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优越的物质条件当然是经济繁荣的原因之一,但起决定作用的是政府的南迁。南北之分由来久矣,历史因素使中国的政治中心一向处于北方的中原地区,“圣人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的信条最后固化成一种原则,不断强化着所谓四海归一的向心力。由于这个原因,地利优越的南方始终未能得到充分的开发。南渡的现实打破了这个藩篱,从而使广阔的南国自六朝以后再度成为天下的中心,南人不受重视的时代也已一去不返,因为他们已成为惟一的百姓。绍兴和约使北方移民南来的规模与程度已经大大减低,而靖康一辈又已谢世,第二代人早已融合在这个新的大家庭中而不分彼此。这个事实造就了一切,南渡帝国得以稳居东南的奥妙,也尽在于斯。
但我们若是以这种眼前的利益就承认现实的合理性,那就是大错特错了。世事的合理与否绝不可以一时的结果来下判断,更不能以实际效果来取代是非标准。否则的话,历史就成了称斤论两的数字而不再是一种惩恶扬善的理念了。帝国持续已久的战、和的分歧也就在此,究竟是坚持原则还是图求实利,成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特别是此刻帝国的现实正处在承平已久、渐得其利的情况下,这个问题便尤显得十分突出。
朱熹在光宗即位的那一年完成了两部重要的著作《大学章句》和《中庸章句》,在完善学术理论的同时,也建立了一种道统,人们称之为“道学”,开始受到普遍的注意。他又在各地任所复古建礼、躬行实践,广泛传播他的学说,影响也越来越大。
在雪耻恢复的问题上,此时的朱熹已经形成了比较系统的观点。他认为恢复之计至少需要有二三十年的辛苦准备,像现在这样既不练兵又不积财,一味高谈恢复就只能是一个空想。朱熹在这个时期内曾对他的弟子们反复强调,除了“战”与“和”之外,尚且还有个“守”字,只要措置得当顽强固守,就不会再为敌夷所侵。他的这种看法基本反映了淳熙以来务实派的思想主张,也成为时下的主流。这种理论就道理上讲固然是不错的,但承认现实就必然会亵渎原则,假如强烈的正义感竟因为“不切实际”而受到指斥,这必将给我们的帝国造成更为严重的危害。
这种风气首先给那些坚持信念的仁人志士带来了不幸。陈亮于绍熙元年(公元1190年)十二月再度入狱,这是某些当政者不满于他狂放如初的结果。幸有大理少卿郑汝谐阅其辨疏,诧为奇才,力言于光宗,陈亮始免一死。出狱后,陈亮虽在绍熙四年(公元1193年)策举进士,第二年又终于被朝廷授以官职,但这时陈亮已经五十二岁,困苦的遭遇使他的身体也受到损害,未到任便突发急病而卒。
闲居十年的辛弃疾在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被朝廷起用为“提点福建路刑狱公事”,为政公正,奉职勤勉,并与朱熹一起也在任所内推行丈量田亩的经界之法。朱辛两人在这一年见了很多次,讨论政事之外,也谈到了双方的分歧。绍熙三年(公元1192年)弃疾奉召入朝,上书皇上建置长江军务,毫无结果。此后又出任福建安抚使近一年,在任职期间撙节钱财、整肃军队,甚至还准备扩充地方军力,但谏垣的一道措辞严厉的弹劾再度扑灭了他的满腔热情,“残酷贪饕,奸赃狼籍”的罪名使辛弃疾罢官卸任,于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八月又回到江西信州的带湖,这一年他五十五岁。
时光荏苒,南渡以来最著名的诗家莫过于尤、范、陆、杨四人,其中曾出使金国不辱使命而享有盛名的范成大死于前一年,而光宗皇帝的老师尤袤已在本年去世,另外两人陆游与杨万里也都已到了古稀之年而致仕在乡。他们两人同弃疾一样,都是满怀抱国之诚而终未得伸的高洁之士。烈士暮年,壮心未已,陆游有一首诗可以略窥其志,这是他在绍熙三年(公元1192年)十一月的一个风雨之夜里所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雨声,铁马冰河入梦来。
金戈铁马的时代总是会到来的。不在战火中新生,就在刀剑下灭亡,没有谁能逃脱掉这个法则。
第五部 雾失楼台第1节 湛湛长空黑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刘克庄(公元1187—1269年)
在我们这样一个帝国里,天子的行为法则总是不可理喻的,政治的关键还是在于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在于他们的道德修养和个人素质。假如执政者不能尽到士民与皇帝之间的折中之责;国家的灾难便不可避免。
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七月的那场变故既为宗庙社稷带来了一位新天子,也给我们的帝国推出了一位重要人物,这就是韩侂胄。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位韩侂胄改变了帝国历史的进程。
