,比如亚历山卓的圣女凯萨琳(Catherine of Alexandria)被斩首后,脖子喷出的不是血液,而是乳汁。
我们都是吸食女人奶水长大的
除了耶稣的血之外,圣母玛利亚的乳汁是最珍贵、也是最具妙能的液体,无数诗歌与故事都在描绘它的神力。一则中世纪的故事描绘圣母玛利亚“乳头饱满”,将孩子抱在胸前,“在圣灵的教导下,她以甜蜜的乳汁灌溉耶稣。”,此处,圣母玛利亚听起来像是个单纯的乡间少女,在圣灵的指导下学习做母亲,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她“饱满的乳头”与“甜蜜的乳汁”都是由大能创造的。
下面这首以法文、拉丁文交错书写的耶诞赞歌,更是清楚地勾勒出肉体与灵魂的二元对立,它唱道:“这位婴儿咬住乳房,吸吮乳汁。这是处女的乳汁,因此不会腐化。这真是前所未闻,一位处女做了母亲,没有犯下肉体罪恶,便生下小孩。”只有不受肉体罪恶污染的处女乳汁才能制造奇迹。
许多教堂都拥有圣母玛利亚的乳汁,盛放在瓶子里,被当作圣物,据说可以治疗各式疾病,包括眼盲与癌症。16世纪,新教徒改革者喀尔文发现欧洲各处教堂都有圣母的乳汁,便在《圣物录》(Inventory of Relics)中以嘲讽的口吻说:“不管多么小、多么不起眼的城镇、修道院与修女院,不论分量多寡,一定藏有圣母玛利亚的乳汁……是圣母的乳房比母牛还会泌乳?还是她终其一生都在分泌乳汁?否则怎么会有这
么多的圣母之乳?”喀尔文继续以嘲讽的口吻说:“这些乳汁是如何收集的?又是如何保存至今?”
一般信众则毫不怀疑这些乳汁来自敬爱的圣母玛利亚,圣物、圣母与守护圣者都是他们的慰藉,怀孕妇女与哺乳中的母亲尤其信服。不列塔尼的圣母院里便有一尊圣母像,胸前赤裸,她以手捧起右边乳房,做出哺育众生的模样。当地的女人结婚前会带着婴儿帽、蜡制小像前来祈祷,作为奉献给圣母的礼物,祈求她们未来可以乳汁丰盛。直到20世纪初叶,法国乡间仍有这样的习俗。
最诡异的故事莫过于吉尔琳娜(Veronica Giuliana),她带着小羊上床,用自己的奶喂它,以纪念上帝的羔羊,教宗庇护二世(1405一1464)还曾表扬过她的虔诚。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西班牙雷昂(León)大教堂的诗班台上便有一幅图,画着一个少女哺乳给小独角兽吃,象征神学上的慈悲美德。一般来说,宗教艺术表现慈悲的手法都是母亲哺育幼儿,或者是同时哺育两个幼儿。
哺乳故事如果出现男人,通常都是受惠者。12世纪的圣柏纳(Saint Bernard)曾说他下跪祷告时,圣母玛利亚突然现身,挤出一道乳汁到他的嘴中。13世纪起,便有无数绘画以此为题材,画师笔下非常小心,尽力避免给人一种感官上的快感,而是强调性灵滋养的概念。最特别的一幅现在典藏于玻利维亚拉巴斯的“殖民博物馆”(Museo Colonial),画中,圣母玛利亚的一只乳房喷出乳汁到修道士(应当是圣柏纳)的口中,另一只乳房正在哺乳耶稣。在我看过的宗教画中,这是圣母第一次同时哺乳婴儿与成人。
除此之外,圣母乳子像的男主角通常都是耶稣。不管圣母乳子像大为盛行是因为14世纪初时意大利粮食歉收、奶妈盛行、女人爱穿低胸紧身服、新思维焦点强调世俗经验,还是因为早期文艺复兴的艺术倾向自然主义表现,母亲哺育孩子的形象一直历久不衰。以漫长的人类史观之,从旧石器时代女神到圣母乳子,玛利亚不过是代代不绝的女神之一;她和古时的女神姊妹一样,象征了超自然的女性哺育能力,乳房则是她的重要特征,因为它制造婴儿所需的食物。由此观之,圣母玛利亚与诸女神的乳房无疑是宇宙善妙之物的象征。
换一个角度看,圣母玛利亚却又异干远古的母神,她的乳房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吸吮乳汁的是耶稣基督,她的重要性永远系于另一个比她更强大的男人。没有耶稣,玛利亚就不会名留青史;但是少了玛利亚,基督文化也会少掉感人的女性代表。圣母玛利亚的乳房提供了一个男女信徒都能接受的女性形象,因为我们都是吸食女人奶水长大的。
早期的人类历史里,乳房的泌乳功能被神圣崇拜。基督文明之前,人类崇拜的是乳汁饱满的成熟女形偶像,虽然我们不知道某些女神的意义(比如希克拉迪文明里长着小乳房的女形偶像),但多数远古女神都是清晰的母性形象,她们丰腴的身体保证了粮食丰收与营养不虞匮乏。
圣母玛利亚将这项远古传统带进了现代,从14世纪到16世纪,圣母乳子都是女性神圣的原型,圣婴在她的臂中宁静微笑,她用两指挤压乳房,帮助乳汁流入婴儿口中。圣母玛利亚平凡的母亲哺乳动作注入神圣的氛围,尔后,她虽然必须和世俗的乳房崇拜竟争,但处女授乳已成为神圣形象。
第二章 情色乳房:天赐美形的球体
打从中世纪末期起,乳房的情色化便逐渐成为西方文明的标记,
改变的只有理想乳房的大小、形状与功能差异而已。
中世纪的画家与诗人偏好小而高挺的乳房,乳房之下是宛若怀孕的肥硕大腹,
文艺复兴颠峰时期,意大利人偏好胸膛宽阔、臀部丰满与大腿肥壮的女性。
伊莉莎白时期的英国人则不太在乎女人乳房的大小,反而比较关心它们的口感,喜欢用苹果、奶油、牛奶与缤纷花园来形容乳房。
在意大利出现圣母乳子像100年后,法国国王的情妇阿妮雅(Agues Sorel)也在画像里裸露一只乳房;如果说圣母的乳房有如装饰品般黏贴在身上,阿妮雅的乳房就像充满冶艳与情欲的球体,自紧身褡中爆出。在这幅名为《梅拉的处女》(The Virgin of Melun)画像中,阿妮雅低垂着眼帘,一脸沉思,裸露的乳房置于画面正中央,似乎与主人无关,也和茫然望向前方的婴儿毫不相干。对原本熟悉圣母哺乳神圣形象的观者而言,这幅画真是惊世骇俗,因为画中的宫廷贵妇裸露乳房不是为了哺乳,而是为了取悦观者!
荷兰历史学者胡辛加(Johan Huizinga,1872-1945)从宗教与情爱刺激的角度评论此画:“有一丝大胆亵读的味道……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无人能超越。”贺兰德(Anne Hollander)也认为此画是重要的艺术里程碑,已使“乳房成为艺术的情色象征”,传达出纯粹的快感。至此,乳房脱离了神圣,成为男性欲望的所在。
阿妮雅的故事开启了法国历史的一页先河,也为乳房建构了新的社会意义。她是法国史上第一个“国王的公开情妇”,集三千宠爱干一身,法王赏赐她许多城堡、珠宝与贵重物品,年俸超过三百镑。阿妮雅衣着华丽,艳冠宫廷,侍从人数比玛丽皇后(Queen Mari d’Anjou)还多。苦命的玛丽皇后共生了14个孩子,多数夭折,默默忍受阿妮雅的存在,从不公开抗议;其他人则毫不遮掩他们对阿妮雅的敌意,据传路易十一世(1423-1483)仍是王子时,便曾拿刀追杀过她。阿妮雅喜欢穿着裙摆极长、胸口极低的衣服,饱受舆论批评,国王却毫不在意,追认了两人所生的3名私生女。这个国王就是阴沉的查理七世(1403-1461),他拜圣女贞德打胜仗之赐,才得以在理姆斯(Reims)登基,后来却抛弃了圣女贞德,任由她落入英军手中。
1444年冬天,40多岁的查理七世首次见到阿妮雅,马上为她的绝世姿色倾倒,当时阿妮雅才20出头,查理七世封她为“美丽贵妇,一(dame de beauté,赐她一座城堡,就在他的城堡附近。阿妮雅尽管奢华无度,历史评价却颇为正面,因为查理七世原本憎恶国事,却在她的鼓励之下,自英国人手中夺回诺曼底省。显然,查理七世是那种需要女人激励,才会采取军事行动的人,15年前靠圣女贞德,15年后仰赖美丽的情妇,阿妮雅也因而成为第一个懂得充分利用美色、获得各方面利益的国{王情妇。
不幸,阿妮雅的宠幸未能持久,6年后她染上重病,几天后随即死亡,身后留下两幅著名的露乳画像,让乳房的形象由母性神圣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