韩侂胄为内禅得以顺利实现起了一个很关键的作用。当时情形的尴尬程度,在本朝历史上十分罕见。孝宗死后的第二天,宰相留正率百官拜表请天子就丧成服,竟被光宗诏以疾病未愈而推却。国遭大丧,皇帝不出,这是个相当严重的事件,朝廷宰执们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左司郎徐谊及另一位老资格的大臣吴琚的建议下,留正与知枢密院事赵汝愚转趋寿圣皇太后,想请这位两朝太后垂帘主丧,但也被皇太后拒绝。两人一再恳求,寿圣太后也只答应暂代祭奠之礼。显然,这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
尚书左选郎官叶适果断提出以早正储位、太子监国的办法来彻底扭转帝国政治的不良局面。留正赞同此议,当天就率宰执进呈,但疏入不报。六天后再请,天子在奏疏上批复了“甚好”两个字,似乎已经同意了宰相的请求。翌日,留正与众臣将拟好的诏旨递进,请天子正式批付翰林学士院降诏。但这天晚上,光宗突然给宰相来了一道手札,上有八个字:
“历事岁久,念欲退闲。”
这就是有退位的意思了,留正看后大为惊惧。按照他原来的意思,皇帝既以疾病未克主丧,宜立皇太子监国。这样的话,即使无可奈何而行内禅,太子名分已立,自可即位。现在皇上竟然首先想到禅位,这不能不使他大为紧张。留正不敢拍板,便去找赵汝愚商量,但汝愚一向不同意宰相在如此情形下尚还坚持循规蹈矩的做法,此刻更是主张顺水推舟:以太皇太后传旨,宣布禅位皇子嘉王。留正听罢十分无奈。
留正是个聪明人,他心里清楚:储诏未下,遽提内禅,这是不符合礼制的越轨之举。事情顺利便罢,若以后一旦有所变故,宰相必然要负责任。留正显然不愿以一时的冲动而致使日后难处,所以在第二天早朝时假装跌倒受伤,以一乘肩舆离开了朝廷。刚出宫门,便立即上表辞职。他这一走,朝会上人心益摇。这还不算,光宗刚刚出现在殿上,便晕倒在地。朝堂上所有的官员顿时目瞪口呆,就连一向沉稳的赵汝愚也手足无措。
紧急关头,还是徐谊给汝愚出了主意。徐谊认为,禅让事关重大,非皇太后出面不可,知閤门韩侂胄是太后的亲戚,若通过他去说服,事情一定能成。“知閤门事”是閤门司的主管,负责朝会、游幸、宴享以及文武官员、外国藩邦朝见谢辞礼仪,一般有外戚勋贵担任。知閤门等官员虽是一清要之选,但不预政务,若非事出急需,韩侂胄本来是不可能参与到这件事情中的。始作俑者徐谊与他非亲非故,完全是因为他同皇太后的亲戚关系才想到把他派上用场。
侂胄做得很好,他通过内侍张宗尹、关礼两人见到了皇太后,并说服了太后定下内禅之策。侂胄复命后,汝愚这才向另两位宰执陈骙、余端礼通报,并让近卫军统帅郭杲等人分兵把守大内,做好了应急准备,最后使内禅得以完成。应该说,新一代天子宁宗即位的第一功臣是赵汝愚,他是宗族大臣,在这个问题上既怀有为国分忧的忠诚,也有克襄大计的勇气。汝愚在事后尤以“同姓之卿,不敢言功”的谦逊辞让了右相之职并只担任了枢密使,尤不失宗臣的本色。韩侂胄当然在其中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相比之下还是略为逊色的。不过,侂胄却并不明白这一点,他自认为自己的功劳十分巨大。
新帝即位后,汝愚主持朝局,裁抑侥幸,起用名士,甚至还召回了留正。同时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奖揄有功,包括以陈骙为知枢密院事,余端礼参知政事,郭杲为武康军节度使等。但出人意料的是,侂胄只被升衔为宜州观察使兼枢密都承旨一职。
侂胄面谒汝愚,希望至少能像郭杲一样加赐节钺而成为一地节度。但汝愚却予以婉拒,对他道:
“吾是宗臣,汝是外戚,何可以言功?只有普通大臣才应当推赏。”
侂胄极为失望。
侂胄是当年的忠献王韩琦的曾孙,父亲娶了高宗皇后的妹妹,官至宝宁军承宣使,而他自己以父荫入仕,并且又娶了寿圣皇太后的侄女,因此既是外戚,也算得上是武臣世家。在此之前,侂胄本身就带有一个汝州防御使的武职,所以他十分想成为封疆大吏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作为元勋子弟,侂胄当然还有一些别人所不具备的特点,那就是对建功立业非常向往,对功迈远祖、光耀门楣有着一种天然的希冀。也许是读书较少的缘故,侂胄为人直率,冲动而不拘小节,他的思想行为与传统的礼训有一定的距离,与朝中那些进士出身的文臣们当然也有相当大的区别。
实际上大家对此也都十分清楚。叶适就对汝愚说过:“侂胄所望,不过节钺而已,与之又有何妨?”但汝愚没有接受。本朝有一种鄙视近幸的传统,特别是对于担任知閤门一类官职的皇亲国戚,更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当年陈亮对曾觌的态度就是例子。汝愚多少也有些宗室大臣的傲慢习气,他与不少人从骨子里就看不起身为外戚的韩侂胄,这也是他不同意擢奖侂胄的原因之一。
最典型的就是留正,此人除了老奸巨猾之外,尚还有自以为是的毛病,他把对侂胄的鄙视表现了出来,直接导致了侂胄后来与他们这些文臣们的对立。这是当年八月份的事,天子即位以后,侂胄自恃恩宠,经常到宰相办公所在地发表意见,留正甚为不满,指使省吏转告:
“宰相部堂不是你知閤事日日往来之地!”
这话近似于侮辱,侂胄当然无法忍受,于是他立即就到宁宗面前进言,以留正当初在内禅中的暧昧态度为由,使天子下诏罢免了留正。赵汝愚一向倚重留正,所以不惜在新帝即位后立即将他召回,现在侂胄不先预告就使天子出诏罢免首相,汝愚无法不感到气愤。他像留正一样把这种情绪付诸行动,当侂胄就此事来谒见时,汝愚辞而不见,使侂胄惭忿而返,终于和他彻底翻脸。事后,汝愚为自己失去控制而怒形于色也感到后悔,曾经一度想补救,但被侂胄拒绝。
朱熹在这个月被任命为焕章阁待制兼天子侍讲,这是新帝两位老师黄裳和彭龟年推荐的结果。他们两人因十分推重朱熹的学说,所以经常在天子面前提及这位名噪海内的儒臣。朱熹在孝、光两朝的处境不是太好,有点心灰意冷,此次受诏后曾上章辞谢,但未被接受。朱熹不得已在八月底来到临安,由此也卷入到政治斗争的漩涡中。
侂胄的优势在于接近天子。他不仅是当朝皇太后的亲属,又是宁宗皇后的堂祖父,同时与新帝的婕妤曹氏也有一层亲戚关系。另外,曹氏的几个姐妹通籍禁内,与侂胄的关系亦十分融洽,这都为他邀受皇恩浸预政事创造了条件。新帝遽而登位,本身就缺乏自信而十分需要有所倚仗,侂胄不失时机地走到天子身边,正好填补了宁宗心理上的某种空缺,因而获得他的充分信任是很自然的。患难之交往往牢不可破,侂胄在后来的成功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这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因素。
当觖望转化成怨恨的时候,单纯的不满便被刻意的报复所代替。侂胄排挤掉赵汝愚只用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来自于与侂胄同样心怀怨气的同事知閤门刘,他为侂胄勾画了一条便捷的途径,建议他首先任用台谏以树植势力。台谏一向是宰相的对立面自不待言,关键还在于台谏之官一向是天子任命而宰相不得与闻的,这正好充分利用了侂胄的优势,刘的计策不能不说是相当高明。在十月份,侂胄开始以御笔批出的手法调整台谏人选,两位党人谢深甫、刘德秀先后被他提升为御史中丞和监察御史,为打击汝愚排除障碍。当然,事情伊始就使得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原因是天子御批不由中书的情况太露骨了,而且谁都知道这是侂胄一力左右圣意的结果。第一位被免的谏官黄度就公开宣称侂胄“假御笔而逐谏臣”的做法,具有当年蔡京擅权的性质。而朱熹则进而上书天子,明确指责侂胄窃取圣柄而使“主威下移”,把这个问题提到了原则的高度。侂胄恼羞成怒,立即予以反击,又唆使天子罢免了朱熹。这是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闰十月的事,朱熹担任天子侍讲仅仅四十余天。
侂胄对付朱熹的做法使不少人气愤之余又忍俊不禁。他让一个宫廷优人装扮成峨冠阔袖的形象,在天子面前逗笑,以影射朱熹的迂腐不堪。朱熹的这个毛病由来已久,他坚持居理持敬的修养工夫,也不得不首先使自己道貌岸然,当年的陆九渊就曾讥笑过他,以侂胄的性格,对此当然尤为讨厌。不过,以此细琐小节而进行人身攻击